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639章 梟雄歸來
    噶爾欽陵看著前方,那是他熟悉的、高原之上唯一的城池——邏些。

    雖然沒有了往日的祥和與寧靜略顯緊張,但好在沒有遭受兵災的跡象。

    西北方向,已經近接完工的布達拉宮巍然屹立在紅山殘雪之間,與之毗鄰的佛堂裡,佛香裊繞梵音朗朗。

    從不佛信的噶爾欽陵,閉上眼眸雙眼合十於胸前,輕吟道:「神佛庇佑,總算及時趕回來了!」

    左右將校都將噶爾欽陵的這一舉動看在眼裡,也紛紛暗吁了一口氣。一連數月的征馳,全軍上下沒有人不是接近體力崩潰的邊緣。此前憋著一口氣拚死回援救駕王城,現在看到王城無恙,眾人放鬆下來頓時感覺到無邊的疲睏,都想趴在馬背上就睡一著再說。

    正在這時,前方王城裡出來無數的百姓、僧侶還有騎兵,在城外布列出彩旗鑼鼓與軍陣人群。

    眼前此景,噶爾欽陵等人再熟悉不過。以往每次噶爾欽陵從格爾木回到王城,或是出征歸來,贊普都會安排這樣的隆重儀式以示歡迎。

    今日,也不例外。

    可是噶爾欽陵的心中,沒有了半分以前回家的喜悅或是凱旋的榮耀與成就感。相反,他感覺十分慚愧、彆扭、惱火,就如同小時候跟著漢學老師學習書法,明明寫出了一行形如蚯蚓爬行誰也無法辨認的字跡,還被老師當眾展示並大肆表揚的那種感覺。

    幾名騎兵上前,為首一人手持贊普的天青色神牛尾節鋮,那是贊普的近侍,噶爾欽陵認得。

    正要下馬時,近侍道:「贊普鈞命,元帥不必下馬,如同往常一樣由末臣牽馬引路,入宮見駕!」

    噶爾欽陵的心再度揪緊了,臉色也繃起,十分難看。

    但無數人都盯著他,也不便發作。只好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贊普近侍下了馬,一手高舉贊普的節鋮,一手牽著噶爾欽陵的馬韁,朝王宮走去。

    勝樂奏起,僧侶頌著經文,揮灑驅邪祝祥的神水鋪路,百姓迎著音樂載歌載舞歡呼雀躍。

    以往每逢此刻,噶爾欽陵就是最開懷也最有成就感的。但是今日……但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裝在囚籠之中遊街示眾。

    箇中滋味,如刀匕絞心。

    「贊普,想幹什麼?」此刻心中,噶爾欽陵只剩這唯一的念頭。

    進了王宮,卻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與宮外的熱鬧喜慶形成鮮明對比的,王宮裡一片肅殺氣息,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凝重,沉寂得令人窒息。

    王宮正殿的大門緊閉,也沒有像以往一樣,聚集文武百宮與贊普一道迎接凱旋的噶爾欽陵元帥。

    走到大門前,近侍道:「請元帥下馬,到西禪佛堂覲見贊普。」

    噶爾欽陵沒有多言,下了馬就準備朝前走。本來應該是在前引路的侍者卻停步不前,似有意似無意的,瞟著噶爾欽陵腰間的佩刀。

    噶爾欽陵心中一股無名怒火騰騰升起,咬了咬牙,仍是將佩刀解下來交給了近侍。

    「現在可以走了吧!」

    「元帥恕罪!末臣知道元帥可以負劍上殿。但是佛堂祥和之地,不宜攜帶兵刃入內啊!」

    「少廢話了,帶路!」

    「是……是!」

    跟著侍者一路朝西禪佛堂走,噶爾欽陵的眉頭越擰越緊。他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既然打了敗仗,我也認了!頂多也就是按照律法剝奪我的官職兵權,在我的臉上掛上狐狸尾巴,再狠也不過是誅連全家老幼一起被活埋深井!」

    「一死而已,有何可懼!我噶爾欽陵為國盡忠,問心無愧!」

    走進佛堂時,噶爾欽陵的臉色是鐵青的,大有視死如歸的駕勢。

    可是看到眼前的情景,他的臉色馬上變了。

    佛堂內,佛香宜人木魚清幽,一片溫和祥寧氣息。贊普跪在佛相之前,正在焚香頌經;在他旁邊站了一位貴衣老者,一樣手執佛珠微閉雙目,口中默念佛號。

    老者,正是噶爾欽陵的親生父親、吐蕃帝國的大論(首輔宰相),噶爾·東贊宇松!(噶爾·東贊宇松是全名,史書多稱『祿東贊』)。

    噶爾欽陵慌忙收斂神色拜倒下來,「拜見贊普、拜見……父親大人。」

    東贊宇松看著自己的兒子,表情平靜得像這頭頂的佛佗之相,也不言語。贊普棄宗弄贊起了身來,轉身走到噶爾欽陵身前,抬手道:「欽陵免禮,快起來。」

    「謝贊普……」噶爾欽陵起了身,心中從未有過的忐忑。

    棄宗弄讚的臉上浮泛和善的笑容,說道:「我在佛前,祈求你的平安。回來了就好,我心裡也就踏實了。」

    噶爾欽陵瞟了一眼他父親,老父的神色沒有半點提示。一時噶爾欽陵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好點了點頭。

    「欽陵,知道我為什麼要請你到佛堂來,到這裡見你嗎?」棄宗弄贊突然問道。

    「臣弟……不知。」噶爾欽陵搖了搖頭。

    「只有在佛前,我們才能保持一顆真誠且冷靜的心,不會妄語,不會衝動,不敢欺騙佛祖,也不會欺騙自己。」棄宗弄贊依舊在微笑,聲音也很輕柔,說道,「我們的王朝,已經走到了一個決定興衰存亡的邊緣。這個時候,我們除了祈求神佛的庇佑,更多的,要靠我們自己去抉擇與把握。」

    噶爾欽陵微擰眉頭細細揣摩贊普的一字一句,一時不得要領。

    這時,立於一旁久未發言的東贊宇松說道:「贊普,就讓老臣來說吧!——當著佛祖的面,我們就都不要繞彎子了!欽陵,拋開戰爭的勝負我們姑且不論,這一次出征,你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導致了我們整個國家,面臨滅頂之災!」

    「什麼錯誤?」噶爾欽陵平靜的問道。

    雖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可是與噶爾欽陵這個強硬的主戰派不同,大論東贊宇松一直是主張與唐延修好的。因此,這對父子其實是政見不一,面和心不和。

    「你不該奇襲洮州!」東贊宇松臉色冷峻,伸出手,指著噶爾欽陵的面門說道,「不管是大非川還是幻月谷或是玉門關,戰爭勝負已定,你做什麼都已是無法挽回局面。在那種情況下,你最應該做的就是保存實力撤兵回守。但是你自恃才高故作聰明,奇襲了洮州,將中原西疆擾了個天翻地覆!雖然你的那一次軍事計劃完全成功了,唐朝拿你沒有半點辦法你也全身而退,可是你這一舉動帶來的後果,並非是你想像中的那樣!」

    「能有什麼後果?」噶爾欽陵的臉色陰沉下來,冷冷道,「再憤怒的羊羔也不可能踐踏狼群的領地!我奇襲洮州的目的並非是出於報負。而是為了延緩唐朝的攻勢,並栽害秦慕白離間他們君臣。我瞭解儒術治國的漢人,也瞭解中原的帝王。邊疆遭受了那麼大的損失,秦慕白等人就犯有嚴重的失職之罪。這叫借刀殺人!就算殺不了秦慕白,讓他們內部亂上一亂,也能讓我們獲得寶貴的喘息之機!」

    「你錯了!」東贊宇松有點惱火的低喝道,「你就是低估了漢人、低估了李世民,也低估了一個曾經多次敗給你的對手!」

    「父親是說,侯君集?」噶爾欽陵笑得有點不屑。

    「就是他。」東贊宇松的臉色嚴肅到憤怒,一字一頓道,「你知道他現在打到哪裡了嗎?」

    「哪裡?」噶爾欽陵的心中也擰了一擰。撤軍時他知道侯君集殺破了晴羅原並率軍殺上了高原,於是開始瘋狂奔馳回援邏些。但一路來並沒有偵知任何關於侯君集的動向。

    「他沿著崑崙山脈一路推進,摧殘部落殺人放火,所到之處雞犬之留!現在,他已經快要打到孫波了!」東贊宇松沉喝一聲,「孫波!知道是哪裡嗎?」

    噶爾欽陵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顯然是不可思議!——孫波,王城前最大的部族聚集地、最後的軍事屏障、也是噶爾家族的封地老巢!

    「贊普!父親!我即刻率軍去剿滅侯君集!」噶爾欽陵低喝道,「竟敢如此放肆,看我殺他片甲不留!」

    「不用了!」東贊宇松沉喝一聲,「你勞師遠征剛剛歸來,師老兵疲人困馬乏,這樣的境況怎麼去戰鬥?——你就留在邏些,守衛王城吧!」

    噶爾欽陵渾身一震,驚詫的看著贊普。

    棄宗弄讚的臉上依舊泛著那樣和洵的微笑,輕言道:「大論言之有理。欽陵,你就留在邏些,輔佐我守衛王城。」

    「好吧,我明白了……」噶爾欽陵閉上眼睛長吁一口氣,緩緩的點了點頭。伸手入懷,他拿出了那一枚,能夠調動吐蕃所有軍隊、象徵至高無上軍事權威的牛角兵符,雙手奉到贊普面前。

    棄宗弄贊沒有伸手去接,反而是東贊宇松一把拿了過來,說道:「我會親自帶兵,前往孫波抵抗侯君集!——欽陵,你就安心留在邏些城休養!」

    「是……」噶爾欽陵咬著牙,默默的點了點頭。突然一醒神,他說道,「父親大人,你不能去!」

    「為什麼?」

    噶爾欽陵眉頭深鎖,「那侯君集顯然是豁出去了,要做魚死網破之舉!他的作戰能力本就不弱,現在又孤注一擲,我擔心……」

    「放肆!你是說,我不是他的對手?」東贊宇松有點惱怒,「別忘了,是誰托著你的屁股把你扶上馬背!是誰第一次帶你上陣殺敵!是誰給你講解《孫子兵法》!」

    「是父親……」噶爾欽陵垂下眼瞼,輕聲歎息。

    「知道就好!我還沒有老!「東贊宇松悶哼了一聲,將兵符收入懷中,臉色頗為不悅的看著噶爾欽陵,說道,「還有一件事情,我想我也應該告訴你!」

    「什麼事情?」

    「你派去攻打玉門關與陽關的兩個弟弟,都完了!」東贊宇松說道,「他們本來已經攻破了陽關,正要打下玉門關時,秦慕白親自帶兵馳援殺到,更有薛仁貴率領十萬回紇、突厥和高昌的聯軍一併殺到!贊婆,被薛仁貴斬於陣中;悉多於率領被俘虜的崑崙鐵騎,一起投降了秦慕白!」

    「什麼?投降?」噶爾欽陵這下真的震驚了!

    他料想過贊婆與悉多於這一支孤軍最終可能會戰敗,甚至全軍覆沒兄弟倆戰死沙場,但他從來不認為,與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和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崑崙鐵騎,會投降!

    「是的!投降了!」東贊宇松大聲道,「你的軍事計劃,全盤失敗!不僅僅是高昌突厥這些盟友背叛了我們,連我們的兄弟兒子也背叛了我們!你的對手秦慕白,一直在被你低估!——欽陵,事到如此你還不醒悟!你以霸治國的方略是錯誤的,現在我們已經眾叛親離了!實話告訴你並不是贊普要奪你兵權,而是我強迫贊普這麼做的!現在這時候我們還不做出一些改變,那就要——」

    東贊宇松的情緒已經十分激動,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在怒吼了——「亡國!」

    聽完父親的這一頓咆哮,噶爾欽陵平靜得可以,淡淡道:「我承認我在軍事上的失敗,但我不認為我的治國方略有錯,更不屑相信,會有人能夠滅亡我吐蕃王朝!」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強辭奪理!」東贊宇松怒喝道,「贊普宅心仁厚,不忍用國法軍律處置你,你要知足!——你要反醒自己的失當之處,好自為之!」

    噶爾欽陵硬生生的將一口氣嚥了下來,平靜的應道:「是……」

    東贊宇松轉身對棄宗弄贊施了一禮,說道:「請贊普原諒老臣的失態。儘管是在佛祖面前,老臣也無法掩飾心中的悲憤與焦急了。老臣這就點選兵馬前往孫波,抵禦侯君集!」

    「有勞大論了。」棄宗弄贊微笑點頭,「首先要禦敵於野不使我百姓再受侯君集的荼毒,然後務必取勝將其擊敗。只有挾勝而交,才有可能與大唐達成和盟。我想李世民也應該知道,畢竟戰爭對我們都沒有什麼好處。真要殺上高原徹底擊敗我們,也並非容易。」

    「是,老臣知道自己的使命……老臣去了!」

    東贊宇松走了。

    棄宗弄贊走到噶爾欽陵身前,面對著他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欽陵,請你原諒我!」

    「是臣弟無能,豈能怪贊普?」噶爾欽陵淡淡道。

    「在我心中,你仍是我的骨肉兄弟,從來沒有變過。」棄宗弄贊說道,「但是我們既然承載著一個王朝的命運與千萬子民的生死,就不得不面對現實。偶爾,犧牲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是應該的。」

    噶爾欽陵輕輕的點頭,淡淡道:「只要事實證明贊普和父親是對的,我就無話可說。我寧願從此銷聲匿跡不再帶兵;如果有必要,請把我獻給唐朝去求和,我——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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