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時間定在晚上。唐河支隊在教堂廣場開了一個簡短的誓師會,廣場周圍有數百個燈籠在風中晃動,人和車黑壓壓一片,看起來很有聲勢。而這僅僅是西部的十幾個區,北部和東部各區沒進縣城,他們在半路上集結。先是授旗儀式,溫麗新代表縣政府把「唐河支隊」的旗幟鄭重交給孫晉。孫晉站在馬車上,迎著北風宣佈紀律,至於日程安排,按慣例一概不提。孫晉之後,有幾個民夫(現在叫隊員)代表講話,他們情緒十分高漲,無不表示了誓死赴國的決心。代表城關區的岳寶瑞上來先長吟《兵車行》:「車轔轔,馬嘯嘯,行人弓箭各在腰……」他到底穿上了那件黑披風,大將軍似的憑軾而立,抑揚頓挫地宣讀了他的「討美檄文」。囉囌維也來了,她交給我三個食品包裹,我和孫晉、程天佩每人一個。我感謝她的關照,囉囌維說你不用謝我,我是受人之托,應該給你送行的人不能來了,特意交待我來送你,回頭我還得把你今天晚上的一切活動記錄下來,好向人家匯報。囉囌維讓我照顧好程天佩,到了前線別讓他亂跑。我說你放心好了,我保證把程天佩好好帶回來。
車隊出發了,第一掛馬車的車轅上插著唐河支隊的旗幟。馬車一輛跟一輛,首尾相接。所有的燈籠都滅掉了,廣場上一片漆黑,大車的鐵輪,雜亂的牲口蹄腳伴隨著低沉的吆喝,在夜空中匯成一片喧囂。此刻的唐河鎮就像一口鼎沸的大鍋隱在暗處,混混沌沌的有聲無形。隊員們都坐在車上,可以談天嘮家常,但嚴禁取火照明。車隊出了唐河,東部和北部各區早已等候在路上,沿途不斷有小股隊伍加入,車隊越走越長,及至到了最東邊的孤城驛,前後拉開了約五六里的樣子。
隊伍在孤城驛稍事休整,給牲口飲水上草料,各分隊幹部忙著清點人數,檢查車馬。經查:有三台大車中途拋錨,五個人有感於路途險惡不辭而別,另有兩人在車上打瞌睡時栽到路上,被牲口踩傷。經隊部研究,通過孤城驛區委會緊急徵調幾名修理工,並臨時購置必需的馬車零部件和車免具,區分隊以下直至各班組幹部,要對部屬嚴格管束,未經許可不准離隊,解手必須得兩人以上,因為在減員的人當中,大部分是在解手的時候一去不回。
經過短暫休整,車隊又重新上路了。我去孤城驛分隊找到程天佩,程天佩穿著他的大棉袍,坐在車耳板上替車老闆趕車,用類似於女人的嗓音喊著哦哦駕駕。看見我程天佩非常興奮,他從車耳板上蹦下來,拉著我說:「太有意思了,咱倆又走到一起了。」孤城驛於分隊長看他瘋瘋張張的,提醒說這是咱們李副支隊長。程天佩說你這傢伙真行,不聲不響就弄個支隊長。我把包裹交給他,讓他趕緊回到隊列中去。程天佩磨磨嘰嘰的想跟我走,我嚴厲起來,訓了他,小傢伙不屑地說:「別給我端架子好不好,咱們誰不知道誰呀。」
我乘坐的是最後一輛車,車上拉著在孤城驛緊急徵調的修車工人。修理工們都是在被窩裡被喊起來的,據他們說,區委會答應每月給一擔糧的勞金。我想孤城驛區委會也是沒有辦法,措手不及,也只好出高價僱人了,而支隊的三千民夫卻是出義務,他們只能讓家人享受代耕的待遇。為避免造成不良影響,我告訴他們不要再對別人講勞金的事,只管幹好本職工作就是了。前頭偶爾有車拋錨,我便安排修理工火速趕到現場搶修,工人們提著工具箱跑得氣喘吁吁,說這一擔糧可真難掙。後來我讓孤城驛區分隊卸下兩匹好馬,拴在車後以備急用,再接到故障報告,工人們便騎著馬趕往現場。
車隊在大東溝休息了半天,於第二天晚上到達寬甸河口。支隊接到命令:凌晨一點過江。如此龐大的車隊,足以使鴨綠江右岸這片狹長地帶亂成一鍋粥。由於隊伍拉得太長,指揮調度極不方便,孫晉採用了我的經驗,卸了幾匹牲口,供傳達命令使用。那些牲口平日裡只知拉車犁地,一旦被生人騎上,不是原地打磨磨賴著不走,便是橫衝直撞尥蹶子,有一頭騾子還把支隊政委卜大有掀翻在地,乘著夜色逃逸而去。後來省軍分區撥給的警務連到了,他們帶來了通訊工具,再指揮起來就方便多了。
河口的夜晚看起來和唐河差不多,黑燈瞎火的,絕無一點光亮,但卻是人聲鼎沸,熱鬧得像一個蜂巢。除我們之外,還有鄰縣的支前隊伍,所有的物資和人員都在向這裡集結,等待過江。河口就像一張大嘴,一股腦地吞食著戰爭乾糧。
凌晨一點,我們的車隊順利通過了鴨綠江浮橋。
焦土·雪野
還在讀書的時候,我就接觸過高句麗、百濟和新羅這些古國名詞。自安東都護府以來,鴨綠江東岸這塊土地似乎總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為它搭進了多少條性命,連自己都難以計數,我們有一百條理由為它著迷,到頭來卻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到岳寶瑞的爺爺岳振邦逃走那時候起,我們終於離開了這個絲絲作響的炮仗,但僅僅隔了幾十年,在它炸得遍地開花的時候,我們又回來了。
沿X號公路往南開,惡戰的跡象隨處可見,沿途看不到一個完好的村莊,所過之處,滿眼都是廢墟,炸斷的大樹橫在路邊,甚至連岩石都被煙火熏成黑色。路上,不斷能遇見隊形不整的朝鮮人民軍向北撤退,即使遇見我們這樣一支騾馬車隊,他們也會謙恭地等候在路邊,讓我們先過。
每當中途休息的時候,支隊都要抓緊時間進行防空演習,警務連的人安插在各分隊指導訓練,我們被告知:聽到號聲,須立即就地臥倒,雙手掩住耳朵,嘴張開。隊員們沒經歷過轟炸,覺得這種姿勢挺滑稽,他們說這是「旱地扎猛」,每當訓練結束,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第一次經歷轟炸是在龜城南面,車隊正走在一片低山地區,忽然響起了防空號聲,我們剛隱蔽到公路邊的樹林裡,便有兩架飛機低空飛過來,巨大的轟鳴聲夾帶著哨音呼嘯而過,像從地皮上碾壓過去一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或許是試探,那兩架飛機往公路上投了幾顆炸彈,有一掛馬車受了驚嚇,從隱蔽處狂奔而出,筆直地衝下公路。那兩架飛機有了目標,依次俯衝下來,又投下兩顆炸彈。在騰空而起的煙霧中,眼見車輪像風箏一樣斜飛到山那面去了。緊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岳寶瑞也衝出樹林子,他的黑斗篷高高地飄起來,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展翅欲飛。只見他衝到一片開闊地上,指天畫地聲討空中強盜。在我旁邊的警務連丁連長罵了一聲:「這是哪兒冒出來的活寶!」有好幾個聲音大喊岳寶瑞,但他像沒聽見一樣。丁連長迅速衝出去,拉了岳寶瑞一把,岳寶瑞顧自大喊大叫,梗著脖子作巋然狀,後來還是老丁用了擒拿功夫才把他放倒。
這天晚上,各分隊都分到了馬肉,丟了馬車的車老闆傷心得直哭,數叨說那是三匹好牲口,其中一匹稞馬剛配了種,還花了一斗高粱的料錢,現在可好,齊根都炸掉了。卜政委耐心勸了他半天,說這是他的光榮,何況按規定還可以得到賠償。車老闆好歹不哭了,但他堅決不吃馬肉。
晚飯後召開了分隊以上幹部會議,孫晉一反常態,聲色俱厲地強調說隱蔽是頭等大事,據他觀察,今天被炸毀的那掛馬車根本就沒閘。我注意到孫晉的語氣也不像以前了,他再沒像以往那樣強調要把人都好好帶回去,而是說要把傷亡降到最低限度。這是一個不祥的變化,是身臨其境的人才有的一種直覺。孫晉還對丁連長的果斷行為表示感謝,說要建議軍分區給丁連長記功。至於岳寶瑞,經研究給予嚴重警告處分,沒收黑斗篷,並責令寫出書面檢查。
散會後我在隊部拿了一件棉衣,來到城關區分隊。岳寶瑞的黑斗篷已被收繳,他瑟縮著身子,一個人坐在樹下,膝蓋上墊著小本子,眼神直勾勾的,看樣子又在構思了。我把棉衣給他披在身上,岳寶瑞一下又來了精神,說今天很不錯,至少有兩首新詩,都是以前沒體驗過的,待在家裡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意境。說著便站起來,背著手走了兩步,隨之抬頭望著夜空吟出兩句。我打斷他,說你把詩先放一放,今天晚上還要寫一份檢討書交到隊部。岳寶瑞一聽便火了,他拍拍身上,說:「不是把斗篷拿走了嗎,還寫什麼檢討!」
我說:「對你的處分是隊部研究決定的,不能更改。你今天的行為非常愚蠢,要不是丁連長,還不知會鬧出什麼後果,你不怕死,圖一時痛快,可你想過沒有,在你身旁還有三千人的車隊。」
「他們都說我傻,」岳寶瑞說,「我罵飛機,飛機在天上,它聽不見,我知道它聽不見,聽見了也聽不懂,那是美國飛機,美國飛機能聽懂中國話嗎!」
「那為什麼還要往外跑?簡直是不可理喻!」
「那台車跑出去,沒有一個人敢去攔,我去攔車,他們就說我傻。」岳寶瑞不屑地一笑,「傻就傻吧,我要是不傻,他們會沒有面子的。」
「既然出去攔車,為什麼不向隊裡說明情況。」
「開始是為攔車來著,後來看見車和馬都炸飛了,我真有些控制不住了。反正已經暴露了,又不能往回跑,索性豁出去了。」
「後來你是真傻,」我說,「這是朝鮮,天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你來一下。以後咱們都得悠著點兒,嫂子和聯松可都盼著你能好好回去。」
「那個丁連長,」岳寶瑞揉著腰說,「下手挺狠的,那一下簡直把我摔暈了。」
「你感謝他吧,」我說,「要不是丁連長,你這陣就和那幾匹馬差不多了。」
X號公路的夜晚喧鬧無比,白天隱蔽起來的各兵種此刻彷彿一下都從地底下冒出來,各種輜重車輛和步兵縱隊一股腦地往南開,我們的車隊動輒被擠到路邊,等著讓機械車輛先通過。在步兵縱隊裡,不斷有唐河籍的戰士認出同鄉,跑出隊列交談幾句,然後又匆匆去追趕部隊。從同鄉們口中得到的消息:他們繼上一次戰役之後,已經休整了很長時間,據他們的經驗,休整之後必有一次大的軍事行動。
越往南走,越能感受到戰爭的酷烈,轟炸已經沒有什麼規律可循了,即使在晚上,敵機也頻頻地出來騷擾,照明彈動輒掛在半空,明晃晃地把黑夜變成白晝,轟炸一輪跟著一輪,炸毀的輜重車輛立即被掀翻到路邊。人們不斷地疏散,臥倒,等著刺耳的呼嘯和巨大的爆炸聲響過之後,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繼續向南、向南。支隊已經有了傷亡,兩個隊員在轟炸中犧牲了,另有幾個人負傷。我們這支救人的隊伍,在遠離戰線的地方卻先搭上了兩條人命,犧牲者被掩埋在路邊,做了記號。孫晉整日裡表情嚴峻,撤了兩個行軍時打瞌睡的分隊長。連續幾天夜行軍,又有幾個車老闆損失了馬車,在看到人的傷亡之後,沒有人再哭他們的馬了。隊列中,偶爾能看見這樣的車老闆,他們神情呆滯地抱著鞭子,坐在別人的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