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划船,舒緩有力,不急不躁,穩當,安靜。趙俊林坐在船頭,看著青山碧水從眼前慢慢的退去。
小船在水面上平穩地行駛著,槳聲伴著一道道水花,並發出嘩嘩的響聲。趙俊林把手伸到手裡,水清涼涼的,從他的手上滑過,絲綢一般。趙俊林一揚,一串水花就飛起來了。
老古划著船,看著趙俊林在戲水,高興地問:「老闆是做啥生意的?」
趙俊林說:「小買賣,現在賺點錢難了。」
老古說:「要不是和尚找到我,一般人我是不送了,到處都在打仗,土匪橫行,現在出門風險大了。」
行了一個時辰,水面漸漸的寬闊起來了,山也低矮下來了,太陽也升到了頭頂。到了一片蘆葦中,老古把船划了進去,說:「到吃飯時候了,我們來做飯吃。」趙俊林問要不要幫忙,老古說你幫不上忙的,坐著好了。趙俊林坐在船艙裡,看老古做飯,老古揭開船頭的一塊板,從裡面拿出一小袋子米,和一個小鐵皮爐子,看來這都是早準備好的。老古把米放到鍋裡煮,就開始拿起佛珠一邊用手指掐著運動,一邊嘴裡念起經來。
飯簡單,但兩個人吃得都很開心,飯後,老古從船艙裡拿出一床鋪蓋,給趙俊林說,你睡一會吧,趙俊林回到船艙裡休息了,老古站在船頭繼續劃起來。
第二天一早,小船到了一個碼頭,水面上泊著一片小木船,船與船相連著,有的船上載著貨,有的船上住著人,寬闊的水面上,不時漂起生活的垃圾。一隻狗站在船頭,對著空蕩的水面,汪汪地叫著。
老古小心地在船中間穿插著,把船靠上碼頭停下來,對站在船頭的趙俊林說:「你從這兒上去,再走一里路,就到城裡了。」
趙俊林起身,拉著老古的手,一再感謝,直到老古上了船,趙俊林跳上了岸,沿著一條大路往城裡走,很快就進到了城裡。
眼前的王子城,一條大河穿城而過,河上有一座大橋,橫跨在河面上。這座大橋都是大塊的青石砌成,弧形的橋洞,青石縫間,生長著彎曲的小樹,這座橋據說在明朝時就有了,是王子城的八景之一。
橋兩邊是長長的街道,店舖林立,行人熙熙攘攘,趙俊林看著眼前的一切,想到就要找到女同學張稚了,旅途的疲勞,頓時消失了。他對張稚家的信箋太熟了,他決定到老城隍廟街去找一找張稚。
過了橋,就是一條寬闊的南大街了,這條街新開闢不久。兩旁的店舖在陽光下散發著新的光澤,有的老房子正在拆除,斷垣殘壁的,看起來刺眼。
走過鐘樓就是東大街了,東大街是一條古老、破舊、擁塞的舊街道,路面很窄,用青石板鋪成,兩旁全是一些小商舖,這兒的商舖都是在自家的房子裡,開一扇窗戶,或在自家的門口擺一個攤子,經營一些生活用品。
大街的牆壁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張貼的安民告示,和所謂的十殺令:「參加****者、私通****者、窩藏****者……」皆殺。
趙俊林找了一家小飯館坐下來,要了一盤炒青菜和一碗飯。老闆是一位長者,戴著老花鏡,身穿長衫,一邊招呼生意,一邊和顧客濤濤不絕地說著話,對誰都是見面熟的樣子。
趙俊林在等飯的時候,就和老闆聊上了。
趙俊林故作驚訝地問老闆:「王子城好啊,我們那兒天天打仗,害得老百姓沒法過日子。」
老闆說:「先生剛來吧,對本地的情況還不大瞭解,我們這兒國民黨和共產黨還在打仗哩。鄉下裡鬧土匪,城裡鬧的是共產黨,前些日子又殺了一批,據說牢裡還關著一批。嘖嘖。」
趙俊林唉聲歎氣地說:「你打我,我打你,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老闆說:「現在城裡天天在鬧殺人,說是殺共產黨,天知道哪來這麼多共產黨,越殺城裡的共產黨越多,鄉下比城裡更糟,說是人人皆匪。」老闆說著,又搖了搖頭。
看來這裡的形勢嚴峻多了。吃完了飯,趙俊林站在門口問:「老闆,去老城隍廟街怎麼走?」
老闆來到他的跟前,給他指了一下說:「往前走,遇到一個十字路口,往左拐,就是了。」
趙俊林按老闆指的方向走,走了一會兒,果然來到了十字路口,往左是老城隍廟街了。
這時,他的腳步慢了下來,他不知道來到這個地方對不對,幾年沒見了,張稚會不會歡迎他。
路不寬,兩邊都是小店舖,店舖的幌子長長的垂著,巷子曲曲彎彎的,身邊走過三三兩兩的行人,也是悠閒的。
趙俊林想像著,他彷彿看到張稚的身影也在這條巷子裡匆匆走過。終於,看到那麵店幌子了:老銀器店。趙俊林把腳步停下來。
趙俊林按捺著激動的心情,走上前去,迎面是一節老木頭櫃檯,玻璃下面是一個個格子,裡面放著銀手鐲、項鏈、手鏈等飾品。一位老婦人在櫃檯後面坐著,面容恬和、慈祥。
趙俊林上前問:「老人家,請問這是張稚的家嗎?」
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他一下,說:「你找張稚有啥事?」婦人異鄉的口音裡婉轉,輕柔,不像北方的口音生硬而腔直。
趙俊林說:「我是她的同學,路過這兒,來看看她。」
正說話時,有兩位婦女過來,要看銀器。婦人忙著接待她們了,然後,朝裡面一指對趙俊林說:「張稚在裡面,你自己進去。」
趙俊林走了進去,裡面是一個天井,走過去,是一間廳堂,堂中央站著一個女孩子正在吃飯,趙俊林一看,正是張稚。
趙俊林喊了一聲:「張稚。」
張稚轉過身來,看到趙俊林站在門口,眼睛睜得老大,雙手一抖,碗掉到了地上,「叭」的一聲碎了,白白的米飯撒了一地。接著她伏在桌子上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趙俊林一下子懵了,站著,不知所措。趙俊林說:「張稚別哭了,我老遠來看你,你高興才對啊。」
張稚的哭聲小了下來,但仍伏在桌子上,身子隨著輕輕的抽泣而不停地聳動,好大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眼睛紅紅地望著趙俊林說:「你怎麼來的?這麼多天沒收到你的信了,外面天天在打仗,我還認為你出事了呢?」
過了一會兒,張稚平靜下來,眼睛紅紅的,打來水,把毛巾浸濕,擰乾遞給趙俊林說:「快把臉洗洗,我媽馬上要來,看你這樣,怎麼見。」趙俊林接過毛巾洗臉。張稚拿來掃帚,把地上的飯掃了,撮到外面。
兩人坐了下來,剛才在外面賣銀器的老婦人也走了過來。趙俊林站了起來,張稚介紹說:「媽媽,這是我的同學趙俊林。」老太太笑容可掬地應了一聲,對趙俊林說:「你坐你坐。」張稚又對趙俊林說:「俊林,這是我媽媽,姓謝。」趙俊林喊了一聲:「謝伯母好。」
謝老太對張稚說:「給你同學倒茶,我去外面照顧生意啊。」說完就走了。
張稚拿來茶杯,給趙俊林倒上水,兩人說著話。
幾年沒見了,張稚還是以前的樣,高高的個子,苗條的身材,一頭黑髮披在肩上,翹翹的鼻子,兩隻大眼睛一轉水靈靈的。從張稚的口中,趙俊林知道了這個家庭的變化。
那年,張稚被母親的電報催回來後,父母就沒再讓她回學校了。
張稚很氣憤,說父母不該騙她,還要回學校去。
父親是個嚴厲的老學究,他說:「一個女孩子家,在學校鬧什麼革命,瘋瘋傻傻的,叫人看不起,到時連婆家都找不到。」
張稚說:「現在是革命的時代,男女都一樣,你不要用這種封建的眼光看問題。只有革命了,中國才有前途。」
張稚與父母親的衝突越來越厲害,有一次,她背著包袱要走,母親拉不住她,就說:「你要走,我就跳井去,死給你看。」
姐姐大稚也勸她,你現在就是去學校了,蹲不了幾個月也就畢業了,還要回來。沒得意思,還把家裡搞得雞犬不寧,如果革命,那裡都行,不一定非要去學校。姐姐大稚理解張稚的心情。張稚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心靜也就平靜了下來。
不久,王子城就暴發了反內戰的遊行,張稚走在隊伍的前面,高呼口號,站在講台上演講:要推翻一個舊世界,建設一新世界,這才是中國唯一的出路。
張稚的活潑和先鋒的思想,引起黨的地下工作者的注意,他們很快與張稚建立了聯繫,這才知道,張稚在學校時,就參加黨組織了。從此,張稚就參加了王子城的地下組織,出油印小報,宣傳革命道理。後來,王子城被國民黨佔領了,組織活動也轉入到地下。
張稚和趙俊林從學校分手後,一直沒有再見過面了,但感情卻沒有斷,自去年以來,書信也斷了,她擔心起來。但三年的愛情生活給他們在感情上打下了牢固的基礎,在更深夜靜時,對著春風秋月,想起這些,愁緒萬千。沒想到,現在趙俊林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張稚怎能不激動哩。
今年,國民黨在這兒打仗,經常到城裡來搜刮民財,張稚家的銀器店也是他們搜刮的對象。張稚的父親也清楚,這些兵匪們得罪不起,儘管捐出了家底,還是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老頭經常坐在家裡唉聲歎氣。
有一天,兩個國民黨士兵背著槍到銀器店來閒逛,要拿兩個銀手鐲看看。張老頭說,沒有了,櫃子裡的兩個手鐲是樣品,不是真銀子的。張老頭想打發走他們走,知道給他們拿到手裡就要不回來了。兩個士兵把槍靠到櫃檯前,說,拿來看看有啥了不起,沒有老子在前面賣命,你們能在這裡安穩地做生意?張老頭只好拿出來讓他們看,兩個人左看看右看看,裝進口袋就要走。
張老頭急了,抓起一個不讓走,兩個士兵操起槍托就砸過來。
張老頭氣急敗壞,說:「老子跟你們拚了。」抓起一隻板凳就朝一個士兵的頭上砸去,士兵的頭頓時破了,血流如注,另一個士兵見狀朝張老頭開了一槍,槍沒有傷著張老頭。事後,張老頭卻被逮了起來,判了三年刑。
現在,張稚的姐姐大稚出嫁了,家裡,就母親和張稚打理了。
說到這兒,張稚很生氣。趙俊林坐在張稚的對面聽後,也很憤怒,大罵國民黨兵是匪兵。
張稚問趙俊林來王子城有何事。趙俊林就把區委解散了,自己一路找來的經過,給張稚說了一遍。趙俊林說得緩慢,張稚專注地聽著,兩隻眼睛望著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想不到,他受了這麼多的艱苦。
趙俊林抬起頭來,望著張稚說:「我從報紙上看,國民黨和華東野戰軍,在這一帶打仗。想來這裡找到組織。」
張稚說:「我們這兒是在打仗,但部隊運動大,今天在這,明天到那,不好找。你不如先在這裡住著,我去和當地的地下組織聯繫。」
趙俊林想了一下,便同意了,他對張稚說:「你母親同意我住你家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