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新韻 第30章 激情——雲江愛潮接汶川 (17)
    徐定富發了呆。要說在平時生意紅火時,招熟練縫紉工求之不得。可目前生意清淡,她又非靈清一人,拖著個不懂事的阿維熱,肚子裡又有寶寶。收留在此,萬一有個好歹……徐定富好一陣答不出話來。

    鬼使神差的,不知是前世有緣,還是索菲亞大嬸的軟泡硬磨,抑或是漂亮的千蒂遭此困厄引起徐定富深深的同情,等大嬸打氣說:「你別拖泥帶水像個娘們。孩子有我幫助照管,讓他到我那邊玩兒,不給你工場添亂;臨產,有我出馬,也不要你大男人操心,」大嬸雙手比劃著,提高嗓門,「我這個房東求你啦,還不痛快點答應?」

    此時,只聽阿維熱扁著嘴哭了起來:「媽媽,我餓了!」千蒂蹲下哄孩子,一臉哀傷。徐定富怦然心動,同情地收留了她。他叫大嬸幫忙,搬掉貯藏室裡報廢的機器與舊料,安頓她母子。

    從此之後,千蒂成了工場的縫紉工人。或許是落難之中有人收留,她充滿感激。不但幹活賣力細緻,而且幫助清掃場地,幫助洗菜烹調,甚至還幫孤身的徐定富洗衣縫衫,整理成品。千蒂讀過書,能寫一手流利的意大利文。什麼簽工單、領料單、結算表以及一些手續等,她寫得又快又好,識字不多的徐定富打心裡喜歡她。有時放工,他會牽著阿維熱的手外出到河邊林蔭道散步;每週末結算工資時,他常常多發她幾百甚至上千里拉。

    過了聖誕節,轉眼到了1946年2月。阿爾卑斯山的厚厚積雪剛剛開始滑落,千蒂的第二個兒子降生了。大約是1945年的動盪讓她漂泊無定,神情憔悴,所以這個孩子顯得先天不足,「連哭聲都像小貓叫,不像阿維熱那樣有勁。」千蒂略顯悲哀地告訴來看望她的徐定富。

    由於環境、條件所限,也由於千蒂心存感激,她產後未等滿月,即抱著哺乳的老二來上班,活計要緊時甚至趕個通宵。按大嬸的話說,她這位苦命又好心的少婦,是把徐定富工場當成自家的活兒來干的。她不僅縫紉領帶,而且傾注著滿腔的感情啊。

    阿維熱的生父杳無音信。大嬸說,估摸是戰場上打死了。身邊的中國男人,高大且穩重。不知是徐定富長期孤身如久旱盼雨的枯苗呢,還是千蒂怕極了動盪不安而想依托一個避風的港灣;不知是孤身男人極需要女人的溫柔體貼呢,還是千蒂的亮麗打動了徐定富的堅硬之心……似乎是過罷中國傳統的清明節,這對孤男寡女已經依偎在一起了。在索菲亞大嬸的撮合證婚下,一對異國情侶,牽著、抱著純歐羅巴血統的兩個男孩,莊嚴地走進米蘭MARIA教堂,接受了神甫的祝福!

    當晚,徐定富右手抱著千蒂,左手輕拍著剛過兩個月的老二,溫存著,輕吻著:「你放心,我徐家三代單傳,就盼多子多孫。這兩個雖非我親生,但我會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他們!」

    不知是由於感動,還是由於幾年來七上八下高懸著的這顆心放了下來,千蒂由抽泣轉為放聲大哭,雙手把徐定富抱得緊緊的。她已失去一個愛人,帶著孩子吃了不少苦頭。今後,這至親至愛的真正丈夫是她的唯一珍寶啊!

    三、臨終叮囑

    徐定富婚後平靜甜蜜的日子才過了三個月,一天陳國和急匆匆送來了一封家鄉來信,信封上居然很醒目的另加一行字:「父喪盼兒歸,家書求傳遞。」一看「父喪」二字,徐定富傻了眼,一把撕開信封,原來是堂叔寫來的:

    定富賢侄:

    你本賢孝,含恨離鄉,吾能體諒。但令堂大人思兒心切,不久即患病辭世。令尊大人支撐至今,始終堅信賢侄會有音信。倏忽十幾年,闔家望眼欲穿,春間才得回鄉者消息:賢侄已在意大利米蘭創業,至今孑然一身。可歎令尊大人前日(三月十九日)病故,吾等無法處置,停厝專候。賢侄為獨子,當明孝道。請火速還鄉奔喪……

    愚叔徐連銀字

    卅五年三月廿一日

    徐定富一陣頭暈,癱倒在沙發上。他明白,自己年輕氣盛,受不了亡妻的打擊,才不辭離家,沒有為年邁的雙親考慮。10年前聽說母親病故,自己正在顛沛流離之中,只好強忍悲痛,其間似乎僅僅寄回幾張照片而已。現在父親又歸天了,等他回鄉治喪。可這已走上正規的工場,這新婚的妻子,又怎麼辦?想到雙親的養育之恩,想到有家難歸,徐定富雙手抱頭,熱淚潸潸而下。只有那不懂事的阿維熱,還笑著拉扯著千蒂:「媽,爸爸不乖,哭了。爸爸不乖!」

    無可奈何之下,徐定富毅然決定:賤賣工場,回家奔喪!他顧慮重重的是千蒂母子。讓她留下,自己捨不得;帶走,只怕異國他鄉、窮僻困頓,她母子倆過不慣,吃苦頭,留後患。不料千蒂明白丈夫的心思,一臉嚴肅地搬出不知何時學來的一句中國俗話:「嫁雞有雞,嫁狗隨狗,我們願意跟你走。愁什麼?天不會塌下來!」

    兩人辦了回國手續,定了船期,千蒂把去中國的決定寫信告訴家鄉的父母。母親聞訊,急得腳跳,帶著小女兒優蘭達急忙趕到米蘭,嚷嚷著女兒是著了魔,中了邪:「怎麼能去窮困愚昧的支那呢?你不為自己想,那千山萬水的,也得為兩個年幼的孩子想呀!」母親硬說軟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千蒂始終不為所動。在留給母親的一支銀手鐲裡,包著她手寫的字條:

    親愛的媽媽:你說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是二戰之後的女人,僥倖活了下來。女人當為愛情而活著,我不能再失去丈夫了,即使是千里萬里。我會思念你們,給你們寫信;我永遠愛你們,為你們祈禱……

    臨行,大家淚汪汪的,擁抱道別。北風驟冷,外婆脫下皮衣,披到阿維熱身上,再三叮嚀:「孩子,你要幫助媽媽。有困難寫信告訴外婆。日子不好,就早點回來!」幾行清淚,分不清是外婆、是千蒂還是優蘭達流的,滴滴答答都落在碼頭上。過往的行人,都為她們的難捨難分而感動。

    誰能料到,這竟是千蒂與母親、妹妹的永別!

    郵輪從威尼斯起航,向東朝香港前進,在海上整整顛簸了41天。船外狂風惡浪,船內嘔吐狼籍。千蒂母子從未出過遠門,差點把腸胃都吐翻了。戰後窮亂,船上又缺醫少藥。郵輪橫過赤道之時,未滿週歲的阿維熱弟弟感染了風寒,連日高燒不退,沒幾天就夭折了。在阿維熱的記憶裡,父母相擁痛哭,母親傷心欲絕。看到船長下令把小弟的遺體丟下波濤中那一剎那,「我嚇得哇哇哭叫,一輩子也忘不了……後來我直怨:這出國之路啊,絕對走錯了!」

    就在船上,千蒂含淚抖索著給父母弟妹們發出第一封信:「此去中國,不知是禍是福。昨天小寶貝病重走了,走進大海,像割去我的心肝!媽媽,我嫁夫隨夫,恐怕難回您老人家身邊,但願阿維熱——徐把他改個中國名叫徐祥順——能早一日踏上威尼斯海濱,早日回到意大利家鄉……」

    老天無情,總是難從人願。

    阿維熱——徐祥順母子,從此跌入思親的苦海……

    輪船從香港又轉到上海,不知經過多少個日夜的顛沛,千蒂帶著徐祥順隨丈夫來到了浙江省瑞安縣梓岙鄉(後併入仙巖鎮)沈岙村。當他們踏進家門,一頭遇到的竟是「三月病故」的父親徐阿秋時,頓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原來老父並未「故去」。只因他思兒心切,才讓堂兄弟編出「父死速歸」的急信哄著兒子歸來。這一哄不打緊,使徐定富喜出望外,卻讓千蒂母子從此遠離家人,遠離故鄉,命運來個180度的大逆轉!

    記得這是臨近1946年冬至的日子。千蒂為著愛,不遠萬里毅然決然地來到沈岙。四村八鄰的鄉親們聽說來了個金髮碧眼的「番女」、「番兒」,都很好奇,一群群趕到徐家小屋幾層圍著足足看了4、5天。大家指指點點,嘰哩呱啦,這瑞安土語千蒂母子一句也聽不懂。唯一的感覺是這裡貧窮得超過她們的想像:老鄉們大多精幹巴瘦,臉露菜色;身上穿的破破爛爛,連大姑娘穿的也是半身補丁,且是土粗布。千蒂把帶來的洋糖果分發了,大夥兒看著新奇,捧著嗅著,捨不得吃;千蒂把多餘的牙刷牙膏分給徐定富的堂房表弟妹,想不到她們咬著牙刷,不明白什麼叫刷牙!

    語言不通,水土不服,習俗不慣,衛生不良,又吃不慣貧窮農家的魚蝦醃菜,千蒂頓覺苦不堪言。但她始終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生活信心,學習方言,孝敬公公,勤於家務,一時倒也得到公公和親友們的歡心。

    第二年秋,千蒂產下一子,全家高興極了。由於舊式接生不科學,孩子未滿月即殤折,急得千蒂拒進茶飯。還好徐定富體貼規勸:「我們年歲不大,日子長著。留得青山,不怕沒柴!」

    果然,1948年冬,千蒂又產下了白白胖胖、灰頭髮、高鼻子的女兒,定富給取名徐祥妹。樂得六歲的徐祥順在門口敲著燒火筒高聲念童謠:

    來來來,快快快,

    我媽生了小妹妹;

    快快快,來來來,

    喝了老酒啃雞腿……

    1950年春節,徐祥妹滿週歲,又是解放後第一個祥和年,千蒂又給遠方的父母寫信,講阿維熱的成長與調皮,講夭殤的混血兒,又講健康活潑的徐祥妹,寫到這裡分娩的奇怪習俗:「整個房間封閉著,絕對不開窗,極少開門;產婦包頭蓋臉,臥床不許動,更不能見風;要喝生薑湯,喝一種紅酒,吃又長又細的『索面』。封閉幾千年的國家產生封閉的民俗。現在和平解放了,聽說要土地改革,估計會有一場大變革,民主,進步,或許不會有這麼多文盲……」

    天有不測風雲。春節剛過,盤踞沿海洞頭島的一股殘匪突然潰退至沈岙村。他們朝著大戶人家敲詐勒索。徐定富賣了工場歸國時村裡書院巷買了半幢大院,並重新油漆整修。匪兵們以為找到了殷實富戶,用槍口頂著千蒂母子要錢要糧。在二戰中飽受驚嚇的千蒂哪裡禁得起再一次折騰啊,她被嚇昏過去。阿福婆見狀連忙燒薑湯灌醒她。但她從此落下心頭病,一看風吹草動,即胸悶心悸,大汗淋漓。而人呢,也日漸消瘦了……

    真是禍不單行啊。解放後生活日漸好轉,她虛弱的病體卻染上淋巴結核,從此臥病不起。治結核必須注射新藥盤尼西林。徐定富送她到溫州白累德洋醫院,打一針要兩擔谷子。徐家可醫不起啊。千蒂想到辦手續回意大利治病,但為時已晚。不管徐定富怎樣的延醫請藥,也不管兒女倆撕心裂肺的哭喊呼叫,年僅34歲的苦命千蒂,終於在1951年暑熱中撒手西去!臨終,她緊握丈夫的手:「6年夫妻緣份,我已滿足了。我死後,不管你娶不娶,對孩子都要關心。特別是阿維熱……」徐定富含淚點頭。

    千蒂又掙扎起來,雙手抓過祥順、祥妹的小手,一再叮囑:「你們不要忘了意大利親人,長大了早些回去找外婆、姨媽。就說媽媽想念她們,愛她們!所有證件,都由你爸爸收藏著……」

    這一年,徐祥順八歲,祥妹僅僅三歲!

    四、男兒不哭

    沈岙村的龍背山上,從此多了一座墳塋。墳碑只刻上四個字:千弟之墓。在那文盲充斥的農村裡,大約「蒂」字沒有「弟」通俗好刻,徐定富也就默認了。墳前的四棵松柏,倒是徐定富攜兒女搬石挖坑親手種下的。兄妹倆死了親娘,邊抓泥邊抽泣哭得傷心。鄰居少年程賢林教育他們:「人,總有一死的。老哭算什麼好男兒?男兒不哭!」徐祥順後來說,這句話像烙鐵一樣燙醒了他:做人要堅強、少哭,不哭!

    好男兒不哭。母親葬在山上,徐祥順牧牛放羊也常到山上,看著母親的墳地,看著新種的松柏。說來也怪,那松柏伴著快長快大的徐家兄妹年年長高,可枝杈都一齊向西斜去。鄉親們說,這是千蒂姑娘生前的囑托啊:她娘家在西半球,在意大利,提示著孩子們莫忘了到西方去尋親……

    可萬里尋親談何容易。在那貧窮閉塞的年代,合作化的年代,一家子得先求生存,求溫飽。那真是「瓜菜代」「野草和根煮」的年代啊!何況兩個未成年的娃娃,心中只有朦朦朧朧的尋親夢。當徐祥順在睡夢中哭醒的時候,他連忙羞愧地擦掉眼角的淚水:好孩子,不哭鼻子!

    好男兒不哭。隨著歲月的流逝,父親漸老,兒女尚幼,徐定富維持一家生計,下田、上山,家裡怎麼養?老幼怎麼管?豬羊怎麼喂?萬般無奈,他經人介紹迎娶了第三任妻子劉成柳。她高中畢業,會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卻被逃往台灣的丈夫丟棄,是個可憐的女人!祥妹年幼不懂事,祥順性野又調皮,與繼母自然多有磕磕碰碰的時候。但祥順不哭,摔門就走。他會一口氣倒吸,低頭扎進塘河深水裡,片刻能抓住一條大魚浮上來。野地裡的小夥伴撿柴禾慢烤,他們可以美美吃一頓了。

    好男兒不哭。公社化一陣緊一陣,大食堂干飯變成稀飯,而且一天只能喝到兩餐,直至一餐。正在發育長身體的徐祥順五大三粗,一擔可挑三、四百斤,卻餓得眼冒金星,雙腳發軟。沒有辦法可想,他曾去生產隊倉庫「偷」幾斤谷糠炒了吃。一次被保管員發現,吵上門告狀。正直的徐定富氣得操起門槓劈頭就打。祥順孝敬父親,不敢還手,對著正起來勸架的黃阿婆叫「阿婆,阿婆!」實際是呼救。土話「婆」、「富」近音。不料徐定富生氣未聽清,急得大罵:「你這個畜生!犯了錯還敢直呼老爸的名字?打死你這個不孝之子!」祥順抱頭讓父親打幾下出出氣,然後不辯不頂地下田幹活,忍下了一肚子委屈。農友們編了順口溜:「阿婆叫阿富,番人真硬頭。」全村笑熬,至今還在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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