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河面上冉冉升騰的霧氣，瀰漫開來，像一大片若隱若現的輕紗，裹住了蒼翠的林木，裹住了綽綽約約的青瓦房，也裹住了廣袤的原野。
河水緩緩地向東流去，遇到溝溝坎坎曲曲折折，發出更大的聲響。
義烏的深秋，有夢一般的深邃。
偵察員龍飛從田野上散步歸來，推開了一扇漆黑的院門，古老高大的梧桐樹葉在這扇門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龍飛繞過院內中央的古井，向北廂房走去，房門半掩，屋內黑暗。
他早已習慣了這種黑暗，不願開燈驚擾這黑暗。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北廂房，一股潮濕的味道撲鼻而來。
中屋是客廳，牆上掛著一幅落款徐渭的殘竹古畫，年代已經久遠，泛黃的畫面上沾有油漬。風捲殘竹，葉黃乾枯，歪向一邊，右上端題有兩句行書小詩：飽經春夏秋冬雨，任憑東西南北風。
正中有個八仙桌，兩側有椅，皆是紫檀木的質地，泛著紫色的光澤。左側是臥房，右側是書屋。
臥房內有一老式雕花雙人木床，雕有精細牡丹籐籮，床側有一方桌，桌上有一暗藍色鼓腹花瓶，瓶內插有一束墨菊。床的左側有一窗戶，半開，任夜風徐徐而進；左側有一花紋厚布窗簾，在風中颯颯而飄。
方桌的上方有一幅黑石國畫，畫面上通天山墨，密不透風，亂樹掩映其中，右上端亦有一題款：曠如無天，密如無地。
龍飛已然睏倦，倚住床頭，深思熟慮。
他來到浙江義烏市郊區這座祖傳老宅已經有二十多天了。
不久前他奉命在台灣偵察國民黨海軍潛艇的情況，在台灣愛國少女阿嬌的幫助下，登上國民黨海軍王牌潛艇「飛鷹」號，後在阿嬌的掩護下登上救生艇脫逃。那位年輕秀麗的台灣姑娘阿嬌引爆炸彈與「飛鷹」號潛艇同歸於盡。龍飛駕駛救生艇在海中漂泊多天，終於遇到我海軍巡邏艇，抵達大陸，勝利完成任務。組織上考慮他工作艱辛身體疲憊，於是讓他回故鄉度假歇息一段時間。
龍飛的祖父是清朝的進士，也是著名的詩人和詩社領袖，祖母是當時兩江總督的女兒。祖父祖籍浙江省義烏市。龍飛的父親龍飛翔在上海上大學時，經惲代英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從事********，主辦一個進步文學刊物。龍飛的母親白鶯曉是龍飛翔的同班同學，受龍飛翔的影響，在這個文學刊物當編輯；以後經龍飛翔的介紹也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白鶯曉是浙江紹興人，父親是南洋富商，曾贊助過孫中山主辦的興中會。龍飛翔生得英俊瀟灑，儀表堂堂；白鶯曉生得小巧玲瓏，潔白如玉，兩個人真是天生的一對才子佳人。蔣介石背叛革命後，兩個人奉黨的指示，轉到浙江、安徽從事地下鬥爭。以後秘密結婚，不久生下龍飛。他們把龍飛放在浙江義烏祖母處養育。龍飛翔當時擔任中共華東地區黨的負責人，白鶯曉負責與黨的秘密交通站的聯絡工作，同時兼管這一地區的婦女工作。由於原中共組織部長顧順章的叛變，龍飛翔和白鶯曉在出席上海黨的一次秘密會議時，雙雙被捕。在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裡，兩個人雖經嚴刑拷打，堅貞不屈。最後蔣介石親自下令將兩人處死。劊子手將龍飛翔綁在一個大木板上，將他活活釘死，臨死前他放聲大笑，高唱《國際歌》；白鶯曉則被扒光衣服捆綁後，投進了黃浦江。
龍飛不願提及這些往事，一想起此事，便傷心不已。對於爸爸、媽媽，他已經沒有太多的印象，因為那時他年齡尚小，後來中共特科處決了叛徒，為爸爸媽媽報了仇。龍飛在祖母處長大，義烏中學畢業後考取了南京的中央大學新聞系。在上高中時他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事********。在中央大學新聞系學習期間，一直受當時南京地下黨負責人柯原領導，從事********並負責搜集情報。
媽媽犧牲十年後，祖母也去世了。以後龍飛隨姑姑在這座老宅生活。抗戰勝利後，姑姑改嫁一個富商，出國開創新的生活，這時龍飛也已長大成人了。
姑姑改嫁富商到印度尼西亞以後，她的一個兒子一直居住此處，這個青年大學畢業後到印尼探母一去不復返，這座老宅便空閒下來；由於長期無人居住，又無人打掃，這裡夜半經常聽到有神秘女人的歎息聲、咳嗽聲、哭泣聲、笑聲，有時還有光亮，於是附近的鄉親都把這老宅稱為鬼宅。
龍飛一個月前來到此處，精心打掃一番，掃出的塵土就有兩車，還有不少落葉殘枝，他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現象，只是在後院的亂石堆裡竄出一窩黃鼠狼，連老帶少，有七八隻。
這座老宅的房後是一片稻田，稻田倚著一片雜樹林；走進雜樹林，便是龍家的老墳地，這裡埋葬著龍家世世代代上百口人，墳地毗鄰如黛的群山。
深秋的風，涼爽透骨，卷帶著濕葉的氣息。
龍飛喜歡聞這氣息，小時候他和祖母在這裡度過了令人難忘的時光。白髮蒼蒼的祖母倚著那棵古老的梧桐樹，給龍飛講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故事，其中有掘地見母、完璧歸趙、聞雞起舞、岳母刺字、懸樑刺骨等故事。有一則故事牢記在龍飛的心底：
有一個富翁，年輕時家裡很窮，他的父母都是農民，他從小就生存在飢餓和窘迫之中。節日的花衣服、喜慶的爆竹、父母的呵護，這些本該屬於孩子的專利，都與他無緣。
最令他難忘並終生感恩的是小夥伴對他無私、真誠的幫助和呵護。只要小夥伴手裡有兩塊糖果，那肯定有他的一半。在貧窮和飢餓之中，還會有什麼比這更寶貴的東西呢？
一眨眼三十年就過去了。在這一段時間裡，世界上有許多事情變了模樣。此時，富翁步入中年。外出闖蕩的他奔波勞碌、摸爬滾打，算計別人，也被別人算計，富翁一路風塵地走過來了，成為一個穩健、精明、魅力非凡的男人。一天，少小離家的他動了回鄉之念，於是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富翁回到了家鄉。當日，他走遍全村，感謝人們這些年對父母的照顧，並每家送了一份禮物。夜裡，富翁在自家的堂屋裡擺桌請宴，赴宴者多是從小光著屁股一塊兒長大的中年人。
按那裡的風俗，赴宴者都要帶點禮物表示謝意。大家來的時候，都帶著禮物，有的還很豐富。富翁請大家帶回，當然，還有自己饋贈的禮物。
正在大家熱熱鬧鬧布菜斟酒的時候，門開了，一個兒時舊友走進來。他的手裡提著一瓶酒，連聲說：「對不起了。」
大家都知道這個朋友日子過得很艱難。富翁起身接過朋友提來的酒，請他在身邊的座位上坐下，朋友的眼裡閃過幾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富翁親自把盞，他舉著手裡的酒瓶，說：「今天，我們就先喝這一瓶，如何？」他一飲而盡。
「味道怎麼樣？」富翁問，所有赴宴者都面面相覷，默不作聲。舊友更是面紅耳赤，低下了頭。
富翁瞧了一眼全場，沉吟片刻，慢慢地說：「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喝過各種各樣的酒，但是，沒有一種酒比這酒更好喝，更有味道，更讓我感動……」說著，站起來，拿起酒瓶，又一次一一給大家斟酒，「來，再乾一杯！」
喝完之後，富翁的眼睛濕潤了，朋友也情難自抑，流淚了。
他們喝的根本不是酒，只是一瓶水而已！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感人的場面嗎？還有比這更寶貴的東西嗎？朋友不以貧窮自卑，提一瓶水也要去看兒時的朋友。富翁不忘舊情，不以為忤，反而大受感動，情不自禁，以至流淚，這瓶「水酒」含著重如泰山、穿越世俗的真情。
龍飛忽覺眼前的窗簾動了一動，他凝眸望去，只見在窗簾連著地面之處，皎皎月下，露出一隻粉紅色的腳！
他大吃一驚，忽地下地。
只見窗簾飄動，一個矯健的身影從窗口躍了出去……
龍飛也竄出窗口，竄出院牆。
茫茫原野，哪裡還有什麼人影。
看這身影，是個年輕的女人。
龍飛望著蒼茫的夜色，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