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辦公室擠滿了人,不但椅子上坐滿了,連桌子上、窗台上也坐滿了。室內充滿著興奮、熱烈的氣氛,那些會抽煙的人,在這種場合下,總是進行比賽似的一支連著一支地抽,直搞得煙霧瀰漫,嗆人肺腑,加上李守才的大雪茄,屋內簡直是烏雲密佈了。
今天來的人是超額的,與會議無直接關係的人也來了。全車間的人都密切地關心著這件事情,誰不想來聽聽呢?因此,還沒等到正式宣佈開會,會議實際上已在進行了,不過是不完全公開的小會罷了。
戴繼宏、張自力、桑布、劉向華等大型工段的工人全來了。他們圍在一堆兒,只有鄭心懷孤單地坐在一邊想著什麼心事。技術組的人也圍在一塊兒;楊堅坐的位置卻緊靠著工人們,每次開會,他都選擇這樣一個位置,盡可能靠工人們近些,以便及時和他們交談個什麼。梁君卻喜歡坐到後面一個冷僻的角落裡,心不在焉地翻閱一本什麼外文雜誌。他每次開會也都是這樣,好像很會抓緊時間學習,不過,從他那茫然若有所失的神情看來,他的注意力似乎從沒有集中在雜誌上。此刻,他眼前雖是翻開的外文雜誌,目光卻老在張秀巖身上盤旋。
王永剛和李守才坐在最前邊,他們倆正在低聲商議著什麼。
「……他媽的,不能再等了!」劉向華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他那孩子般清脆的聲音,使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一齊轉眼看著他,他可並沒覺察,繼續開機槍似的說:「今兒個下午,『模型』的李工長也向咱們『挑釁』了!他說:『小劉啊!大機架你們幹不幹?要不幹,我們可用木模打你們的屁股了!』大伙看,他們和『煉鋼』聯合向咱們進攻了。媽的,太叫人難嚥了!」
「等著瞧吧!咱們也馬上干個樣子給他們看看!」張秀巖忍不住接著說。她今天和其他幾個開天車的女工坐在一塊兒,和戴繼宏他們緊挨著。
「哼!就知道瞎叫喚!」鄭心懷掉過頭來,冷冷地說了一句。
「怎麼,你不關心也不興別人關心?」小劉一看鄭心懷那種漠不關心的神情就生氣。
「我不和你吵架,孩子氣!」
「誰孩子氣?誰孩子氣?」小劉像個好鬥的公雞站了起來,直對著鄭心懷嚷道,「油條氣!」
鄭心懷猛地轉過臉來,擺出一副決心要和小劉鬥鬥的姿態,從額上青筋暴起的模樣看,他正在選擇能對小劉致命一擊的話語,但不湊巧,他的話還沒想好,李守才卻宣佈開會了。
「同志們,現在開會!」李守才話音未落,室內嘈雜的聲音立刻停止了,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技術副主任身上,只見他習慣地把眼鏡整一整,把雪茄在手指中間夾好,又接著說:「今天的會,可能不少同志已經知道了,也許有的人還不太清楚,」他的語氣很緩慢,「我再簡單地說一說。這個會,主要是想討論一下能不能接受大型機架的鑄造問題。大家知道……」和那天廠裡生產技術準備會議一樣,他又把製造主機架的困難作了番詳細的論述,最後才說到本單位的情況,他說:「大家知道,我們現在情況很為不利。……具體地說,就是『三無一缺』。」他轉彎抹角又在解釋他所概括的「四字真言」,同時進一步發揮了它,比在廠部會議上有了新的發展。「同志們,困難哪!我知道大家熱情很高、幹勁很足……但是,」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困難哪!……」
聽到這裡,很多人都愣住了。這是怎麼搞的?明明通知開會討論戴繼宏的方案的嘛,怎麼又擺起「三無一缺」來了?……那邊小劉沉不住氣了,他如坐針氈樣起來坐下、坐下起來,不斷低聲問別人:「怎麼搞的?李主任說這些幹什麼?」他又咬了咬戴繼宏的耳朵,戴繼宏瞪了他兩眼,他終於又坐下來了,不過,嘴唇卻又撅起來了,嘴裡還不斷咕噥著:「這是什麼意思?」
王永剛卻明白李守才的意思。還在開會前,他們倆已就會議的範圍問題爭論得很厲害哩!因為李守才主張只召開由車間少數技術員和工段長參加的小型幹部會議,就事論事地擺問題。他向王永剛說:「這樣的問題不宜開群眾會,這裡邊有很深很複雜的技術問題,人多了就討論不出個結果,七嘴八舌,亂哄哄,也難統一。有些問題,工人們一時也理解不透,聽一聽也沒有用。」
王永剛堅持原來的意見,他說:「這雖然是技術問題,但也是政治思想問題,因為事實已經證明,工人有接受任務解決關鍵的要求和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股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革命熱情,這種熱情是不能低估的……」
王永剛還沒說完,李守才卻又坐不住了,他有點激動地說:「王書記,咱們首先應該相信科學,光靠工人們的熱情是不行的!」
王永剛卻平靜而嚴肅地說:「李主任,話不能這麼說,咱們搞革命,搞建設,首先要靠工人階級和廣大勞動人民的政治熱情。科學,我們應該相信它。但是,科學也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它來自實踐,並在實踐中證明它是正確的東西,而且必須在實踐中得到充實和發展。具體到我們現在搞社會主義建設,科學,只有和工人們的政治熱情結合起來,才能發揮作用。所以,技術問題越難,關鍵越多,越須和群眾見面,向群眾交底,咱們得相信群眾的智慧,相信人民群眾有無限的創造力。」一句話,王永剛認為,不能只依靠技術人員和領導幹部來解決問題,必須發動群眾,發揚技術民主。他最後說:「一定要讓戴繼宏的建議擺在大家的面前,讓所有的人都來討論、充實。」
王永剛的態度是堅定的,理由是充分的,李守才實在感到為難,他曾為這事思索了一夜,他想:萬一工人們聽到戴繼宏的建議,一挑戰,一應戰,哄起來了,怎麼收拾得了?不依著工人,那是不走群眾路線,這是原則問題,不能等閒視之;接受工人建議,幹下去,責任誰來負?出了問題,擔子還不是落在他的肩上?本來是很簡單的問題,向國外訂購得了,國家也不會在乎這幾個錢,可為什麼這些人就這麼沒事找事幹,把問題弄得很複雜……他顧慮重重地說:「王書記,如果會上工人們堅持要自己動手幹,咱們做領導的可就被動了!」
王永剛明白他的暗示,他基本上已經摸清李守才的思想癥結所在了,因此,懇切地說:「看你這李主任,那又怕什麼?如果工人們一致這樣認為,那就說明的確存在這個可能,我們就堅決支持工人們的要求好了!」
李守才覺得有必要開門見山地向王永剛談一談了,支部書記不懂技術,可能對其中的利害關係並沒有明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他耐著性子、心誠意懇地向王永剛說:「王書記,這可不是件小事,咱們得慎重考慮。你我都工作不止三天五天了,工人們可以大大咧咧地幹,出點事兒,至多批評他兩句,他紅紅臉也就算了;我們比他們的位置高,負的責任大啊,要是……」他本想說「要是跌下來,是會摔得粉身碎骨的」,但話到嘴邊留了半句,他把雪茄放到嘴裡去了。
王永剛想:人們的思想也真怪,怎麼會有那麼多千奇百怪的想法?李守才居然會用這種論點來說服他!但仔細一想,絲毫也不奇怪,毛主席不早就說過了嗎?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這些東西,不就是在李守才身上留下的「烙印」嗎?老一代知識分子思想上的包袱是多麼沉重啊!正是這些包袱,壓得他們抬不起頭,硬不起腰桿,邁不開腳步,不能充分發揮作用。李守才所以把這種利害關係向他擺出來,無非想嚇住他,迫使他同意自己的觀點。這可不行!這不是一般工作方式方法上的分歧,而是原則分歧,是兩條路線的分歧!這是不能讓步的。於是,他坦率地也是真誠地說:「李主任,我知道責任大,但我們不能因為責任大,就不去貫徹執行黨的方針。我考慮了很久,照目前的情況看,如果工人們認為可以幹,我們就干!干失敗了,我們總結教訓嘛!這個責任我們完全可以負。」
李守才心裡涼了。王永剛和那些工人一樣,都是一頭撞在南牆上——死不回頭。扛大槍出身的人,養成習慣了,上級的命令總是毫不遲疑地去執行。可這是技術,不是打仗呀!何況上級還沒有發佈正式的命令。轉而又一想,他們這些搞政治工作的人,總是會說大道理的,「責任我們負」,這個「我們」是誰?鑄造中會出現什麼問題?負責到什麼程度?你是不知道的。一旦出了問題,還不是我這個技術負責人兜著?想到這裡,心裡的話不由脫口而出了:「王書記,這政治上的責任是抽像的,技術上的責任可是具體的啊!」
一聽這話,王永剛對李守才的思想實質更加清楚了。他最近也隱約聽到有人說,李守才曾告訴別人,他和自己是「分頭把關,互不干涉」等等。王永剛正想幾時找李守才談談這個問題,現在看來,李守才把責任也分起類來了,怪不得,有些業務上的事情,李守才很少主動向自己講,都是王永剛問到頭上來了,才敷衍幾句,彷彿王永剛過問這些事是多餘似的。這樣下去不行啊!不能讓這種錯誤想法在李守才的頭腦中生根。因此,他平靜地但卻嚴肅地說:「李主任,這話講得不太妥當啊,責任不能分成抽像和具體的,我們都是對黨和國家負責。」
李守才的話一脫口,自己就知道說錯了,他暗暗埋怨自己為什麼這樣冒失,現在只好趕快糾正了:「王書記,我心直口快,不會說話,那就照你的意思來開會吧!」一下子,急轉直下,李守才不再堅持了。停了一下,他又問:「那你看,是你掌握會議,還是我來掌握?」他本想說:「完全由你來掌握吧!」那不太露了嗎?馬上就轉過這麼個大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