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李世民身披金甲執劍而立,對滿朝文武說道:「朕之大唐,應是一塊精鐵,從隋末的烽火熔爐中鍛造而出,且能因為十幾年的和平,變成一癱軟骨腐肉?」
「君無戲言!——朕當著你們的面給秦慕白下過諭旨,他若戰不過吐蕃,朕親自上陣!」
「起傾國之兵,與之一爭高下!」
「朕不說報仇血恨以牙還牙。朕爭的,不是一戰之得失,不是千里疆土,更不是君王顏面與後世褒貶!」
滿朝鎮服,靜立,側耳傾聽。
「朕之大唐,豈是可欺、可辱、可敵!華夏,豈能耽於享樂不思進取!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朕要的,是喚醒華夏民族之血!大唐天下之魂!」
「秦氏一門父子勳烈,與無數馬革裹屍的將士,他們的壯烈——意義也正在如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滿朝拜服,山呼海嘯。
一向善於納諫的李世民,今次獨斷乾坤不許任何人進言,聖旨即刻下達。
命褚遂良頒發皇帝請自擬定的戰爭檄文,號令天下,大唐對吐蕃正式全面宣戰。檄文之中三個「不」字,震動山河——不妥協、不和談、不停戰,除非兩國之中有一國淪陷!
李世民親自掛帥出征,命司徒長孫無忌與中書令馬周,共同輔佐晉王李治監國留守長安;命老將李靖為行軍司馬,房玄齡為長史,褚遂良為參軍,駕前張亮、李大亮、李君羨、執失思力等眾多名將為大將,另行點譴上將六百餘員,命百騎副使秦通率八百百騎為帳前近衛,領兵馬三十萬,御駕親征!
大唐天下原有常備府兵約計六十餘萬,半數集於關中,另有一半鎮戍邊疆或分散於全國各州縣軍府。此前蘭州戰事伊起,關中撥出十餘萬兵馬遠征參戰,因而兵力已見饋乏。李世民要率領三十萬大軍御駕親征,眼下拱衛京師的兵馬卻一共只有不到二十萬。
這時候,李世民一聲令下——頒布徵兵令,募招關中精銳青壯!朝廷大開府庫太倉散盡國儲,務必要在十日之內組募三十萬大軍,與關中原有精銳兵馬混編衛率之後,擇半隨同御駕出征,另半留守長安鎮守關中。
大唐實行的可是府兵制,除了少數鎮戍皇城的御林軍是朝廷出錢奉養的募兵之外,還尚未大範圍的徵用募兵。李世民此舉,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前隋末代皇帝楊廣,徵兵伐高麗之舉。
但李世民不在乎了。
「起傾國之兵」、「決一雌雄」——君無戲言!
李世民的雄武霸氣與堅決果敢,再一次震撼長安,威服天下。這一紙聖令既出,就如同是一針強力的興奮劑,讓九州天下呈平日久而隱隱鷙伏的民族血性,與大唐王朝歷來傳承的尚武剛勁之風骨,幡然甦醒!
人們,彷彿又回到了隋末戰亂天下狼煙,和開國立邦南征北戰的時期。
前一刻,歌舞昇平,紙醉金迷;下一刻,熱血激昂壯氣磅礡!
關中兩京,無論公侯宦門還是平民子弟,報名參軍者如過江之鯽;九州之內,以往無關國事只頌風月的文人墨客,詩文如箭檄遍天下。
轉瞬間,大唐天下全民激進邀戰切切,士民慷慨三軍振奮!
大唐,這副書寫了十餘年繁榮與和平的史詩畫卷之上,突增濃墨重彩、叱吒驚艷的炫爛一筆!
這一切,只因蘭州,只因姓秦的那一對父子之死!
皇城,後宮,護國天王寺內。
白髮勝雪的陰德妃焚香面佛而坐,雖素顏淺平服,仍仙容獨卓貴氣襲人,驚艷不可方物。
捻珠頌佛坐在她身邊的,正是護國天王寺的住持,清善大師。
「大師,你曾說他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如今,他會是下了地獄,還是去了西方極樂?」陰德妃閉目淺吟而道。
「娘娘想他下了地獄,他便在地獄;娘娘想他去了西方,他便在極樂淨土。」清善大師答道。
陰德妃眉宇微沉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我便只想他仍在人間。成佛也好成魔也罷,都好不過仍然活著。」
「苦海無邊,生亦何歡?」
「他死了倒是清靜,但會有多少人從此真正苦海無邊?」
「娘娘是在牽掛公主殿下麼?」
「還有她肚子裡未出生的孩兒!」陰德妃突然有些激動起來,聲音也顫抖了,「我從玲兒的來信中得知,就在他出征前不久,玲兒身懷六甲!……從此孤兒寡母,情何以堪哪!」
清善大師卻沒有搭言,靜了半晌。
「大師,我說錯了麼?」陰德妃問道。
「無關對錯。生與死,對與錯,動與靜,都只在一線之間。參悟了,也就超然了。」清善大師說道,「娘娘,風吹燭焰,風未動,燭未動;動的,只是心。」
「心、心動?」陰德妃愕然的怔住了。
「你的心,從未靜止。」清善大師微微一笑,說道。
「胡說!」
陰德妃突然站起,生平罕見的面露怒容,更是頭一次的對一向尊奉的清善大師喝道——「大師,你出言不遜!」
「娘娘恕罪。」清善不驚不忙雙手合十唱了個佛諾施了禮,說道,「娘娘何須動怒?是與否、真與假、偽與善,也就只在一線之間。萬般皆由心起,就連佛也生心魔,何況凡人?前世的五百次的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娘娘無須自省也無須糾結,緣既如此,順應天命。」
陰德妃愕然呆立。及腰的雪白長髮鋪展下了,將她的背影勾勒得分外淒迷。
一個聲音,在咆哮般的響在她的腦海裡——「我……動心?……荒唐,可笑!荒唐之極,可笑之極!」
入夜,司徒長孫無忌府中,書房內。
長孫無忌正當盛怒,面如鐵青渾身顫抖,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瞪著跪在他身前的長孫渙!
「逆子!孽畜!你居然敢當逃兵!」
「爹!你千萬息怒,保重身體……千錯萬錯,孩兒無可辯駁!現今馬上回蘭州,負荊請罪!」長孫渙哭求道。
「晚哪!」長孫無忌怒喝道,「你若戰死沙場以身殉國,尚可留得些許清名!如今,陛下號令天下舉國奮戰,你、你……你身為我長孫無忌的兒子,居然當逃兵!你這不僅要斷送自己性命,也會毀了我長孫一脈!連你九泉之下的姑姑(長孫皇后)也因你而蒙羞!——豎子!你居然還有臉回來見老夫!我要立斃了你!」
吼罷,長孫無忌一腳就踹了下去,正中長孫渙心窩!
長孫渙都不敢叫喚,結結實實的受了這一腳被踢了個仰天翻倒,馬上又爬起來,滿面慘白冷汗直流的央求道:「父親息怒!千萬息怒!孩兒萬般該死,絕不敢連累家親!」
「死?一個死字,說得容易!」長孫無忌仍是大怒難休,咆哮道,「皇帝御駕親征,該點派的人全都點派了,唯獨將我剩在長安,輔佐那個廢物監國!——此舉,分明就是在疏遠冷落於我!二十多年了,但凡有任何大小事情,他何嘗如此對我?——如今,卻還蹦出你這個逃兵兒子!混賬東西!你……氣煞老夫也!」
「嗚——」長孫渙終於哭號起來,「誰知道他秦慕白如此不堪事,居然被吐蕃人毒殺了!關西軍一潰千里,吐蕃大兵壓境,孩兒當時也就是在想,既然秦慕白都已經死了,那我們此前的預謀全成了虛話,不如盡早脫身尋個安穩。而且孩兒不走,此刻也多半做了侯君集的刀下亡魂!那廝公報私仇四下派發海捕文書捉拿於我!……孩兒若是落入他手中,定是死路一條!」
「你若被他殺了,也好過逃回長安!」長孫無忌咬牙切齒道,「為今之際,只能是為父大義滅親將你執拿,交由軍刑法辦!」
「啊?!」長孫渙頓時眼睛都直了,喃喃道,「爹、爹啊!……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你嚷什麼!」長孫無忌喝斥道,「非得如此,你尚有一線生機,長孫家也還有救!——而且,不能把你交給皇帝陛下,必須交給蘭州軍方處置!秦慕白既然死了,蘭州主事者定是李道宗。侯君集要公報私仇,我便只能把你交給李道宗。李道宗雖與我不是一路人,但他還不至於敢要取你性命!再者,皇帝馬上就要御率大軍奔赴蘭州了,李道宗更不敢在這時候造次,反而會保護你將你留給皇帝陛下處置!而且,到那時侯君集非但沒機會殺你,反而還會兵權盡失一落千丈——畢竟,他只是秦慕白私自啟用的一名貶官,名不正言不順。皇帝,豈會自掌顏面重新用他?——你聽明白沒有?」
「好像、大致……明白了一點。」長孫渙都有點嚇傻了。
「豎子!愚鈍!」長孫無忌怒急交加的喝道,「總之,我現在馬上派幾名心腹家壯將你綁了,趕在皇帝陛下的大軍到達蘭州之前,將你交予李道宗手上處置!」
「……」長孫渙這才醒過一點神來,絕望又悲痛的喃喃道,「爹,你好狠!你這是害怕我拉你下水……你居然會拿孩兒的生死,去賭換皇帝的寬恕和信任!」
「你要這麼說,為父也沒辦法。」長孫無忌臉皮緊繃,一狠心轉過身去,冷冰冰的道,「是你主動請纓要去蘭州的,又自己不爭氣的做了逃兵,分明就是糾由自取!眼下你只有三條路可以走;要麼你被軍法處死;要麼我們全家陪你一起完蛋;再要麼……你僥倖不死,長孫家也不受牽連,頂多我丟些顏面、受些詬罵!——唯獨只有我大義滅親將你拿下押往蘭州,第三種結果才有發生的可能!——你說,你選哪樣?」
「孩兒……還有得選擇麼?就隨父親吩咐吧!」長孫渙已經面如死灰眼神發直,自言自語的哼道,「若是死在侯君集那種人的手上,孩兒可話可說。若是死在自己父親的手下……孩兒,來生不願為人!」
背對著他的長孫無忌週身都顫抖了一下,牙齒咬得骨骨作響,答了一句:「時局逆轉,非人力所能預料。那個秦慕白就算是死了,依舊害人不淺!——當初還在百騎之時,你就不該招惹他!一切的一切,源起於你!」
「爹,你居然害怕、居然認輸了?」長孫渙突然嘿嘿的怪笑起來,「你居然怕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輸給了一個已經死了的乳臭未乾的小子?」
「你放肆!」長孫無忌勃然大怒,猛的轉過身來,眼睛都因發怒而充血通紅了。
「你都要虎毒食子了,我偶爾說句真話,有何不可?偏卻這種真話,沒人跟敢跟你說,你自己都不敢承認。」長孫渙一反常態的不為所動,冷冷的一笑別過臉去,「要打要罵,就趕緊吧!說不定此一別,我就沒命回來了;來生,我也肯定不會做你兒子了!」
「造孽!」長孫無忌雙眼緊閉仰天長歎,一字一句從牙縫裡蹦出來,「妖星,真是顆妖星!正克我長孫無忌的該死妖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