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653章 天命,人願
    沒人想到,兩個生死宿敵的男人最終遭遇到了一起,並沒有拔刀相向血濺當場,反而座談對飲通宵達旦。

    天將黎明之時,軍帳中還傳出了悠揚的琴音,充滿異域情調的曲風。

    「秦慕白,別再像其他的漢人那樣淺陋無知。你們把所有異邦人都叫做胡人,認為只要是胡人用的刀就是彎刀,胡人彈的琴就是馬頭琴。」噶爾欽陵的聲音和語調聽起來很像一名老師,他說道,「現在我彈的這種六絃琴,也有五弦的,它的名字叫『扎木聶』。」

    「我知道的,噶爾老師。」秦慕白笑道,「在吐蕃語裡,扎木是『聲音』的意思,『聶』是悅耳動聽之音。扎木聶,即是動聽悅耳的琴。剛才我請你奏曲隨口說了一句『馬頭琴』,只是出於語言習慣。」

    「你們這樣的習慣,非常討厭。」噶爾欽陵雙眉微沉,厭惡的說道,「你們總是自認高人一等,打從心眼裡瞧不起胡人,對我們的風俗、習慣等等一切都沒有任何尊重的念頭。在你們看來,我們茹毛飲血形如畜牲,沒有感情沒有信念。」

    「你太偏激了。」秦慕白淡淡道。

    「我說的是事實。」噶爾欽陵眼中閃過一道厲芒,凝視著秦慕白,說道,「當年我第一次騎上馬背的時候,只有七歲。當時我父親就告訴我,漢人是我們永遠的敵人,就像野獸永遠不會與獵犬成為朋友。從那時候起,我就很好奇,為什麼同樣是人,我們卻要與漢人如此的相互仇視?於是八歲那一年我第一次去了關中,到了長安。然後遊歷中原各地,求學成練,長達五年之久。」

    「這五年對你來說,肯定至關重要。」秦慕白說道,「你精通漢學,連一般的儒生也比不上你。你熟讀兵書用兵高妙,堪稱當世兵家之大成者。是漢學讓你變得文武雙全,但你到頭來,為何要征服中原欺凌漢人?」

    「我承認,漢學的博大精深與中原的富裕文明讓我歎為觀止。但更讓我震驚的或者說是憤怒的,是你們漢人看待胡人的那種眼光。」噶爾欽陵眉頭深皺,似在回憶一件十分不堪回首的往事,說道,「只要是胡人,在你們眼裡就是野蠻、無知的、卑劣的、下等的。只要是胡人,不管多麼善良、多麼富有,不管他是一國之君還是普通的農奴,在你們眼裡都是同樣印象——只是一名胡人。你們骨子裡流露出對我們的輕蔑與污辱,好像我們生在了異邦天生就是一種罪過。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立誓要改變這一現狀。一開始我是瘋狂的求學,我只是想證明胡人也不比任何漢人差,你們會的我們也能懂。可是沒有用。五年的時間,我真正做到了讀書破萬卷,當時連教我的五名漢人老師都震驚了,甚至心甘情願跟我來到了高原。」

    「可是沒有用。書讀得越多,我越覺得書讀不完,越感覺到想要在學識上越超漢人,根本不可能。」噶爾欽陵吁了一口氣,說道,「千年的文化底蘊,的確不是我噶爾欽陵這個凡夫俗子,在有生之年能夠模仿與超越的。後來我回到了高原,和我的父親一起輔佐我的義兄,也就是當今的贊普閣下平定四方戰亂,建立了高原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統一的王朝。從那時候我就在想,連我噶爾欽陵也辦不到的事情,普通的吐蕃人怎麼可能辦到?——想要與中原競爭文明與繁榮,恐怕再給我們一千年也不夠!」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的心中就有了一個夢想——征服中原!只有這樣,才能在最短最快的時間之內擁有你們的文明與財富!為了這個夢想,我再一次來到了中原,再一次求學三年!」

    「很幸運,我在洛陽的一間小酒館裡找到了答案——你肯定想不到那天我看到了什麼!」

    「什麼?」秦慕白問道。

    噶爾欽陵淡淡一笑,說道:「有三個喝得半醉了的年輕書生,在那裡海闊天空的談天說地。原來他們三個同是趕考落榜了的書生,在抱怨大唐朝廷的舉仕制度。從他們的交談中我聽出,以儒制國的大唐固然有萬般好處,但最大的弊端是束縛人心,尤其是用名爵利碌和諸般教條來束縛仕人之心。然後他們還聊起了先秦時代,說到了秦國的法家變法。當時我就對他們說的這些,尤其是『法家學說』非常感興趣。回去後我馬上開始學習與鑽研。三年之後,我回到高原。開始輔佐我的義兄贊普,開始立法強國。果然,很短的時間裡,吐蕃國力大增兵強馬壯!」

    「然後,你就發動了戰爭。」秦慕白輕輕的搖了搖頭。

    「漢人有句話,叫做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噶爾欽陵說道,「在我噶爾欽陵有生之年,也肯定無法看到吐蕃王朝締造出多麼燦爛的文明,創造多少驚人的財富。我們唯一的優勢,在於軍事。以法治國富國強兵,的確是立竿見影的效果。當我麾下齊聚三十萬崑崙鐵騎的時候,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雖然我自己心中比誰都明白,僅憑短短十餘年的時間,吐蕃根本無法積累到與大唐抗衡的國力。但是,大唐就好比是一個參天的巨人,而我噶爾欽陵與三十萬崑崙鐵騎則像是一柄尖椎——想要殺死巨人並不需要將他粉身碎骨,只須一刺封喉就夠了,不是嗎?」

    秦慕白淡然的笑了一笑,「你差點就成功了。如果你攻下蘭州,就好比是尖錐刺入了巨人咽喉的皮膚。但就算你拿下了蘭州,你也絕對無法徹底征服中原。」

    「為什麼?」

    「原因很簡單。」秦慕白說道,「你——生不逢時!現今之大唐是存在許多的弊病,但是他依舊十分強盛。在你噶爾欽陵耗盡心血、拼盡國力起兵來犯的時候,在我大唐看來依舊不過是疥癬之疾。就好比是一隻蚊子,它叮人很疼,但它每吸一次血就是博一次命;而被它咬疼了的人如果真被惹惱了要弄死它,只需要一巴掌下去拍准了,那也就行了。」

    噶爾欽陵的臉色有點難看了,「你是想說,你們根本不與我們一般見識?」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秦慕白笑了笑,說道,「你又會想說,我們打從心眼裡瞧不起你們,是吧?其實不是這樣。吐蕃的確是大唐最強大的敵人,你噶爾欽陵也一直是我秦慕白最重視的對手。我剛才說的人與蚊子的比喻,沒有蔑視任何人的用意。這就是現今大唐與吐蕃之間國力的對比,是事實。不管我說不說出來,你承不承認,它都是事實。所以我說,你生不逢時。」

    「或許是吧……」噶爾欽陵微皺了一下眉頭,突然眼神一凜,「但如果不是你,我成功的可能性會大許多!」

    「不可能。」秦慕白果斷說道,「就算沒有秦慕白,也會有張慕白趙慕白。沒用的。至少現在,吐蕃絕對不是大唐的對手。這不是單憑某一個人的能力或運氣就能改變的!」

    「在起兵之前,曾經我料想過我的對手會是李靖,甚至是李世民!」噶爾欽陵說道,「我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才動手。但我沒想到……等著我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比我還要年輕的對手。其實一直到現在為止,我也沒認為你的才能有多麼出眾。你雖然跟李靖學了兵法,但遠遠沒有達到精深的地步,甚至還不如侯君集。你雖然有點小聰明,但肯定比不上李道宗這種在朝堂上混了幾十年的老狐狸。說文論武,你幾乎一無是處——但我偏就莫名其妙的輸給了你!」

    秦慕白不禁笑了,「這麼說,你是運氣太差!」

    「我反覆的思考過這個問題,後來我明白了。」噶爾欽陵說道,「我之所以會輸給你,是應了兵法中的一條大禁忌——不知彼!我對你,一點都不瞭解!你跟我認識的、瞭解的任何漢人都不同。你的思想、你的行為、你的意圖,完全不同於所有人!包括你用來對付我們的天雷、大炮、飛鳶、火槍,在我求學中原近十年的時間裡,更是聞所未聞!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能未卜先知,更多的時候,你都在出人意料!——所以我不止一次的猜想,你究竟是否屬於我們這同一個天下、同一個時代?」

    「你猜對了,我其實是來自一千多年後的。」秦慕白舉著酒杯,淡淡的道。

    噶爾欽陵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的大笑,「好,我信!」

    「我說的是真的!」

    「我真的信!」

    秦慕白無奈的搖了搖頭,苦笑,「這年頭,假話好騙人,真話無人信。」

    「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完了。繼續彈琴吧!」噶爾欽陵放下酒杯重重吁歎了一口氣,對秦慕白展顏一笑,說道,「你我雖是天生宿敵不能同存於世,但上蒼畢竟待我不薄,讓我此生也能有一知音。我也沒有想到,我噶爾欽陵此生最後一次奏樂,竟是奏給你聽!」

    「扎木聶……動聽悅耳的琴。」秦慕白把玩的酒杯,表情淡清如水,眼神複雜迷離,「來人,取琵琶!……請我父帥靈位,與妖兒靈位!」

    黎明之際一弦驚起,妙音回合宛如天籟。

    久隨秦慕白的關西軍老兵們,聽到了久違的琵琶聲。

    一曲方罷,噶爾欽陵居然潸然淚下。

    「曲名?」

    「心曲,蘭州鴻。」

    「何人所作?」

    秦慕白抬眼,看向擺放秦叔寶與妖兒靈位的一方,輕言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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