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莊稼在晨風裡喧響,曙光從林梢透出。當雲霞溢滿天空時,太陽滴滴溜溜從灰濛濛的田野上慢慢升起來。
我把譜好的曲子拿給魯新華看。他不懂五線譜,我只能低聲哼給他聽。
他說,這不是《北京的金山上》嗎?
他的話讓我洩氣。這是我創作的第一首樂曲,經他這麼一說,再讀一下譜子,真的很像。我的靈機動了一下,不如乾脆找幾個女同學伴唱《北京的金山上》。
我給你加上笛子咋樣?
魯新華的笛子吹得不錯,從前他在宣傳隊吹笛子。雖然用笛子給提琴伴奏有點不倫不類,可說不定也很好玩。
得給它起個名字吧?
我心裡已經給它起好了名字,叫《想望北京》吧。
他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因為張麗婭在北京啊?
你胡扯什麼呀?張麗婭跟我有什麼關係?
還嘴硬?那時候星期日張麗婭從家裡回學校,你經常到北河渡口去接她,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沒否認,也沒承認。也許張麗婭今生今世和我再沒什麼關係。她和我的距離越來越遠,像兩顆飛向不同方向的流星,不知還有沒有相聚的機會。
現在魯新華已經不只是一個往日的同學,他身上帶著張麗婭的影子,常常不經意間透露出張麗婭的消息。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腦子裡會突然冒出一些想像,眼前閃現出一座村莊,一條村路,場院裡的碾盤和草垛……張麗婭已經展翅高飛,她把這幅圖畫留在了家鄉。只要我把提琴托起來,琴弓舉起來,這幅圖畫就在我眼前浮動。
「你拉琴很投入。儘管你拉得很幼稚,很粗糙,我還是被你感動了。你身子隨著琴弓搖動,臉上的表情很動人。我想給你指導,可不忍心讓你停下來。看著你那全身心投入的樣子,聽著你的琴聲,我覺得這一生什麼磨難都算不了什麼,為你做什麼都值得。
「直到晌午,你娘把飯擺到桌上,你才想起問:我爸呢?
「你娘說,吃飯吧。下午你不是還得早點回學校嗎?
「你看看葉子,看看我。媽,我爸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我把他留下的信拿給你。你默默看完,抬起頭說,他沒說到哪兒去了?
「孩兒,別替他操心!你爸這個渾貨現在會種菜,會養魚,在外邊餓不住。
「他也沒來信?
「該來信的時候就來了。你只管好好學習,別管他。
「你父親像我一樣任性,像我一樣要面子。我帶葉子入學的時候他遠遠跟在後面,給葉子買文具盒,給她買冰棍,像親生父親一樣。他說,我這個父親已經影響了安,不能再影響葉子。為了孩子,我們還是離婚吧。當初是我提出和他結婚,現在我不能隨便答應離婚。第二天你爸就留下這封信走了。你娘堅持要繼續留在這兒,她說她走了怕葉子吃不好飯。我猜想她是要證明你爸出走跟她沒什麼關係。」
我把提琴收進盒裡,轉過身瞪著母親:想怎麼樣隨你們便,我壓根兒不想上什麼大學!現在把葉子也扯進來。我看不如全都下鄉種地,你們就省心了!
「你口氣凶狠,眼神可怕,我真的被你嚇住了。要不是你娘攔著,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安!別說這些不爭氣話!你爸你媽不都是為你好?」
我說的是真心話。大學在我心裡已經沒什麼意義!我寧肯到鄉下種地,也不願為上這樣的狗屁大學去費力!我瞧不起它。我鄙視它。
我提上琴往外走。跨過門檻,我回過頭說,你們真自私!想把我和葉子推上絕路!
「我追出來,一手拉著你,一手把糧票和錢往你手裡塞。你在大街上和我撕扯,把東西扔到地上,我把它撿起來,硬塞在你手裡。你一手提琴,一手攥著那卷東西,滿臉屈辱、憤怒。
「看著你離去的身影,一種歉意在我心裡翻騰。你的話觸動了我,讓我愧疚不安。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你說得不錯,一家人守在鄉下種地,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如果我沒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沒受過那樣的教育,像大多數女人一樣聽天由命地活著,也許一家人會過得更安穩,孩子也會少受些折磨吧?」
父親給我寫了信,還寄了錢。我無法評價他的行為,是勇敢,還是怯懦?是犧牲,還是逃跑?是愛,還是傷害?在我拉琴的時候,我會想起他,想像他的生活,想像自己如父親一樣,在偏遠的山鄉,守著一片池塘,披著簑笠,蹲在細雨中,抽著煙,看著魚苗在水面上倏倏來往。
寒假的時候我和魯新華沒回家。學校組織了宣傳隊,跟隨宣傳隊演出比回家快樂多了。每場演出我都和魯新華合奏《想望北京》。四個女同學組成的小合唱為這首樂曲伴唱。當她們唱「多麼溫暖,多麼慈祥……」的時候,我為這歌聲感動,感覺到一種深情在我週身流動。我在琴弓上投入了全部的情感,把我的樂曲獻給我的張麗婭(她在我心中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符號,一個影子,一份失落的寄托),獻給我的父親(一個遙遠世界的想像),獻給我的兩個母親(兩種不同的母愛),獻給我自己(一個自我陶醉的人對自己內心的想念)。如果有一座金色的山,放射著光芒……如果有一輪金色的太陽,照耀著寬廣無邊的天空……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的心兒照亮!
娘來看我,給我帶了鍋貼和豆包饃。
在縣城演出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的身影。演出結束後,她站在人群後默默看著我,沒走過來和我打招呼。
「其實我天天都在想你,掛念你。為了不給你惹麻煩,我不能隨便去看你,你演出的時候我也不想在同學們面前露面。你不知道,每個星期天,我都提一包點心走八里路到魏老師家去。他是你爸的姨夫,你們學校的教導主任。從他那兒我詳細打聽你在學校的情況,把你每次考試的成績記下來。
「一年時間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轉眼麥田黃了梢,大路上出現了城裡下鄉收麥的隊伍。高考又要來了。我的心繃得更緊,你娘往魏姨夫家跑得更多。每次到他家去,她都會動了心思給他捎禮物。你娘拜託他,請他操心你的畢業鑒定,留心你的檔案,希望不要像去年那樣,在政審這一關出錯兒。今年的高考就指望魏姨夫了。」
從二月到六月,我只回了一趟家。雖然我對功課不感興趣,可我有一個非常好的借口——高考複習開始了。其實那些課本我連翻也懶得翻。我冷眼看著班裡的同學起早睡晚,夢裡還在唸唸有詞地背東西,只覺得可憐可笑。我不知道天底下還有什麼比高考複習更讓人膩歪、更摧殘人了。早已熟悉的東西被強制著一遍一遍複習,嚼得沒有味道的剩飯被強迫著反反覆覆咀嚼,嚼爛到讓人噁心,嘔吐。
就在高考複習最緊張的時刻,有一天老師突然在課堂上說,今天不複習了,大家學篇社論吧。
他把報紙交給班幹部,班幹部開始給大家讀《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讀報雖然枯燥,比複習輕鬆多了。更叫人高興的是,讀完這篇文章,我們就不再上課,大家可以在教室裡大聲喧嘩。各年級的課程都停下來。白天討論,晚自習也討論,討論完寫決心書,貼在教室後牆上,然後抄在大紅紙上,貼到校園裡。老師集中到會議室學習。他們臉上現出不同尋常的亮光,人人都顯得亢奮、熱烈。教室裡的奴隸們從鐘聲裡解放出來,校園裡瀰漫著過年、過節的喜慶氣氛。女孩兒們尤其顯得輕鬆快活,她們又笑又唱,嘰嘰喳喳到處招搖。男孩兒們臉上現出好鬥的紅雲,每天沉浸在演講和辯論的激情裡。大家一團一夥到街上去遊行,喊口號。
我喜歡刷標語,刷標語特別過癮。到伙房去打一桶麵糊,把笤帚插進去,攪和一下,看哪面牆招眼,刷上面糊,把整張大紙糊上去。大刷子在墨桶裡使勁一蘸,就牆寫上:誰……就砸爛他的狗頭!不但能隨意使用食堂的麵粉,不必掏錢掏糧票,還能毫不吝惜地挾著整捆的紙,想怎麼用就怎麼用。每個字撐滿天地,寫它半個桌面大,氣勢恢宏,震撼人心,充分滿足發瘋、揮霍的快感。
迫在眉睫的高考變得遙遠了。那些開慣夜車的用功的同學一時感到茫然。就像短跑運動員聽到「各就位」的口令站到了起跑線上,正在活動腿腳,準備蹲下,忽然找不到裁判了,不知道這場比賽還要不要進行。
傍晚時分,學校門口小飯店裡的女人來找我。她帶我穿過她的店房。走進院子,看見娘在院裡等我。她把我拉近她身邊,好像久別重逢似的,湊近我的臉,疼愛地看著我。
安,學校成立紅衛兵了?
成立了。
出去破四舊了?
出去了。
你沒參加吧?
我在宣傳隊排節目,沒顧上。
孩兒,你可千萬別跟著瞎哄哄!扒牌坊,推石碑,砸人家房上的獸頭。
娘,這都是四舊啊!
管他四舅還是五舅,這都是犯忌諱的事!既是停了課,你不如跟我回家吧。
停課又不是放假,我們宣傳隊忙著呢。
給我好好聽著!打人,抄家,砸東西,這些事不准干!禍害人的事,不能幹!
黑影裡走出一個人。原來母親一直站在屋簷下。在昏暗的暮色裡,她顯得很憔悴。瞬間的感覺讓我覺得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你叫了一聲媽,走過來拉住我的手。那一刻眼淚在我眼窩裡打轉。你不在縣城,不知道城裡的運動搞成了什麼樣子。我不想告訴你,讓你分心。我雙手握著你的手,用力揉搓著。安,你娘的話你要記住了。
「你點點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媽,你沒事吧?
「我湊近你的臉,看著你的眼睛,你爸給你寫信沒?
「寫了。
「他還好吧?
「你不用擔心他,媽!
「安,運動來了,我最不放心你,也不放心你爸。你在學校裡一定要少參加活動,少惹事兒。」
第二天,紅衛兵戰鬥隊揪出一群牛鬼蛇神,把他們押到街上去遊街示眾。我沒去。不是我記住了娘的教誨,是我覺得這群老頭子、老婆子、男男女女很晦氣,一個個垂頭喪氣,像落水狗、落湯雞,灰溜溜的惹人討厭,看著不舒服,不如躲在宿舍後面拉琴。那是一個偏僻角落,紅衛兵出去後,這兒很安靜。我有很好的借口不去參加活動,我在為宣傳隊排節目。
魯新華從牆角那兒轉過來,手裡抖著一張報紙。
知道嗎?高考停了。
什麼意思?
就是說大學停辦了,不招生了。他指著報紙上的文章讓我看。
讀完那段最高指示,我激動地拍一下手掌。萬歲——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咱們上不了大學了。肖長安。
讓那些狗屁大學下地獄吧!
可是,可是……
魯新華那喪氣的樣子讓我覺得很好笑。「可是」什麼呀?夥計,咱們再不用受高考的苦!再不用受高考的污辱、捉弄了!該死的高考!把它掃進歷史的垃圾箱!把它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我知道這對母親是很大的打擊,可我還是禁不住跳腳歡呼。這是那個夏天我聽到的最鼓舞人心的消息,是偉大領袖最偉大、最光榮、最正確、最激動人心的決定!此後幾天我都沉浸在輕鬆、興奮的心情裡,腦子裡不斷響著一句歌詞:雪山點頭笑咧彩雲把路開——混蛋高考停咧奴隸站起來——
我和魯新華坐在欄杆上,兩腿在空中蕩悠,望著樓下亂哄哄的人群。一隊紅衛兵押著校長、副校長從操場上走過去。
咱們是不是也組織個戰鬥隊?
好啊!咱們到北京、上海串聯去!
把縣中轉過來的同學拉到一起,回縣城造反。
我轉頭看著他,我知道他想幹什麼。
找曹龜孫算賬!問問他,憑什麼不讓咱們上大學?
找曹校長一個人能算清這筆賬嗎?表格是自己填的,鑒定是團支部、班幹部、班主任寫的。你知道究竟是誰在畢業檔案裡裝進了那些玩藝兒,讓咱們進不了大學?
那就把團委書記、班主任一起揪出來!
這傢伙的計劃很誘人。如果說小學老師沒給我留下太惡劣的印象,從初中到高中,老師、校長在我的記憶裡沒一個好東西,全都是法西斯!我的班主任看起來那麼和善,有教養,我一直很崇拜她,很喜歡她,可畢業時我才知道她對我一點也不客氣。既不看母親的面子,也不念我學習那麼努力,對她那麼尊敬。如果她手下留情,替我減去些重料,把那些致命的東西弄得含糊點,給我寫個好鑒定,也許我就不至於落榜。她使我一想起老師就感到恐懼。老師捏住我們的命運,不光每學期給我打操行等級,下評語,還負責我的畢業鑒定和檔案,老師們的目光讓我提心吊膽,我不知道他們那琢磨不透的眼神背後藏著什麼玄機,在人生的關鍵時刻會怎樣擺佈我。為了表示認真、負責,這些老師在我們的操行品德、政治表現、社會關係裡仔細扒拉,不挑出點毛病好像就便宜了我們。我懷疑母親對我的嚴厲、苛刻與她的教師職業有關。在三年高中時間裡,我一直生活在母親精心編織的網裡。所有的老師都是她的眼線。哪次考試有什麼失誤,哪次課堂沒用心聽講,哪次活動和同學鬧了矛盾,消息會隨時傳到母親耳朵裡,立刻反應在她臉上。
組織個戰鬥隊,拉到縣城,殺回母校,把那些法西斯老師揪出來修理修理,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看看他們的狼狽相,那是多麼痛快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