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不忍。」權萬紀雙手剪背望著窗外的秋爽藍天,悠然的道,「在下雖然來吳王府不過一年,但相交之下,已與吳王殿下感情匪淺。雖然他敬我怕我,甚至還有些恨我厭我,有時怒氣上來恨不得一刀殺了我,但事後總會對我言聽計從。有主如此,夫復何求?吳王殿下,對我其實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且,我與他之間既是敵人也是好友,既是師生也是知己。再者,吳王殿下聰穎過人天縱英才,雖偶有小過,但瑕不掩瑜,絕不是太子可比。我又怎麼可能忍心讓吳王去受太子牽連受這無妄之災呢?」
「先生深銘大義,在下佩服。」秦慕白誠心誠意的拱手而拜。
沒想到,權萬紀還是一個性情中人。剛才的這番話,他說得至情至理,顯然是發自肺腑。
權萬紀背剪著手在房間裡來回的踱步,苦思良方。秦慕白也沒有去打擾他,靜靜的站在一旁。
雖然秦慕白一向比較自負聰明,但有些事情還是不敢托大狂妄的。這為官之道理政之法,自己顯然還比不上在官場上混了半輩子的權萬紀這種人。與其自己盡出餿主意,不如等權萬紀想個萬全之策。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集思廣益不是壞事。
過了許久,權萬紀的腳步略一頓,轉頭看著秦慕白說道:「將軍有何妙計,解決眼前難題?」
「在下只想聽聽先生的妙策。」秦慕白說道,「在下初入仕途年輕氣盛,經驗不足而且莽撞愚鈍。如此大事不敢自作主張,這才出了下策,請先生涉入此案一起籌劃。萬般情由,皆是秦慕白的不是,請先生萬勿責怪。」
「不必說這些了。得想個辦法才行。」權萬紀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表情異常嚴峻,他走到秦慕白身前低聲說道,「眼下的最為棘手的,就是這個勝南侯。其實我們不查也知道,此事勢必跟他有關。從侵吞修堤款開始,到最後的水沖稷山城、謀殺祝成文,都與他脫不了干係。我還不相信,一個小小的刺史有膽量幹這些事情!其實早在來到稷山縣之前我就聽說了,在絳州這一塊地面上,以勝南侯為首,一干地方官吏盡相附庸,儼然已經快要自成一國尾大不掉。這一次皇帝趁稷山洪澇之機派譴吳王與秦將軍一起前來,就有整頓絳州、將這一窩毒瘤連根拔起的意思!否則,區區一縣之水患,用得著動用一個皇子、還有皇帝的親勳衛隊麼?」
「先生所言即是。看來,皇帝是早已謀劃在先成竹在胸了。也就是說,眼下的境況,對吳王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秦慕白說道,「考驗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皇帝陛下。勝南侯與這絳州大小的官吏,其實對我們構不成什麼威脅。皇帝想考驗吳王,是否會趁這機會對太子落井下石、是否有奪嫡爭儲之野心;順便考驗你我,是否赤膽為國忠心事主。權先生,在下說得可對?」
「對極。」權萬紀重重一點頭,「秦將軍,在下真是小看你了。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居然能有如此見識!你說得極對。眼下,其實就是皇帝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道難題。如果做答,關乎生死!而我們三個人,必須對皇帝要有不同的回答才行!」
「請先生教誨,我們三人,該分別如何作答?」秦慕白拱手而拜,誠心請教了。
「嗯……容某想想……」權萬紀點點頭,又背剪起手踱了一陣步子,時不時用手輕輕的敲幾下額頭,終於走到窗邊停了一下來。
「先生……可是有良策了?」秦慕白上前一步,問道。
「其實……良策早已擺在眼前。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你秦將軍,早就給出了答案。」權萬紀背對著秦慕白,淡淡說道,「這件事情,就讓吳王殿下裝作不知的好。這樣,皇帝或許會責備他隱匿不報因私廢公,但絕對不會真正的怪罪。然後,我再出面檢舉揭發勝南侯,上書進諫強辭彈劾。而你,完全可以將此事密奏皇帝,如實相告。這三個答案,豈非是你早就想好了再來搬請在下的?你又何必再問?」
秦慕白沉默了半晌,尷尬的輕笑兩聲:「先生,還在生在下的氣嗎?」
「沒有。」權萬紀搖了搖頭,輕歎一聲,說道,「在下還沒有那麼小氣。雖然我一時中了你的計被你牽著鼻子走,那也是因為我智不如人輸給了你。等到醒悟之時,已經全然落入了你的陷阱。但是這個陷阱,你縱然是不親自設下,我也會主動跳進來的。因為,我權萬紀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像勝南侯與絳州貪官這樣的一群人,繼續荼毒我大唐子民的!」
「那……如果因此而引發朝廷的大地震,牽一髮而動全身從而導致太子被廢呢?」秦慕白問道,「這樣一來,先生可就成了一根引線,要引爆一場劇烈的動盪了!」
「我知道。」權萬紀一字一頓的吐出這三字,停頓了半晌,霍然一下轉過身來,「但是,這不正是皇帝陛下需要的麼?否則,他何必派我們三人前來!」
秦慕白恍然一怔,半晌無語。
權萬紀說得極對。以李世民之精明,在他與李恪臨行之時下了那樣的密令,就肯定是早已對一切有了一些瞭解與推斷。雖說談不上十拿九穩,但他李世民肯定早已心中料定此事與勝南侯脫不了干係。牽扯出勝南侯,那就是劍指太子李承乾……李世民的用心,昭然若揭!
「皇帝……真是要廢立了麼?」秦慕白喃喃道。
「帝心不可測,你我不便之言。」權萬紀雙眉立豎連連擺手,沉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揪出勝南侯,是皇帝想要的。我權某人如果因此被人陰謀殺害,那也是死節為君,死得其所!天網恢恢疏而不露,若能能將絳州的這些貪官一網打盡,那我權萬紀為民請命而死,死得其所!」
「壯哉!好一個死得其所!」秦慕白深吸一口氣重重抱拳,「先生若往,某願同去!」
「不!在皇帝陛下的局中,你與李恪都是不能死的。」權萬紀雙眼圓瞪,沉聲宛如咆哮一般的說道,「李恪,皇帝只是在考驗他的孝悌之心,只要他不借師發揮主動出擊對太子落井下石,他就沒有事;而你,其實大家都明白,皇帝只是想讓你暫時離開長安的那個風流漩渦才將你一起派出來的,順便讓你和你麾下的百騎給李恪壯壯膽。其實,最與此案無關的,就是你,因此你這個無辜之人也大可不必死。而我權萬紀,是李恪的老師,也是皇帝派來專程匡正他得失的王府長史。此事我若不出頭,那便是罪該萬死!」
「權先生……這樣一來,你可就太委屈了!」秦慕白歎息道。
「不。」權萬紀重哼一聲斬釘截鐵道,「守於臣節死於忠義,我權萬紀死得其所。其實我如果這樣做了,皇帝陛下非但不會殺我,反而會嘉獎我。只不過這樣一來,我就得罪了太子和所有太子陣營裡的人,他們會與我不共戴天。不過這也無關緊要了。這麼多年來,我權萬紀得罪的人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數都數不清了。我唯一忌憚和擔心的,就是因此而引發廢立這樣的巨大震動。只不過剛才一瞬間我突然想通了如果皇帝派我們來的時候真的是心中早已有數,那麼他缺的只是一個借口。就算絳州這裡給不了他這個借口,在別的地方也一樣能行。與其讓皇帝這樣反覆的折騰為難,但不如我權萬紀硬著頭皮頂上去,把皇帝陛下需要的東西,拱手托出。為臣者,不就是要為國解難為君分憂麼?」
秦慕白聽完,沉默無語。只在心中歎道:封建時代的忠臣,就有這樣的覺悟……換作我秦慕白,那是肯定做不到的。權萬紀,這究竟是算迂腐、傻氣還是磊落、忠直呢?我想,在不同的時代對他這種做法與精神,會有不同的理解吧……「現在,一切照舊,我們就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權萬紀說道,「以大局為重,先把賑災撫民的事情辦好。待這件大事辦妥當了,我自有主張。這一切,也都不必你來操心了。從今天起,你就專心陪著殿下,幫他一起賑災撫民。關於此案的事情,全部交給我來料理就行。我會將它查個水落石出的,但不會打草驚蛇。這個你大可放心。」
「如果需要幫助,權先生儘管直言。」秦慕白有點抱愧的拱手道,「從今往後,在下便與先生同舟共濟了!」
權萬紀神情嚴峻的轉過頭來看著秦慕白,輕點了一下頭:「嗯!」
秦慕白的心裡也輕鬆不了多少。其實他也清楚,自己完全可以和這件案子撇清干係,聽由皇帝所說,但有難以決斷的事情,就密奏給他知道然後撒手不管聽由皇帝處斷就可以了。可是如果自己不與李恪、權萬紀商量而私自行事,就會陷他們於被動,甚至有可能會因此害了他們的性命。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一個是妹妹鍾情、對自己有恩、又待我如摯友兄弟的李恪,一個是權萬紀這樣錚錚鐵骨正直無私的忠臣……自己要去陷害他們,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