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觀的一間靜室中,陰德妃身一席黑白格子的素淨道袍,頭髮簡單的挽起以木筅挽束,左手捧一本經書,右手撫著一頭幽黑的秀髮。
高陽公主將頭枕在母親的腿上,喃喃道:「娘,慕白就要走了……」
陰德妃微然的一笑,輕撫高陽公主的頭,說道:「為娘知道,你已說過多次了。
「我好捨不得他……」高陽公主撇著嘴兒,傷感的低吟。
陰德妃只是微笑,而不言語。
「娘,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其實,思念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陰德妃終於說話,輕柔的道,「為娘也是從你這般年紀過來的。年少時,但凡喜歡的東西,都喜歡牢牢的抓在手心裡,一刻也不願放鬆。活得久了漸漸的就會明白,這世間有許多東西,便如秋風葉,指間沙,不是想留就能留得住,想抓就能抓得牢的。相見,不如懷念。」
「相見不如懷念……」高陽公主低低的唸了一聲,說道:「娘,你有懷念過一個人嗎?就是……閉上眼睛,腦海裡都是他的那一種,懷念?」
陰妃的表情略微滯了一滯,輕然一笑,不置可否。
「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想不通一個問題……但是我又不敢問你。」高陽公主說道。
「那看來你今日便是想問一問了?」陰德妃慈藹的微笑,「問吧,玲兒。你已經長大了,懂事了。你想問的問題,定然是有道理的。」
「那我真的問了哦?」高陽公主坐直起來,認真的看著陰德妃,小聲道,「娘,我想問一問……這麼多年來,你是怎麼跟父皇相處的?他可是……殺了我外公一家的人吶!」
陰德妃的眼中忽閃而逝一抹驚悸,眼皮也跳了一跳,但馬上鎮定了下來。
捕捉到母親突然顯露出的這一抹恐懼神色,高陽公主急忙伸手摀住了嘴,驚聲道:「娘,我是不是問得很蠢?那你當我沒說好了!」
「你沒有問錯。」陰德妃深吸一口氣緩緩吐氣,閉上了眼睛,悠然的道,「你……真的想知道嗎?」
「想!」
「其實很簡單。」陰德妃的聲音很平靜,就如同在訴說一件與她不相干的事情,淡淡道,「我越恨他,就越去努力愛他。」
「什麼!」高陽公主遲詫的叫了一聲。
「是的。」陰德妃依舊語音淡淡,「用愛,化解我心中的仇恨,化解他對我們陰家的仇恨。毫無保留的、一如既往的、無怨無悔的,深愛他。」
「娘……」高陽公主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自禁的嚥了一口唾沫,喃喃道,「你是如何做到的?換作是我……絕不可能!」
陰德妃弧線優美到極致的嘴角輕輕往上揚起一個微然的弧度,淡淡一笑,說道:「這世間,沒有什麼事情是人做不到的。當一個人走投無路別無選擇的事情,任何事情,也做得出來。」
「可、可是!」高陽公主爭辯了幾聲,很是猶豫的停頓了一下,咬牙道,「換作是我,就算是無法報仇,也定會一死了之!」
「不會的。」陰德妃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冷,沉靜的道,「一死,根本不足以了之。當你發現,如果你尋死,就會害死自己的哥哥全家的時候;當你發現,如果你尋死,你腹中無辜的孩兒也會一起隕命的時候……」
說到這裡,陰德妃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一字一頓道:「你就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了!」
「我、我……」高陽公主的臉突然變得有些蒼白,瞪大了眼睛看著母親,吶吶的道,「我不知道,如果是我會怎麼樣,但是……至少我會一直恨著他!絕對不可能反過來去愛他!」
「等你活到為娘這般年紀,就會懂了。」陰德妃又慢慢的合上了眼睛,悠然道,「要死其實很容易,難的是,生不如死的活下去。玲兒,當初為娘懷著你哥的時候,曾經十三次尋死。因為我不想他降生在這個人世,帶著恥辱、仇恨與鮮血的降生。我不想我的兒子,與他的父親當一輩子的仇人。可是後來我想通了,孩兒是無辜的,為了他,我要活下去。為了他,我必須愛你的父親。為了他,我必須化解李陰兩家的世仇……於是,世間多了一個貞觀王朝的德妃娘娘,從此少了一個陰家的女人。」
「娘,那這些年你是怎麼活過來的呀!」高陽公主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就叭嗒的落了下來,「以前我太不懂事了,還總是淘氣惹你生氣。原來,你一直就是在為我們活著呀!」
「能為別人活著,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陰德妃淒然的淡淡一笑,平靜的道,「忘記自己的一切慾望,仇恨,愛念與偏執,我苟延殘喘的活了這麼多年,完全都是為了你和你哥,還有你舅舅一家。除此之外,我還要毫無保留無怨無悔的真心愛著你父親。只有真正的真心去愛他,才能讓他忘記你們身上也留著一絲陰家的血脈,忘記那一段國仇家恨……」
「娘,你太苦了,太不容易了……嗚嗚!」高陽公主撲進陰德妃的懷裡,忘情的大哭起來,「這些年來,你就沒有自己的喜好與追求嗎?完全為了我們而活著!」
「喜好?追求?」陰德妃淡淡的微笑,輕撫著高陽公主的如雲秀髮,輕聲道,「每當我有一絲這樣的心思浮現的時候,我就會將它果斷的扼殺。因為,我本就不配擁有這些東西。」
高陽公主的嬌軀突然輕微的一震:「娘!你突然遁入空門,也是為了扼殺什麼嗎?」
「沒有!」陰德妃非常果斷堅決的否認,還有些嚴厲的沉聲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娘,你生氣了……」高陽公主抬起頭來,愣愣的看著陰德妃,「你今天……好古怪啊!」
「沒有的事。是你非要問這些問題,攪亂了為娘的心緒。」陰德妃深吸一口氣,又復閉上了眼睛,「好了,你去吧,為娘要靜心悟道了。」
「噢……」高陽公主迷茫的點了點頭,只好慢慢退出。
緩緩睜開眼睛,一眼慢慢瞟過眼前的青燈,古案,經書,陰德妃略帶自嘲又有些淒迷的輕笑一聲:「喜好?追求?玲兒,這些,只屬於你。只有你,才配擁有……珍惜吧,我的孩子!」
閉上那雙傾城動人的雙眸,陰德妃開始入靜修心。
半個時辰後,房間外的庭院裡突然響起一串悠揚的琵琶聲,伴之以清脆的巴掌:「好棒啊,慕白!你今日這曲調為何彈得如此之優美?彷彿更勝往日許多呢!」
「有嗎?」傳來秦慕白的聲音。
陰德妃的玉手五指驚慄的顫動了一下,不經意的將手中一本古籍掉落在身邊。
「曲中明明有著揮之不去的憂傷,難道你沒聽出來麼,玲兒?」陰德妃喃喃的自語道,「原來,他也是不忍離去啊……傻丫頭,你應該用點心去品味他的心思。男人,就如同一本書。需得用心去讀方能明白的。你的慕白雖然年輕,卻如同這古案上的經書一樣,含蘊深遠意味綿長,不是那種讓人一覽無餘的簡單小男人……」
正當這時,她又聽得屋外秦慕白說道:「高陽,你母妃在屋內嗎?」
「在呀,怎麼了,有事嗎?」高陽公主問道。
「沒事。只是要暫離京城了,想與她道個別。但又不想打擾到她,要不你進去替我轉達一聲吧?」
「也好。」高陽公主應了聲就推門進來了,將秦慕白的話如實相告。
陰德妃聽完無動於衷,依舊閉著眼睛,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跟他說吧,我甚愛聽他彈的琵琶曲。如若願意,就請為我彈奏一曲。」
「噢,好的。」高陽公主眨巴了幾下眼睛,輕巧的退了出來,對秦慕白道:「慕白,我母妃讓你替她彈奏一曲。」
「好。」秦慕白二話不說,便在陰德妃的門前坐下,輕撫琴弦,彈起了一曲《高山流水》。
靜室中,陰德妃閉目傾聽。
仙音裊裊,繞樑過戶。
那一個個音符,彷彿能夠穿透人的皮囊,直達五臟六腑,直透人心。
「我竟……是他的知音!」陰德妃喃喃的低語,弧線優美的紅唇,似在輕微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