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公主來了蘭州之後,便在瓊玉山莊落了腳,整日裡與武媚娘形影不離打成一片,自得其樂,很自覺的不怎麼來大都督府給秦慕白添亂。
「回報二位夫人,就說我今日軍務繁忙,就在大都督府安歇了。請她們早些睡下不必等我。」秦慕白說道。
那婢子應了諾,非但沒走反而走上前來,奉上一領衣袍和一個食盒,說道:「其實公主和東家知你今晚多半不會回去,於是派婢子送來御寒的夜衣與養胃的粥湯,請少帥保重身體。」
「我知道了……」
披上衣袍喝了幾口溫香的麥粥,秦慕白不自禁的露出了微笑,緊繃的心情略微放鬆,精神也好了許多。
大戰在即,各項軍事部署與戰略戰術的制定,都必須由他這個主帥來親自裁奪。噶爾欽陵是個棘手的對手,秦慕白不敢掉以輕心,更何況己方還處於弱勢。
夜已極深,四野裡一片寂靜,偶聞幾聲貓頭鷹與家犬的嘶叫,秦慕白終於抵不過睏倦,趴在案台上睡了過去。
也不知何時,他披在身上的衣袍掉落到了地上,但有人將他輕輕提起,再復披了上來。
秦慕白驚醒過來,睡眼朦朧之下看到一人,正在給燈盞裡添油,輕輕撥動著燈芯。
玉面朦朧,笑奤如花。
「公主殿下?」秦慕白忙起了身,「夜已深沉,如何到了微臣書房?」
來人,竟是文成公主李雪雁。
「將軍何必如何生份?」文成公主撥好了燈芯放下鑷鉗,微然一笑說道,「便像以往那樣不好麼?」
秦慕白笑了一笑點點頭,「公主請坐。」
李雪雁也不拘禁,大大方方在秦慕白面前坐下,說道:「夜已深,將軍何不早點歇息?大戰在即,身體重要。」
「沒事,習慣了。」秦慕白說道,「倒是公主需得早點安歇,蘭州水土不是太好,公主遠來若不注意身體,容易生病。」
「放心,我沒你想像的那麼脆弱。」李雪雁微笑道,「慕白……嗯,我可以這麼叫你麼?」
「當然。這其實是我的字,已是十分客氣的稱呼了。」秦慕白笑道,「我本名秦亮。」
「慕白,我其實一直都很想問……你做一切,終究是為了什麼?」
「你是指什麼?」
「就事論事的話,是指——與噶爾欽陵開戰!」
「公主該不會是以為,我是為了你吧?」秦慕白笑哈哈的說,說完就後悔了,心忖道:老毛病犯了,我幹嘛沒事又這樣『騷擾』她?
李雪雁的臉果然微微發紅,說道:「我自然不會如此自作多情。我只是不理解,慕白你既然是勳門之後又是皇親國戚,當一切以陛下與朝廷的意志為轉移。可是至從你來到蘭州之後,我行我素視朝廷如無物,行事乖張膽大妄為……這實在,不像以前的你。」
「那公主以為,我這樣做是對是錯?」
「不是一個簡單的『對與錯』可以釐定的。」李雪雁說道,「在朝廷上的許多人看來,你簡直就是不臣之臣;在蘭州軍民看來,你就是至高無上的神砥;在吐蕃敵人看來,你是必須拔除的毒刺;在我李雪雁看來……」
「如何?」
「現在的你,才是真實的你。」
「哈哈!」秦慕白笑了,而且是大笑。他說道,「公主與我謀面甚少都談不上深交,竟如何瞭解我?」
「要瞭解一個人,也許花一輩子的時間都不夠,有時,卻並非需要多長的時間與多大的工夫。」李雪雁抿嘴微笑,說道,「慕白,其實最初見面的時候,我就從你指尖的音符聽出了你的心聲。你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雄鷹,一直在苦盼展翅翱翔的那一天,為此,你不惜改頭換面的扮演鳥雀的角色,低眉順目隱忍自製的羈在籠中。你的胸中飽有盛氣凌雲的報負與深沉如海的情感,可你總是將玩世不恭與滿不在乎掛在臉上。」
秦慕白雙手搭在腹間,偏著頭,臉上浮現出李雪雁所說的那種『玩世不恭』的微笑看著她,笑而不語。
「怎麼,我說錯了嗎?」李雪雁那雙靈動的眼睛眨動了幾瞬,問。
秦慕白笑了一笑,答非所問的道:「公主,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呢?」
「和親失敗,交戰在即,我這個所謂的公主,已是成了一個多餘且尷尬的人。」李雪雁搖了搖頭,自嘲的苦笑道,「早知如此,當初我就該相信你。」
「相信我什麼?」
「相信你那天在我家中所說的豪言壯語。」李雪雁說道,「你不記得了嗎?你說,吐蕃的問題,只有武力才能徹底的得到解決。總有一天,你會踏平高原生擒贊普,將吐蕃完全融合到華夏民族中來。」
「這麼說,當初你是沒有相信了。」秦慕白呵呵的笑。
「是。那畢竟太狂妄了,叫我如何相信?」李雪雁搖了搖頭,歎息道,「我以為我已經很偉大了。我願背影離鄉嫁到高原,為的就是在蠻荒的高原上佈施王道宣化百姓,平息兩國戰火為民造福。可是現在……我真的好失望!戰爭,仍是無法遏止的發生了!現實就像一個無情的莽夫,給了我這個自做多情的愚蠢女人狠狠的一巴掌!」
「公主,錯不在你。」秦慕白說道,「兩國的爭端與歷史的進程,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與解決的。你我,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命運,也不由自己掌控。」
「那我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李雪雁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秦慕白,如饑似渴的等待著他的答案。
「為了生存與理想嗎?我不知道。」秦慕白自嘲的笑了一笑,說道,「好像,我一直都在做著一些無法選擇無法迴避的事情,就像一個無法自制的傀儡,活得辛酸且無趣。這一次,我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這種感覺,就像是一頭野獸被關在籠子裡許多年,然後突然走脫回到森林獲得了自由,哪怕知道就要被獵人獵殺或是被別的野獸吃掉,那我也能坦然面對我既定的命運了,而不是願意再回那籠子裡去。」
「我父王曾經說過,年少何時忌輕狂,男人一輩子,總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會酣暢淋漓不留遺憾。」李雪雁凝視著秦慕白,說道,「慕白,我真羨慕你!此刻的你,是如此的率真而坦然,活得精彩又慷慨。我一直都認為只有像我父王那樣真實而坦率的男人,才是最可親最可愛的……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願在我最年幼無知的時候遇上你這個,如同我父親一般偉岸而率直的男子。」
「為什麼?」秦慕白笑問道。
「那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的粘在你的身邊,孩子一般的任性胡為隨便撒野,直到我長大成人。」李雪雁說完這句,站起身來,微笑嫣然的柔聲道,「我真羨慕皇姐……真的!……她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將我深深觸動。」
「哪一句?」秦慕白略有點尷尬的撓了撓頭,出於禮貌的問道。他心裡清楚……眼前的這個李雪雁,顯然已是對他打開了情竇。若非礙於二人的身份與眼前微妙的局勢,她可能早就明目張膽的「發起攻擊」了……這真是造孽!
「皇姐跟我說,早在你們二人相識之初,你曾跟她說過一句半真半假的逗趣的話,卻將她的心扉深深打動。」李雪雁說道,「當時你們是在絳州,皇姐突然跑去找你……你曾對她說,『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
「……」秦慕白怔了一怔,「抱歉,我可能自己都忘記了。」
「從此,皇姐總是放心大膽的撒野,而你,則像天神一樣一直都靜靜的守候在她身邊,無論成敗興榮,慨然把酒奉陪。」李雪雁微笑,說道,「你們兩個,真是天作之合,活得如此精彩,且又灑脫!」
「是麼……」秦慕白笑了一笑,不知說什麼好。當一個女人對你感性起來的時候,最好慎重。因為從此,她要麼十分信任你甚至愛上你,要麼,十分厭惡你甚至是恨你。
「你若撒野,我把酒奉陪……沒有哪個女子,不深深眷戀這樣的男人。」李雪雁抿嘴,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可惜,雪雁命薄。縱然有酒,無人把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