村邊的麥草垛經過大半個冬天,已被人們掏空,下頭有個弧形空洞。尋常的夜晚,夜行人經過時,會冷丁發現一對偷情的男女在鬆軟的麥草上翻滾喘息。可在這大雪紛飛的深夜,空洞裡只藏一窩避雪的野兔。它們正安閒地睡覺。或者正蹲在洞口望著雪夜出神,不時彈動一下耳朵,抖去飄進的雪片。它們並不知道厚厚的積雪已把麥草垛壓得傾斜了,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
倒呀倒呀!女人快活地想,轟隆!……把一窩兔崽子全壓底下,但不要一下子壓死,那太便宜它們了。要給它們留一絲氣,能夠艱難地喘息,慢慢體會死的滋味。有幾隻年輕體壯的兔子不甘這麼死去,於是拚命掙扎,四條腿抽筋樣在麥草中亂扒,扒開一層,還有一層。永遠有希望,永遠也扒不開。麥草垛太厚了,厚得不見天日。漸漸的,它們沒有力氣了,只是急促地喘著氣,無望地軟沓沓地蹬著雙腿。那兩條後腿多長多美啊,可是再也沒有用場,再也沒有馳騁的天地。麥草垛溫柔地孕育著死亡。兔子們開始口吐白沫,眼睛裡佈滿血絲。嘻嘻,窒息的味道好受嗎?
「撲稜!」什麼東西在屋樑上動了一下。她機靈地睜大了眼,是蝙蝠。陰鬼!
你還不來嗎?你不會不來。
女人咬咬牙,悚然透出一絲冷笑。她在等待一個情人,也在等待一個仇人。
又過幾年,老郎中死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緣故。老了,病了,就死了。後事,自然都是郝大胖料理。
那年,三月十六歲。
十六歲的三月亭亭玉立,是個俊美的姑娘了。
郝大胖要收她做閨女,要她搬進大院住。三月不願意。她說,郝大叔,我給你家做下人吧。郝大胖瞪大了眼,說:「咋?閨女,你信不過大叔?我會把你當親閨女看的,啥事也不讓你做。」三月笑了,說:「大叔,我信,可我不願意。」
郝大胖歎口氣,只好作罷,這事不能勉強。
村裡人都說三月沒心眼。
可三月就想無拘無束。她自信能養活自己。不就是幹活嗎?平日就和郝家的下人們一堆兒下地。
種芝麻、間芝麻、鋤芝麻、收芝麻、割芝麻;
種棉花、間棉花、鋤棉花、拾棉花、曬棉花。
三月幹得歡歡樂樂。腰裡扎個花肚兜,一根大辮子蕩來蕩去,透著一身的柔軟。十六歲是個不知累不懂愁的年齡。傍黑兒收工,采一把野花野草,無非紫丁香、節節草、富苗秧一類尋常花草。紮成一束,插到瓶子裡,換上新水,彎腰聳幾鼻子。然後洗手洗臉,做飯吃飯,燒水洗澡,換一身乾淨衣裳。點上燈,打開門,夥伴們就陸續來了。
三間柴房雖舊,卻收拾得乾淨。靠著村口,是年輕人打堆的地方。姑娘後生們都來。姑娘們做針線,納鞋底、鞋幫,繡花描雲。後生們閒嗑牙。姑娘坐一邊,後生坐一邊,大家說話,眼睛瞄來瞄去。說瘋了,也打鬧一陣子。姑娘捶後生們的胸膛,後生閉住嘴一運氣:「咚!」像一拳砸在鐵疙瘩上。「娘來!」姑娘疼得直叫,於是都笑。該笑的也笑,不該笑的也笑。
曠野裡風,爽爽地湧進來,撫摸著青春的肌體,渾身酥軟。一時都靜下來,輕輕歎一口氣。姑娘們覺得胸悶,眼裡噙著淚,偷偷抬手腕擦去。後生們握一握巴掌,指關節嘎吧嘎吧,如秫秫拔節,猛往膝蓋上砸一拳:
「嘿!」大家抬眼瞅瞅,轟然大笑:「哈哈哈!……咯咯咯……嗤嗤嗤!……嗤!……」
至晚方散,都有些依依不捨。大家說好明晚還來。
出了門,各回家去。
有姑娘一閃腰避到村後,偷覷無人,拐個彎又去了村外,遲遲疑疑,膽戰心驚的。麥秸垛黑糊糊如山包,散落在場間,望著心裡發怵。彎腰抓一塊磚頭捏手裡,悄悄逼近了,怯怯地問:「喂?」無人應聲。莫非是耍人?剛出三月門時,明明聽他在耳旁說這裡等。「喂——?」姑娘又低叫了一聲。要哭了,要回了,看我趕明兒罵死你!卻突然聽得草響,麥秸垛後頭轉出一個黑影:「這裡!」姑娘聽出是他,仍嚇一跳:「誰?」扔掉小磚頭,一手都是汗水。賭氣要走,卻被黑影竄來攔腰抱住,拖向麥秸垛。姑娘低叫一聲,兩人同時歪倒在軟乎乎的麥草上。
一天的星星。
三間柴房裡,三月關上門準備睡覺。照例有個姑娘留下和她做伴。兩人睡一張床。剛挨身子,就受不住地癢。你胳肢我,我胳肢你,滾得翻天覆地,笑得要死要活。鬧累了笑夠了,兩人一個床下一個床上重整床鋪,然後擠到一頭,蓋上被子咻咻嬌喘。
此時,夜深沉,村莊靜如荒漠。兩人仍無睡意。忽然,陪睡的姑娘歎一口氣。三月說:「咋啦?」那姑娘說:「咋也不咋。」三月不信,彎臂攬住她的頭:「一准有事,說給我聽聽。」像個大姐姐。
那姑娘側轉身向著她,一隻手搭她腰上:「三月,你說多煩人。」
「咋來?有相好的啦?」
「沒。」
「到底有啥事?」
「你甭笑話我。」
「看你說的。」
「也甭給人家說。」
「知道。」
「拍個掌?」
「好!」
兩人探起身,從被窩裡伸出手,四隻手捉對兒拍起來:
「拍個掌,打個結,一萬年,也不說!」
重新躺好,三月催她:「快說吧。」
那姑娘往三月懷裡靠了靠,耳語說:「我那地方……長一叢……」
「哪地方?」
「底下唄,看你!」
三月噴兒笑了,笑得直打嗝,淚也流出來。
那姑娘就急得直扭她:「你這人!你說不笑話,又笑!我不理你啦。」就背過臉去。
三月忙止住笑,扳過她的肩,拍拍她的臉,卻摸到一把淚水,忙說:「甭生氣,我不是笑話你。憨妮子,那不叫汗毛。」
「叫啥?」嘟著嘴,卻仍舊緊張。她一直疑惑自己生了個很醜的毛病。
三月就附她耳朵上說出兩個字,然後說:「聽見啦?女孩子大了都有的。」
那姑娘一臉驚奇:「真的?」
「誰哄你。」
「你也有?」
三月就捉住她一隻手送進被窩,窸窸窣窣一陣子:「有不?」
那姑娘興奮了:「比我還多!」
三月不屑地說:「你才幾歲!」
那姑娘先還忐忑,以為自己生了毛病,這會又自慚形穢起來。卻又不服氣:「我奶子比你大!」
三月說:「日後長個葫蘆奶,一吊吊到褲腰上,晃蕩晃蕩的。醜死!」
那姑娘愣了愣,又哭起來。三月就笑了,說:「你聽我的話不?」
那姑娘抽抽噎噎:「聽又咋,不聽又咋,反正人家啥也不如你。」
三月說:
「你聽我話,我有法不讓你奶子吊下來。」
「真的?」
「傻樣。我啥時騙過你。」
那姑娘破涕為笑:「三月姐,我聽你的。」
「那好。趕明兒起,縫個胸兜把奶子兜住,晚上睡覺時再放開,保你奶子挺挺的。」
「和你一個樣兒?」
「和我一個樣兒。」
「三月姐,你真好!」
「傻妮子,睡吧。」三月打個呵欠。
兩人不再說話,睜眼想一會會心事。眼皮一合,入夢去。
她知道他今夜會來。
這樣的下雪夜晚,他肯定會來的。
那個酸臭的傢伙喜歡雪,他說雪有詩意。他還喜歡寒冷的天氣,說是冰天雪地能鑄人鋼筋鐵骨。人在零度以下生活會長壽。
「那年,你從廣州回來,就是因為迷戀北方的寒冷嗎?」
「啥呀,不是?」「才是呢!你並不是戀我,你戀我啥呀?我是你家的下女,你是郝家的少爺。還是大學生。我可沒纏你。那以前,誰認識你呀?在縣城上中學時,個把月才來一趟,像個悶頭狗樣,誰都不搭腔。見天在野地裡轉,要不就坐田埂上傻坐,呆樣!我遠遠地扔你一坷垃。躲到棉花棵裡。你站起身尋找,半天也找不到人,末了抬頭看天,以為是天上掉下個土坷垃,又坐下犯傻。呆樣!
「後來,你上了大學。外頭的女子花花綠綠,可你偏回來纏住我。死皮賴臉地纏,你把我毀了。把我的名聲全毀了,二三十里的村子都知道我是個破女子。我恨死你!啥呀,我把你也毀了?把你的前程毀得一乾二淨?我咋毀你啦?嗤嗤,活該!……活該活該活該!……讓大伙整死你才好!」
女人幸災樂禍地想著,嘴角就顯出一絲冷冰冰的笑。狼,來呀來呀!我等著你呢。看你今晚怎麼折騰我。
我不怕。
我早給你說過,黑夜屬於你,白天屬於我。有我的初一,就有你的十五。輪到誰是誰,劫數難逃。
狼!來呀,來呀,我等著你呢。你看今夜多麼好,到處靜靜的,又是北方最冷的夜晚。你不是喜歡冰天雪地嗎?不來多可惜呀。唔唔,你怕啦?白天那一頓揍真叫人解氣呢。我只撈到抓你一把,本想摳瞎你一隻眼,可惜被他們拉開了。那時你跪在磚頭上,光著臂膀,一身疙瘩肉凸現著,女人們都貪婪地盯住你。男人們火透了,說三月你閃開,俺替你揍他。你不會打人。女人都不會打人。女人就是瞎抓,抓得到處淌血,傷在明處。這不好看。我說打人還有啥好看不好看。他們說這不一樣,你看俺怎麼揍他。他們推開我,捋捋袖口就圍上去了。那會你正低頭跪著,台下轟轟烈烈,想你也聽見了。台上是十幾個壯漢子,把你圍在中心。誰喊了一聲:「開打!」突然就是拳腳如雨。果然打出許多花樣,打得很好看,台下一片喝彩聲。他們往你屁股上踢,往你肋窩裡搗,往你胸口上踹,打一下一個架勢,打一下一個名堂,我看得眼花繚亂,只覺得如亂槍剝狗,越來越分不清招式。
只聽台下有人報賬似的喊叫:「黑虎掏心!磨盤拐腮!怪蟒纏頂!鐵柱搗腰!巧取軟肋!金絲纏腕!……」那時你在地上翻滾,臉上豆大的汗珠子往外甩。我清晰地聽得見你的肉你的骨頭節子被擗裂挫傷的聲音,你受的全是內傷。看得出你很疼。可你不討饒,也不吭氣,就是咬住牙忍著。你對疼痛的忍受力超出常人的想像。我看到有的女人把臉捂起來,從指縫裡往外看你挨打的樣子,像在看一場宰殺。可你依然不討饒,只是急促地喘氣。男人們就很生氣,因為他們始終沒能征服你。他們說狼這狗雜種不是人養的,一身狼骨頭,硬得很。他們心裡都佩服你有種,只是沒人說。我看到好多人都汗淋淋地搖頭,拳腳越來越沒力氣。你翻滾時兩手護住襠。我注意到了。你一直是這樣的。多少年了,每次挨打都這樣。你就護那兒。什麼頭臉、眼睛、鼻子、屁股、心口窩,任哪兒也不護,彷彿那不是你的物件。你把那兒看得比啥都重要。那會,誰也沒留意我躲在人後頭偷偷哭了。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思。
你怕傷了你那個寶貝,傷了它你就不能整治我了。也怪得很,你挨過數百次上千次毒打,卻從來沒傷過那兒。光靠你兩隻手是護不住的。肯定是他們有意不傷那兒。我想他們也許還有點惻隱之心,不想讓你斷子絕孫。有一回幹完活,我請教一個每次都參與毒打你的漢子,並且建議他們把你那寶貝一刀割了。他卻呼嚕呼嚕地笑起來,說:「那不成,最好給他留下個種。不然,日後兒孫們就沒人鬥了。沒人可鬥,沒人可打,日子就會沒有味道,你說是不是?」他問我是不是。我想想也有道理,人不能光講友愛,那只是一廂情願。友愛和仇恨是一對孿生子,都在人的天性中。過去聽父親講三國,說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會打打殺殺,一會修好言和,大概也是一個理兒。就很佩服地點點頭,一臉的尊敬。他到底是個頭兒,想得遠呢。後來,他忽然又狡黠地笑了笑,湊近我說:「你看那群狗。」我順他的手指看去,幾十步遠的地方,正有一群狗在打架,咬得血淋淋的。他說:「它們是為爭一隻母狗打起來的。」我就有些臉發燒,懷疑這傢伙在耍什麼花招。他說:「你再看那兒。」我順他的視線又看到一條狗,在那群廝打的狗外圍,靜靜地蹲著,完全是一個旁觀者。他看我有些不解,就笑了,說那條公狗是我家的,我早就把它閹了,所以才對母狗沒有興趣,它一點也不覺得難受。難受的是那幾條沒有閹割又撈不到和母狗親熱的公狗,那才叫活受罪呢!現在你懂了吧?他又狡黠地笑了笑說:「男人也一樣。」就摸起鐵掀幹活去了。我愣在那裡想了半天,好像有點明白了。他們一直不傷你那兒,原來還有這一層意思。我承認這主意夠歹毒的。可他們到底還有失算的時候。他們壓根兒不知道我和你暗中有來往。他們哪會想到呢?他們光知道我恨你。他們不知道我是條母狗。你呢,公狗!咯咯!母狗和公狗,公狗和母狗,哈哈哈哈!……嗤嗤!……人都在算計人,逼得人人都在長心眼兒。人人都有算計不到的地方,人人都留了一手。你說這人真是越發精明了。你鬼我比你還鬼。你造坦克,我就造飛機。社會就是這樣長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