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了。
趙俊林把自己的婚禮也放在這最有意義的一天。
婚禮就放在區委的大禮堂裡,大家坐在幾個大圓桌子前,桌子上放著糖果、瓜子。趙俊林唱歌,張稚吹口琴伴奏。
張稚這天打扮得真漂亮,那個在街頭進行革命演講的姑娘,那個在沱湖邊吹口琴的姑娘,那個在王子城碼頭送行的姑娘……一幕幕浮現在他的眼前。
兩個人表演完了,區政府的文藝宣傳隊把趙俊林尋找組織的故事,編成了快板書唱了起來。
在一陣陣祝福的掌聲中,幸福溢滿了兩人的心窩。
晚上,趙俊林緊緊地摟著張稚,張稚乖巧地躺在他的懷裡,一遍遍地喃喃自語:「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了。」
趙俊林撫著她的臉,輕聲地問:「什麼時候不是真的了?」
張稚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裡,說:「過去想你時,只能看你的照片,現在,你再也不會走了。」
趙俊林說:「我們的愛情,也是革命勝利的成果啊。」
趙俊林把燈熄了,房間裡沉浸在朦朧的光線裡。
一年後,趙俊林被從小龍山區政府調到市法院工作,這期間,他忙著接審案子,提審犯人。這個時期主要肅清在鄉里遺留下來的土頑和惡霸地主,一批民憤極大的壞人被槍斃了。
一天,法院押進來一個土匪,這是一個年輕的土匪,被帶進來時,雖然雙臂被緊捆著,但他挺著身子,頭髮蓬亂著。他坐下來後,望著審判席上的那些人,顯得很不在乎的樣子。突然,他看到坐在審判席上的趙俊林,他的眼睛睜大了,愣了好久,然後,低下頭去啜泣起來,聲音由小變大,接著變成了嗚嗚聲。
法警聽見他的哭泣,也愣了一下,用手抓起他的頭髮,讓他把頭抬起來。他站起來,扭動著身體,要往台上去,兩個法警又強把他按住坐了下來。
趙俊林看到底下發生的這一幕,這些年來,他看到過犯人的各種表演,對這種情況也不陌生。今天,他對這個土匪的行為有些憤怒,站起來,想喝斥他。
只聽那個土匪跺著腳,聲嘶力竭地喊道:「趙書記!」
趙俊林聽了,覺得聲音裡有著痛苦,悲壯。
那個土匪抬起頭來,繼續說:「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終於找到你了啊。」
趙俊林走了下來,一看這個土匪,有點面熟,土匪兩隻眼睛鼓出地凝視著他:「你不認識我了?」
趙俊林一拍他的肩膀,慍怒地說:「你不是小胖子嗎!怎麼做起土匪來了。」
小胖子面孔扭曲著,又是啜泣起來。
在庭的人也都驚詫了,趙庭長和這個土匪難道認識?
趙俊林讓小胖子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平靜下來,把這些年來的經過,好好地說說。小胖子就把自己怎麼尋找黨組織,怎麼被土匪抓去了,怎麼配合解放軍消滅了土匪的經過說了一遍,聽得趙俊林也心裡酸酸的。
趙俊林說:「這些年來,你就沒有為自己申訴過?」
小胖子說:「誰能聽我說?誰能相信我?我都抱著去死的心了。」
趙俊林安排人把小胖子帶下去,讓他洗澡,休息。
這些天來,趙俊林一閒下來時,他就來和小胖子敘一敘別後的這些日子,他們說著尋找組織的艱辛和危險,說到動情處,兩人都默默地淚流滿面。
說到進入了土匪隊伍,小胖子就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有時,就憤怒地瞪著趙俊林咆哮:「在那種場合下,我無能為力啊。」然後,又咬著牙說,「我不後悔,我不能怪你,怪你就是黨。」
趙俊林就安慰小胖子說:「你在區委時的情況我瞭解,只是你後來怎麼到土匪這一段很棘手,但你要相信,我們共產黨不會怨枉一個好人,只要是真實的,一定會還你一個清白的。」
趙俊林安排工作人員根據小胖子提供的線索,進行走訪核實。經過走訪大量證人和趙俊林的證明,半年後,終於為小胖子恢復了名譽,恢復了黨籍。
今天,趙俊林安排車子,他要和妻子張稚親自送他回家。
一早,小胖子就起來了,經過這些天來的休息和調整,小胖子的身休恢復得也快,小胖子心情好極了。
吃過早飯,趙俊林和張稚來了,小胖子遠遠的迎了過來,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趙俊林說:「走,上車去。」
吉普車載著三個人上路了,車子在砂石公路上奔馳著。走了一個時辰,車子在一片田地裡停下來,這裡去小黃莊還有幾里路,車子進不去,只有行走了。
離朝思暮想的故鄉越來越近了,小胖子的心情複雜起來,他想快快地見到自己的親人,看看爹娘,看看桂枝。這些年來,他們在他的心裡太重要了。他一遍遍地在心裡默算過,自己離開家已有五年了,五年了,與家裡沒有點滴聯繫。
趙俊林和張稚跟在後面,他們一路走著,一路找著話題和小胖子說話,讓小胖子心情平靜下來。
看到村子裡了,還是那個模樣。這已是春天了,村頭有一排樹,剛長出來的葉子還沒有填補枝頭的縫隙,樹梢上有一隻老鴉窩,黑黑的一團,老遠就能看到了。
走到那個塘埂了,小胖子的眼前又浮現出當年桂枝送他的情景。桂枝那單薄的身影,走在春天的莊稼地裡,這些年來,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停了下來,對趙俊林和張稚說,當年我出門時尋,桂枝就是送我到這兒回去的。
趙俊林和張稚停下來望著,春天的莊稼從腳底下一直向遠處漫延著,他們彷彿也看到當時小胖子和桂枝分手時的身影了。
小胖子又給他們指著村頭說:「看到了嗎,最前面的那幾間房子就是我家。」
兩人看到村子裡一片低矮的房子,掩映在一片綠浪中。
來到家的門前,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小胖子幾步跨了進去,看到一個孩子在地上玩耍,孩子見家裡來了人,起身跑開了,邊跑邊喊:「娘,娘。」稚嫩的童音裡,有著天籟般的純淨。
這時從屋子暗淡的光線裡,走出一個女人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幾個人,小胖子上前一把抱住她,大喊了一聲:「桂枝。」眼前的桂枝,青春已不存在了,憔悴的面孔上,已有了深深的皺紋,神情也陌生了起來。可見這些年來,她經過的磨難。
桂枝已淚流滿面,她不停在推著小胖子說:「你說做生意去,怎麼當土匪了,你可知道這些年我們怎麼過的日子啊。」
小胖子說:「桂枝,我沒有當土匪,區委的人都來了,給我平反了。」
趙俊林上前握著桂枝的手,桂枝的手有了厚厚的老繭:「桂枝,小胖子沒有當土匪,我們調查過了,這次專門送他回來,就是這個意思。」
孩子也在旁邊,驚慌地抱著桂枝的腿,嗯嗯著,兩人低下頭來,桂枝指著孩子對小胖子說:「這是你的兒子啊。」
小胖子一把把孩子抱了起來,不停地親著孩子的臉,說:「喊爹,喊爹啊。」
孩子不願意,在他的懷裡掙扎著,小胖子把他放了下來。
小胖子問:「爹和娘呢。」
桂枝說:「他們下地去了,我去喊。」
桂枝出門了,小胖子端了板凳,讓趙俊林和張稚在門口坐下來。
老黃和老伴很快就回來了,桂枝在前面挎著籃子,爹的身子也佝僂了下來,頭髮全白了,在春天的綠色中,更加顯目,娘的身子單薄了,不停地喘氣,三個人腳步匆匆。
小胖子迎上前去喊了一聲:「爹、娘。」
爹愣了一下,在兩步遠的地方就站住了,彷彿認不識眼前的人。娘上前一把拉著小胖子的手泣不成聲地說:「兒,你終於回來啦,娘以為見不到你了。」
趙俊林和張稚也迎上前來,小胖子給爹和娘介紹,這是區委趙書記。
幾個人坐了下來,老黃就咬著牙,跺著腳對小胖子說:「你出去做生意了,怎麼做起了土匪,這些年來,我們抬不起頭啊,八輩子的人都給你丟了。」
娘也在一邊埋怨:「兒啊,你是不是做生意虧了,虧了就來家啊,怎麼能做土匪呢?」
那年春天,小胖子出去後,就沒有再回來了,年底,桂枝就生孩子了,家裡人給孩子起名叫:「盼盼。」就是盼著小胖子早點回來。老黃年齡大了,已感到力不從心了,就不再燒宴了,一家人艱辛地生活著。盼到解放了,可是從政府裡傳來消息,小胖子解放前當了土匪,一家人聽說後,恨得幾個月沒有精神,出門抬不起頭來,老黃恨不得親手剮了他。
小胖子就把出去的經過一遍遍地給爹娘說,然後說:「這些年讓你們在家受苦了,我以後好好孝敬你們。」
趙俊林拉著老黃的手,把小胖子當土匪的事做了說明,他說:「小胖子是清白的,是黨的好兒子,你們是一個光榮之家。」
這時,桂枝已燒好荷包蛋端了出來,一人一碗,趙俊林和張稚吃完後,就要回去了。
老黃雙手拉著趙俊林的手說:「趙書記,這下可好了,小胖子清白了,我們家就能抬起頭了。」
小胖子和桂枝一直把他們送到大路上。
吉普車揚起一陣塵土開遠了,小胖子望著吉普車遠去,然後轉過身來,緊緊地拉著桂枝的手,說:「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兩個人高興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桂枝讓他歇歇身子,小胖子歇不住,從門後拿著一把鐵鍬扛著下地去了。他來到自家的田地裡,這是一塊空地,黃色的土地上生長著許多野菜,四周是青青的麥地。小胖子朝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緊握鍬把,用腳一蹬,鍬深深地插入土地裡,一用力,就掀起一塊新鮮的土塊來,小胖子用力地挖著。春天的陽光照在身上,暖和和的,一會,他的身上就有了汗津津起來,他脫下衣服,繼續地挖著。他的心情在春天的蓊鬱的莊稼地裡,輕鬆,快樂,有著無窮的力量。
一個月後,趙俊林又接手了一個案子,犯人被押進來了,趙俊林一看是當年的劉表叔。劉表叔被反綁著雙手,蓬頭垢面,長衫破舊。劉表叔抬起眼來,看到是趙俊林,沒有作聲,又低下頭去。
解放後,劉表叔家的房子和田全被分了,表嬸受了刺激,上吊死了,兒子也在戰場上身亡,女兒在學校參加了共產黨,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了。劉表叔因為有血案在身,在國民黨部隊潰逃之前,就躲起來了,後來,終於被檢舉了出來。
幾年不見,現在在這種場合相見,趙俊林感情很複雜,往事又湧到眼前。趙俊林讓劉表叔坐下,然後走到跟前說:「表叔,首先感謝你,當年我革命在你家住的那段日子。」
劉表叔搖搖頭歎息說:「不要謝了,你們成功了。」
趙俊林覺得心裡有許多話,但一時又不知從哪兒說起,他停了一會兒,回到座位上坐下來,嚴肅地說:「你的案子我也知道了。」
劉表叔說:「林娃子,你說的是那個共產黨幹部從我家抓走的事吧?」
趙俊林說:「表叔,你的兒子為國民黨賣了性命,是可恥的;你的女兒為革命犧牲了自己,是光榮的。兩個年輕人選擇的道路不一樣,得出的結果不同,一正一反多麼鮮明啊。你在我黨革命初期也是開明的,後來你怎麼能出賣共產黨的幹部,你糊塗啊。」
劉表叔歎息了一聲說:「孩子們的道路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我沒有干涉過,我看過不少進步的書籍,也明白革命的道理,但共產黨幹部卻不是我出賣的。」
「我審過許多案子,他們起初都是抵賴的,後來就都承認了。」趙俊林說,「你說沒有出賣,你要找到證據證明,現在誰相信你說的話是真的呢?」
劉表叔被帶走了,下班後趙俊林決定去看看他。
劉表叔關在一間小房子裡,裡面就是一張草繩繃床,上面放著一床單薄的被子,門外站著一個民兵。午後的陽光從門口照進來,在屋裡畫了一塊斜斜的長方形,劉表叔坐在陰影裡。趙俊林一來,劉表叔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頭去。面前的劉表叔蒼老了許多,穿戴也邋遢了許多,猛一看就是一個鄉下的農民,再也不是記憶裡那個穿著長衫看線裝書的先生了。
趙俊林走進去,坐在床鋪上對劉表叔說:「我最擔心的就是你被逮來,讓我審你,但你還是來了。唉——」
「沒啥,沒啥,我都不怕哩,你怕啥。」劉表叔看了一眼趙俊林,然後低下頭看著腳前的陽光說。
兩人沒說多少話,趙俊林就走了。
趙俊林想知道劉表叔當初出賣共產黨幹部的真實想法和做法。劉表叔承認這個事實,但堅持說他決沒有出賣那位幹部。從談話中,趙俊林還瞭解到,現在的劉表叔空空蕩蕩,了無牽掛了,唯求共產黨能早一天判他死刑,斃了他。
終於要鎮壓劉表叔了,這天一大早,趙俊林來和劉表叔吃飯,劉表叔坐在對面,全然不知,仍像往常一樣。趙俊林給他盛好稀飯,端來幾個小菜和一盆熱氣騰騰的饅頭。劉表叔最喜歡這樣的早餐了,他一口氣吃了好幾個饅頭。趙俊林看了,一語雙關地對劉表叔說:「表叔今天我給你換一個地方,不要老呆在這個地方,這裡條件不好,我很快也要調走了,留下你我也不放心。」
劉表叔信以為真,說:「好啊,地方可遠啊。」
趙俊林說:「有點遠。」
劉表叔伸手從飯桌上抓了兩個饅頭塞到懷裡,說:「這兩個饅頭我帶著到路上吃。」
趙俊林看了心裡酸了一下,說:「你拿著吧,一路走好啊。」
執行的警察帶著劉表叔走了,趙俊林眼裡含著淚花,把警察叫到一邊說,要帶遠點,不要去刑場,不要讓我看見了。
警察雖然點頭答應,但沒走幾步,趙俊林就聽見一聲槍響。
警察朝劉表叔開槍了,趙俊林回頭一看,劉表叔撲倒在地,兩個染了鮮血的饅頭,從他的懷裡滾了出來,骨碌碌地滾到坡下,然後,在路邊的一片野草叢中停住。
趙俊林走到警察跟前大罵了一句,警察愣愣地看著他。
又過了數年,據可靠情報,當年在劉表叔家養傷的共產黨幹部並不是劉表叔出賣的,而是他家裡一個看家護院的人出賣的。然而,劉表叔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案子背後的真實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