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有主兒了?你在等誰?
「別胡扯!小鄒。
「既然沒有別的原因,難道你還不該談戀愛嗎?
「我不再回答。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
「小曾,說真的,我不願看到你這樣孤獨。你的生活太壓抑了。
「我控制住自己不去理他,任他一個人在那邊嘮嘮叨叨說話。
「你很堅強,是個好姑娘。可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自閉。
「你害怕戀愛,害怕被別人追求?
「不管他說什麼,我打定主意不接茬兒。」
「第二天晚上,打過熄燈鈴,我剛關上住室門,他在那邊大聲說:聽著,曾超,你可以不說話,但你不能剝奪我追求你的權利。我希望你不要逃避。逃避感情是可恥的。
「我忍不住嘻了一聲,這人怎麼和馬文昌那麼相像?倔強,不講理,執拗,還有點粗魯。
「你願意就這樣在消沉中埋葬自己?在孤獨中度過一生?
「我又嘻了一聲。
「你可以嘲笑我,可以不理我,但是你必須面對自己!
「我過得很好。我的生活不需要別人操心。
「你快樂嗎?幸福嗎?像萊蒙托夫的詩那樣問問自己的心:你在期望什麼?在惋惜什麼?
「不知是氣憤還是著急,心口忽然湧上一股酸熱。你瞭解我嗎?知道我嗎?
「我只知道我愛你。你越這樣自閉,我越愛你!你越這樣孤獨,我越愛你。現在我可以坦白地對你說,我屋裡的牆壁早干了,我是因為擔心你,不想離開你!知道嗎?
「不,小鄒!你根本不瞭解我。
「在這關鍵時刻,眼淚不聽話地湧出來,堵住了我的喉嚨,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隔壁的聲音突然靜下來。我伏在桌上哽哽咽咽哭泣。過了好大一會兒,牆角的竹笆動了一下,慢慢掀起一條縫隙。
「不!鄒!你別……
「轉眼間他已經站在我面前,用使人害怕的眼神看著我,聲音低沉地說,曾超,咱們結婚吧。
「你瘋了嗎?鄒,你真的不瞭解我。
「那就說說,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讓我瞭解你。
「他們正在懲罰我。
「行了,曾超。
「你知道我叫林春如嗎?
「知道。
「知道我的家庭嗎?我的媽媽,我的大哥?
「知道一點。
「你知道小時候他們對我多親?從什麼時候起,我和他們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不能怪你!曾。
「在他向我靠近的時候我站起來,向後退了一步。看著他既激動又冷靜的臉,我有一剎那猶豫。
「鄒,不管你知道多少,不管你從誰那兒聽說的,反正你並不瞭解我。
「結婚以後可以慢慢瞭解,還有一輩子時間呢。
「如果……我是個有孩子的人,一個生過私生子的人,你會怎麼看我?」
她的聲音很低,很緩慢,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打進他的眼睛裡。他的眼神閃了一下,剎那間變得渾濁、灰暗,頭上像挨了一棍,整個人的精神如散架的柴垛,突然倒塌了。
「如果現在你憐憫我,將來你會瞧不起我。
「是那天晚上來看你的那個傢伙?——那個從部隊下來的老轉?
「我扭過頭不說話。
「他激憤地說,說是你表哥!我當時就看出你在撒謊。」
被掀開的竹笆第二天一早就被重新整好。那些竹笆只是用鐵絲擰在木樁上。可她的心被掀開的縫隙卻難以彌合。
「我不再和他說話,他也不再和我說話。打過熄燈鈴後,他在那邊讀書,我在這邊改作業,互相聽著隔壁書頁翻動的聲音,直到凌晨。
「奇怪的是,從那以後,我沒再看見母親的臉,也沒再做噩夢。我好像整夜整夜都沒睡覺。」
父親出現在她面前,大約是在初冬。
「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我渾身的血忽地湧上頭頂。
「他站在辦公室廊簷下,我端著教案和粉筆盒往上走。他背後是辦公室敞開的門。另一個男子坐在辦公桌邊,兩腿交疊,扭身對著門外,眼睛在暗影裡閃光。
「我看他一眼,再瞥一下屋裡那個人。
「馬武鎮成立高級社,我來參加現場會。順便看看你。
「我仰起頭,挑了一下眉毛。
「你好嗎?
「我很好。
「為什麼從醫院走得那樣急?伯母她……
「會議結束了?
「下午全縣初級社代表參觀。
「我剛下課。下一節還有課。我不抬眼睛,不看他。
「我給你帶了兩個筆記本。
「我這兒有。你自己用吧。
「他的手仍然伸著。鄒凡從辦公室裡走出來。
「喂——你姓馬,對吧?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忘了?那天晚上咱們見過面。
「我走近去,裝出輕鬆的樣子說,這是鄒凡。我的同事。
「當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鄒凡突然對著他的臉啐了一口,王八蛋!你還有臉到這兒來?你的官帽那麼貴重?比愛情更值錢?
「他掏出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扭頭盯著鄒凡看。
「好好看看吧!我叫鄒凡!你這卑鄙的小人。他扭過頭向地上啐了一口。呸——我居然跟你談愛情。你這種人,還配談愛情?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走回辦公室。馬文昌也轉身走了。」
「晚上,他說,要不是怕髒了手,我真想揍他。
「我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愛著他,是吧?
「鄒,不要說這些,好嗎?你並不瞭解情況。
「請原諒,曾。也許我不該那樣衝動。咱們結婚吧。我什麼也不計較。
「不,鄒。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如果不是……就和我結婚吧。
「不,鄒凡。現在我還沒考慮這個問題。這些天我拖累了你,很對不起。
「第二天,他搬回了原來的住室,隔壁房間恢復了寧靜。老鼠並沒像我想像那樣厲害,我也不像原來那樣害怕。」
「再次見到文昌,是在全縣教師學習會上。他到招待所來的時候我剛開過早飯,手裡掂著碗往住室走。他和文教科的幹部一起,從縣委那邊走過來,身後跟著通訊員,一邊走一邊打著手勢說話。遠遠看見我,點了一下頭,腳步也沒停就進了禮堂。
「我們是正月初七來到縣城的。剛過罷新年,城裡還留著濃濃的年味。十字口搭著一座花花綠綠的柏枝橋,街上不斷有秧歌隊、高蹺隊敲著鑼鼓走過。招待所的大門上貼著鮮紅的對聯,頂上掛著紅紙糊的橫匾,周圍裝飾著柏枝,中間是『歡度春節』。和幾年前比,招待所變化不大。中學老師住在西排房,還是我從部隊回來時住的那排齋房。窗外是塔,房後是池塘。塘裡的冰還沒開化,一些孩子在上面小小心心沿著玩。
「他坐在台上,我坐在台下。台上擺著幾張條桌,台下沒有椅子。有的人坐在磚頭上,有的人坐在地上,講究的人墊著手絹,不講究的像鄉下人那樣脫下一隻鞋墊在身下。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在台上講話。比起大老方,他顯得更有風度,更自信。他坐在中間那張桌子後,桌上攤著筆記本他卻很少看它,滔滔不絕地講一陣之後,手指捻著筆記本的頁角瞥上幾眼,然後又是一陣激情洋溢的演講。他的口才總算得到了發揮的機會,聲音洪亮,節奏鮮明,抑揚頓挫,很有感染力。講台後的八個大字呈圓弧狀圈在他頭頂上,像一道藍色光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襯托出他慷慨激昂的身姿和手勢。肅反動員報告做了三個半小時,八九百人沒人走動,沒人說話,講話結束後,禮堂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前兩天我們學習報紙,《人民日報》編者按和幾批材料,討論。第三天各小組發了一批油印材料,上面印著『機密供批判討論用,會後收回』。我湊近校長的手,其中一份材料的標題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睛:『剝去愛情的偽裝』,下面是編者按。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我的眼簾——鄒凡同志,繫馬武鎮中心中學教師。他以孤帆為筆名寫了不少詩,組織『孤帆文學社』,活躍於我縣教師隊伍,受到某位文學名人的賞識。……我耳邊轟的響了一聲,胸口像挨了一拳似的頭腦發蒙。在那瞬間,我明白了這次學習的意義,身上一陣冷噤,齒縫間打起了寒戰。
「交給我們討論的一共有六份材料,除了孤帆文學社的五個骨幹,還有縣文教科的一名幹部,他們都是文學愛好者,經常向外投稿,和北京、上海的一些雜誌聯繫。孤帆的詩,是我們這個小組討論的主要內容。」
「他沒想到我會去找他。
「我走進辦公室時,他臉上閃過剎那的詫異。有人站在他桌前向他匯報工作,他朝我打了一個手勢,讓我先坐下。
「等那人說完事走出去,我站起來,走到他桌前,直視著他的眼睛。
「鄒凡要倒霉了,是嗎?
「他苦笑了一下,從桌子後面走出來,把門關上。春如,你還是這樣不冷靜。
「是的。我還是這樣。你現在不是代表組織嗎?我來,是向組織反映問題。
「春如,這是運動。你知道嗎?
「鄒凡是反革命嗎?
「他咂了一下嘴。
「難道你真的不懂文學?不知道那些詩是什麼意思?
「那要看什麼時候。現在這個時候那些詩就不那麼單純。
「你——是不是吃醋了?妒忌他了?他的確曾經追求我,向我求婚,我拒絕了。可他人並不壞。受俄羅斯文學影響,喜歡寫點詩,很幼稚。這樣的人你怎麼能把他當作反革命呢?
「他苦笑了一下。春如,這幾年你在基層學習太少了,我看你最好認認真真把發下去的文件好好讀讀。鄒凡的事不像你想像那麼簡單。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我不會和他計較。他寫這些破玩藝兒寫寫就算了,還搞什麼文學社!咱們那時候那麼崇拜裴多菲,可現在,裴多菲俱樂部是什麼,你知道嗎?鄒凡交出來的筆記本,第一頁就題著裴多菲的詩。瞧他這些詩的標題:小鳥,你何時才能快樂而自由?當寒流襲來的時候發燒與陰冷的日子……
「他這是在摹仿俄羅斯詩歌!當初你向我推薦過《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你還在晚會上朗誦過,怎麼當了官,記性就差了?
「你怎麼這麼糊塗?那是沙皇統治的俄羅斯,是黑暗的舊中國。現在是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瞧這樣的句子,當我渴望陽光時,我眼裡只有陰霾。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教師,他眼裡沒有陽光,這是什麼樣的感情?
「好吧,好吧。就算這些詩有錯誤。可為了幾首詩,就該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他剛從師專畢業出來,國家培養一個人……我忽然沒信心說下去。坐在辦公桌後這個人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和鄒凡一樣幼稚可笑。這還是馬昌嗎?
「看我不想再說下去,那雙眼睛又恢復了一點溫情。春如——你是一名復員軍人,在大是大非面前……
「我知道。馬文昌同志!我曾經是革命軍人,我曾經追求過愛情和自由,曾經追求過真理和正義,所以我才來找你。我們應該為一個青年同志負責。他因為愛情而消沉,因為寫詩犯了錯誤,可他不是對黨對革命不滿啊!你在報告裡說過我們要實事求是,我希望組織能實事求是地對待他。
「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在背後看著我。我能想像他的眼神,也能想像他的心情,我聽到的還是當年我離開他時的那句話,你冷靜點,春如。」
「回到招待所,我去找鄒凡。他正一個人盤腿坐在大炕上,望著牆角發呆。
「那天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什麼話?
「你不是說要和我結婚嗎?
「曾超——
「你幹嗎瞪這麼大眼看著我?
「你——什麼意思?
「沒聽明白嗎?鄒,要是你說的話還算數,咱們見校長去。當著他的面,告訴他,你那些詩是寫給我的,是為了向我表白愛情。咱們倆鬧了彆扭你才寫了那些詩。我被這些詩感動了,現在決定和你結婚。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臉。
「如果你同意,趁寒假還沒結束,咱們就把事情辦了。老人們不是說,正月裡天天是好日子嗎?明天有點倉促,放在正月十六,學習結束那天。你看行嗎?
「你不是不要我的憐憫嗎?我也不要你的憐憫!
「我不是憐憫你,我是想要你堅強起來,去跟他們說清楚。我覺得這件事我有責任。你和我結婚,咱們就扯平了。
「這個小伙子突然垂下頭嗚嗚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