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傷得不重,換過幾回藥,便覺得那些小傷口癢癢的,醫生說這是傷口在癒合。按說我該出院了,但院方說我要出院得縣裡批准,他們說了不算。我覺得已經可以了,如果說我的腦袋是政治,那麼,這個政治目的已經做得十分圓滿了,唐河人不僅從我腦袋上看到了美帝國主義的凶殘,或許還看到了中國人民的不屈精神,懂政治的人沒有理由把我繼續擺在病房裡,我的腦袋不是一隻藝術彩蛋,畢竟要離開唐河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出院之後,我先去民政科徵兵股打聽消息。我的名字已經登記在冊,據說報名者有兩千多人,而第一批只能走八百人。為穩妥起見,我又去找孫晉。孫晉不在,只有老劉一個人在屋裡,老劉也認為像我這種情況不會有什麼問題,他讓我回去準備一下,因為野戰部隊接兵的人已經來了,估計第一批新兵不久就該出發了。「不過你不能算新兵,」老劉說,「起碼不用訓練就能上前線了。」
走在大街上,隨處都能感受到戰爭的氣氛,「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標語貼得鋪天蓋地。或許是人們從我身上吸取了教訓,街兩邊的窗玻璃都貼上了「米」字。在廣大旅舍的十字路口,聯中學生打出橫幅為前線募捐,過路的人排著隊往箱子裡投錢。路過實驗小學的時候,我覺得該去看看楊舸。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楊舸已經向我表示了一種意思,而我對這件事沒有一點回應,無疑會使她尷尬。坦率說,我對楊舸有一些好感,只是由於各方面原因,此刻我既沒有談情說愛的心情,並且也認為自己不具備這種資格。此刻我能做到的,只是讓楊舸知道,她的一份情感沒有被漠視,除此之外我不能允許自己有任何表示。
正是上課時間,操場上空蕩蕩的,從各個教室裡傳出此起彼伏的童聲,像大群的麻雀,忽的飛起來,又忽的落下去。我走到三年二班教室前,看見楊舸手裡端著一本書,在講台上來回走著:「……狐狸說:『烏鴉太太,您的歌聲太美妙了……』」我覺得楊舸的聲音確實很美妙。因怕打擾楊舸,我退到牆角一排楊樹下,後來聽見楊舸大聲說:「下面默寫課文。」
門響了一下,楊舸從教室裡走出來。她走到楊樹下,仔細打量著我,「添了幾道傷疤,」她說,「顯得更成熟了。」
「多謝誇獎我的傷疤,」我說,「最好還是不要成熟,我更願意像以前那樣。」
「對不起,」楊舸笑道,「我並不是說你受傷是應該的,我想讓你知道,那幾道傷疤並不難看。」
「但也不能說好看,」我故意逗她,「沒人願意在臉上添幾道傷疤。」
「我正想找你,」楊舸說,「聽說你在醫院裡很不耐煩,就沒去打擾。知道燈塔的事嗎?」
「聽你爸說過,要把燈體拆下來入庫。」
「已經拆了。這對你可能不是一個好消息,你為燈塔弄成這樣,到頭來卻把工作丟了,覺得不公平吧?」
「為了燈塔的安全,只能這樣了。」我說。
「工作的事你不要在乎,」楊舸說,「我已經跟校長說了,他想聘你過來當語文教員,讓我先問問你的意見。」
「是照顧失業者吧。」
「別說得那麼難聽,你是誰呀,大名鼎鼎的李廣武,能來我們學校已經是屈就了。」
「我那點東西只夠用來閒談,」我說,「怎麼敢站到講台上,這不誤人子弟嘛。」
「業務方面你不用擔心,上崗前先培訓一下語文教法,對你來說很簡單。校長看過你給學生批改的作文,他非常欣賞你,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這就跟校長說去。」
楊舸顯出很急切的樣子。她是認真的,那一刻我幾乎被她說動了,覺得做一個小學教員也挺不錯的,夫妻同在一所學校,一起上課一起下班回家,生活會過得體面而又安穩。我這麼說絕不是一廂情願,如果按照事態的正常發展,我和楊舸會很自然地走到一起,並且她還會是一個很好的人生伴侶。那時候我心裡確實是痛了一下,但很快我就擺脫了,既然已經決定了,就離開吧,趁我陷得還不深,離開這似是而非的情感,離開這不真實的生活。我告訴楊舸,我已經報名參加志願軍了,去朝鮮前線,臨走之前來看看她,也算是辭行。我是對著一棵樹說這些話的,我不敢看楊舸,生怕再橫著生出一些枝節。楊舸沉默著,能感覺到她在努力控制著情緒,有一片黃色的樹葉落下來,旋著落到地上,發出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響,然後又是一片樹葉……
「謝謝你為我操心。」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
楊舸抬起眼望著我,說:「你現在這樣,去朝鮮能行嗎?聽說那邊打得非常激烈。」
「只是一點皮肉傷,」我說,「胳膊腿腳還好好的,什麼也不耽誤。」
「要不是丟了工作,可能還不會走吧?」
「如果我不走的話,還不至於沒有工作,」我說,「有你這樣的朋友怎麼會失業呢!」
楊舸想了想,又說:「這種時候走,會不會怨恨唐河?」
我想我能領會楊舸的意思,那是一種言猶未盡的試探,印象的好壞不在於地方,而在於那個地方的人。我極力向楊舸說明,唐河沒有對不起我,相反,在我困難的時候,是它收留了我,我在這裡有朋友,有友情,即使離開了,友情還在,我會記住唐河的。
這時候一個上了年紀的校工從東廂房走出來,一手提著一個巨大的鈴鐺,另一隻手拿的似乎是一隻懷表。他走到院子中間,往這邊望了望,突然用力搖起了鈴鐺。
我伸出手去,說:「再見。」
「再見。」楊舸和我握了一下,然後匆匆回教室去了。
在後來空閒的幾天裡,我從院子到屋裡統統收拾了一遍。院裡的大白菜已經長成,每株都有七八斤的樣子,墩墩實實的。我趕在第一場寒流到來之前,把菜收了窖藏起來,估計夠孫晉夫婦吃一個冬天了。我還去了一趟青風岬燈塔,燈塔的門窗都用木板釘死了,頂層的窗戶裸露著,從下面看上去,裡面已經拆空了,附近灑滿了碎玻璃片。在門口的花崗岩台階上,依稀能看見斑斑點點的血跡,我想那應該是我的血。唐河給了我庇身的便利,也給了我不該有的榮譽,現在我用我的血報答了它,在我離開的時候可以了無遺憾了。這期間我忙著跟人告別,馇子鋪的劉滿福,船務公司辦公室主任王學奇都打過了招呼,青風岬燈塔的幾個工友還在岳寶瑞家擺了一桌酒為我送行。提起燈塔,大家一吁三歎,說老李是把燈塔保住了,可保住燈塔又有什麼用,到頭來咱們倒把工作丟了。岳寶瑞說你們這話就不對了,只要燈塔在,咱們還愁沒有活幹嗎?現在是戰爭時期,過了這陣,燈塔還得運轉,除非海裡沒有船了。一個叫李三的工友說老李給咱們留下了吃飯的傢伙,等這場該死的戰爭打完了,還得請老李回來,咱們還在一塊兒守燈塔。
白天找不到孫晉,我瞅晚上到政府院裡去了一次。孫晉和溫麗新都不在家,門上掛著鎖,問鄰居,說孫晉好多天沒回來了,只有溫縣長在家,每天開會要到半夜。我很想見見孫晉,像以前那樣就著花生米和鹹菜,把一瓶酒喝到半夜。我想見孫晉還有另一個打算,就是在臨行前把我諱莫如深的那件事告訴他。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有對不起誰的地方,第一個是我哥,第二個就是孫晉了。不客氣地說,是我欺騙了他。隨著我們之間友情的加深,內心的歉疚不經意地便會冒出來,壓得我抬不起頭來,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人格挫折,是一種無法救贖的個人品行的迷津。現在終於要離開了,我不該背著那個包袱上路。還記得父親常說的一句話——說破無毒,我想孫晉是會諒解的。
現在想一想,那時候我似乎是過於輕率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離開一個地方竟能讓人如此輕鬆!我不但要和人暢敘友情,還懷了迫切的慾望,要卸下那個背了很久的包袱。如果不是囉囌維,我想我在後來是會把事實真相告訴孫晉的。
囉囌維是這期間唯一一個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在我出院第二天,囉囌維來看我,她進門便把一張報紙遞給我:「這上面有你的消息,」她把挎包放在米櫃上,「你總能製造出一些令人驚訝的新聞。」
這是當天的《唐河報》,第三版有我報名參加志願軍的消息,標題是:《昨日疆場勇士,如今重披戰袍》。我站在炕前,把那條消息草草瀏覽了一遍。「除了標題有些誇張,」我說,「內容基本屬實。」
「你有把握嗎?」囉囌維看看我,「報名的據說有兩千多人。」
「就算在兩千里面挑一個,也應該是我。」
「那就去吧,待在燈塔那種地方,真是委屈你了。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走,不知道他們要不要女兵。」
「沒聽說要女兵,」我說,「你不要把前線想得太浪漫了,那可是炮火連天的戰場,馬上到冬季了,冰天雪地的,條件會非常艱苦。你還是好好在家待著,開你的畫社吧。」
囉囌維沉默了一會兒,說:「出院以後見過楊舸嗎?」
「見過,」我說,「要離開了,去告訴她一聲。」
「聽楊舸說實驗小學想讓你去當教員,她跟你說了?」
「已經決定要走了,除了參加志願軍,別的都不考慮了。」
「你可能失去了一次機會。」
「也許等戰爭結束以後,我會再回來當教員。」
「我說的不是當教員,實驗小學不缺教員,」
「那我就更沒有理由往裡擠了。」
「還挺虛偽的,」囉囌維淡然一笑,「楊舸的意思你不會看不出來吧。」
「她什麼意思?」我索性裝到底了。其實我覺得自己並不見得有多虛偽,就算我看出了楊舸的「意思」,楊舸畢竟沒說出來,楊舸沒說出來的意思是不算數的,我總不能單憑自己的感覺,就公然宣稱楊舸對我怎樣了,就像此刻,我能感覺到囉囌維潛藏在心裡的那種閃爍不定的情感,我不是傻瓜,我能捕捉到從對方心底傳達出的那種細微的東西,但某些時候人總得把自己弄得糊塗一些。記得郭蘭曾說過女人都會被我迷住,公道地說,我沒有刻意去「迷」過誰,也許潛意識中對女性的好感驅使我廣佈愛心,在某一時間裡,它忽然有了回報,甚至顯得有些擁擠,但這不是我的錯,從本質上說,我從裡到外都是比較收斂的。在我決定離開唐河的時候,先後有兩個女性向我表示了她們那種閃爍不定的情感,但我不能容許自己有任何回應,如果她們說出來,我會費一些口舌並帶走一些歉疚的記憶,她們不說,我和她們之間就依然還是那種彼此可以吐露心聲的異性朋友。
那天我和囉囌維談了整整一上午,開始的時候我便把那件事如實告訴了囉囌維。我覺得囉囌維和別人不同,我要對孫晉說,是因為我需要諒解來求得心靈的救贖,而對囉囌維就完全不一樣了,我覺得我們之間不應該有什麼秘密,以前沒說,是怕嚇著她,如今就要離開了,事情窩在心裡不吐不快。我像在講別人的事,像在回家之後脫下外套那樣自然。我說你記住一個名字,那個人叫李廣舉。你第一次在孤城驛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是李廣舉,不久之後他來到唐河鎮,他過了一條河,然後就變成了李廣武,他為李廣武活了一段時間,活得非常不真實,所以他必須走,他要讓自己重新復活……我至今清晰記得,囉囌維確實是被嚇著了,她紋絲不動坐在春凳上,雙手支著下頦,兩眼順下來望著腳尖。在我敘說的時候,她始終屏住呼吸不敢看我,彷彿搞不准我變來變去的會變成什麼樣。我講完了,沒有得到任何反響,在炕沿上呆坐了一會兒,覺得肚子都倒空了,便拿起放在炕上的報紙從頭看起來。
過了很久,囉囌維動了一下,長吁了一口氣,說:「我能感覺出來,你的心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