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敬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只見他靜靜地轉過身,不無激動地開口道:「同志們,父老鄉親們,剛才聽到你們講的話,我確實非常激動,心頭真的難以平靜。但細細一想,是你們說得對,如果我們當幹部的,不能滿足大伙的要求,又硬逼著你們移民搬遷,還想通過犧牲你們的利益給自己撈取些政治資本,那確實會很招人恨的,換我當移民也會跟你們一個樣的!不過我想,今天大伙百忙中丟下自己家的活跑到鎮上來找我,我覺得大家還是信任我的,信任我們政府和黨的,所以儘管你們說什麼的都有,但我還是高興多於不開心。我想你們肯定是想來解決問題的吧。既然是來解決問題的,那麼我建議你們不要這麼多人他一句你一句,弄得我也無法回答清楚。你們可以商量一下,把想解決的問題集中一下,然後派幾個代表,我們再一起商討,你們看如何?」
方纔還吵得不亦樂乎的場面一下靜了。
對啊,人家劉書記講得有道理嘛!咱是來解決問題的,吵架吵十天半月也不一定有啥子結果嘛!
派代表吧。瞧這書記年紀輕輕,還真有兩下子嘛!
就是,要不怎麼到咱這個移民大鎮來嘛!
有人對劉敬安開始產生好感。
「劉書記,不是我們不響應國家的號召,可既然讓我們搬遷到他鄉,有些事我們認為有必要弄弄清楚再走也不過分吧!你說我們村一走就是五百多人,不能說走就走,村上的集體建設從解放到現在已經幾十年了,改革開放後的村級管理也有一二十年了,過去大伙對村級財務一直有意見,主要是幹部不公開,現在我們人都要走了,該不該公開呀?這是其一。其二,村上有個村辦企業,既然是全村百姓集體所有,那該不該在我們走之前對它的財產進行一下評估,對以後所產生的經濟效益有個說法?第三個問題是,過去村上搞了集體互助性質的這『基金』那『基金』,現在我們人要走,總該把這些基金分拆分拆好讓我們帶走啊!再有,解放到現在幾十年來村上修了路,建了小水電站等等,我們人走了帶不動它們,也不再享用得著了,也該補償我們一些現金吧?我們提的這些要求該不該滿足呀?劉書記你說句公道話!」
聽完移民們反映的問題,劉敬安心頭久久不能平靜:是啊,移民問題真的太複雜了,有些是政策和法規上無法考慮到的。可移民們反映的那些事情多少是有些道理的,即使是他們對一些公益設施提出的要求有些過分,也應該說都在情理之中,因為這不僅說明移民們想得到某些利益補償,同時還應當充分看到他們對集體事業、對家鄉一草一木所懷有的那份同樣不可割捨的感情!
「同志們,鄉親們,剛才大家反映的問題,有的是政策上有明文規定的,有的則是沒有說明白的。但我總的感覺,你們提的意見多數是完全合理的,因此我個人認為政府和組織也是應該滿足大家的。說實話,今天我從內心感謝大家,因為你們給我給我們所有移民幹部上了一堂生動和實實在在的課。有人說我們鎮上多數移民不願走,為啥不願走?我看就是因為我們幹部的工作還沒有落到移民們所想所求上,有些實際的具體的問題沒有很好地得到答覆,得到滿足,得到一個公平合理的結果!就憑這一點,我應該好好謝謝你們,我給你們鞠一躬!」劉敬安書記說完這番話,向二百多位興隆村的移民深深地彎下腰。而這一刻,讓所有在場的移民感動了。
「劉書記,你說到我們心坎上了!」群眾紛紛說話。
「說到還遠遠不夠,必須做到。」劉敬安直起腰板,提高嗓門說:「我在這裡向大伙表個態:半個月內,將你們剛才反映的4個主要問題全部解決。如果半個月內沒有解決,你們以後就別信我這個人,我也不配當你們的書記!怎麼樣,大家說這樣行嗎?」
「行!行行!」
「劉書記,我們在村上等你,你一定得來啊!」移民們情緒高漲,臉上也紛紛露出了笑容。
「我肯定去!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還等著給你們辦外遷壯行酒呢!」劉敬安說。
「好啊,我們早等著喝你的酒呢!」移民們一邊說著一邊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鎮政府。
當夜,劉敬安立即召開鎮移民工作會議,第二天就帶人到了這個興隆村。用了不到10天時間,將村上多年沒公開的村財務一筆一筆算清並公佈給全體村民,對集體和民間搞的各種基金也都理清楚,同時對村辦企業的財產作了核算,就連移民們沒有提出的其他公有性質的一些村務事宜也一一盤點理清,該分的分給移民,該補償的補償給移民,屬於不動遷的公益事業也給村民們說個明白。當劉敬安他們把村上的這些事處理完回到鎮上不出三日,這個鬧事的「搬不走」村的五百多名外遷移民,全部自覺自願地到鎮上辦理了外遷手續,高高興興、痛痛快快地離開了家鄉。
事後劉敬安在鎮移民幹部會議上說,興隆村從「搬不走」村到移民先進村,靠的不是誰的高明和能耐,靠的是群眾他們自己,是群眾給我們指出了解決實際問題的方向。
這一年從二三月份開始宣傳動員,到8月底年度移民外遷結束的五六個月時間裡,劉敬安先後解決了368起移民鬧到他那兒的「上訪」事件,而解決這些「上訪」事件最出奇的招數不是其他,是他和同事不惜跑斷腿的「下訪」——幹部們通過深入到移民中間進行細緻耐心的調查核實,把工作中出現的政策性問題和單個的實際問題,在移民的家中、村頭,甚至是田頭或床頭,將移民們結在心頭的疙瘩一一解開,讓每一件關係到他們實際利益的事辦到他們的心坎上。
但移民工作的複雜性難以想像,有時一些事情的出現沒有任何理由,只可能是一種感覺。而感覺的東西常常是烙在廣大移民心頭的一塊不能言說的痛處。
那一天劉敬安在鄉下一個移民點工作。一位幹部告訴他有個婦女說啥就是不聽,誰在她面前說移民搬遷的事她就跟誰急,甚至備好了一瓶毒藥,揚言再有人來她家動員,她就當場把那瓶毒藥喝下去。事情僵到這個份上,幹部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搬遷「倒計時」一天天地滾動著,而全村其他原來沒有啥想法的移民這時也推三阻四地不到政府那兒去辦銷戶手續,瞪大著眼睛看幹部如何動員那個揚言「死不搬」的婦女。
劉敬安不得不親自出馬。他要會一會這個婦女。
「你是誰呀?別過來!我才不管你是啥官,你再過來我就喝了……」那婦女一手拿著滿滿的一瓶毒藥,一手指著劉敬安不讓他進門。
「嬸子,我沒有啥事,只是來看看你家的情況,你千萬別做蠢事,放下那瓶子!你有啥子困難我們平靜下來一起商量,你……」劉敬安一邊說著,一邊只好止步。
「我有啥子困難呀?沒有,啥子困難都沒有!你們不動員我搬遷就啥子事也沒有,你們走,走!」那婦女下逐客令。
這可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劉敬安笑著搖搖頭,便席地而坐。可未等他的屁股著地,那婦女就拉開嗓門,又哭又鬧起來:「你們別逼我,逼我就……」話還未說完,便舉起毒藥瓶往嘴裡「咕咚咕咚」地直灌……
「哎哎,你這是怎麼啦!」劉敬安「噌」地從地上跳起來,與另外幾名村民趕緊飛步上前搶下婦女手中的毒藥瓶,可為時已晚,一瓶毒藥已經少了小半。
「快快,立即送往鎮醫院!」劉敬安一邊與村民們一起抬起那喝毒藥的婦女,一邊火速與鎮機關聯繫派車來接應。
經過及時搶救,這位婦女終於脫了險。在日後的三天住院期間,劉敬安派出兩名女幹部天天像伺候自己的親人一樣給這位女移民以無微不至的關懷,自己每天抽出時間來到病榻前問寒問暖。
出院那天,劉敬安把那婦女接到鎮政府,特意備了一席豐盛的飯菜,與鎮長等領導有說有笑地祝賀那婦女恢復身體健康,天南海北啥子事都聊,就是一句不提「移民」的事。
吃著聊著,說著笑著,突然那婦女抱頭痛哭起來:「書記,鎮長啊,你們咋就不提移民的事嘛!啊,為啥子不提移民的事嘛!」
席間氣氛突然緊張起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那婦女看著大家,不由得破涕為笑:「我是問你們為啥子不問我同意不同意移民嘛!我現在告訴你們:我在未出院之前,就已經下決心響應國家的號召,光光榮榮地當一名三峽外遷移民!今天是準備同劉書記和鎮長簽協議的呀!」
「哈哈哈……」沉默的飯席,猛地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來,我代表鎮黨委鎮政府,向你表示最誠摯的感謝!祝你身體早日康復,祝你全家在新的落戶地早日致富,生活越來越幸福!」眼眶裡噙著淚花的劉敬安站起身,端著酒杯,十分激動地對這位婦女說。
「來,我們都祝福你和你的全家!」鎮長和其他人全都站了起來。
「謝謝!謝謝你們。」那婦女已經泣不成聲,她抖動著嘴唇,掏出了自己心頭的話:「我所以思想轉變得這麼快,其實全是看在你們這些幹部的面上,我是被你們的真誠所感動的,同時覺得你們做移民工作也太不容易了,我想我們再不支持你們實在太不應該了……」
又一個群眾自我轉變的精彩故事。
然而移民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並非個個都如此精彩,用劉敬安自己的話說:「我們每天都處在情緒高度緊張和亢奮之中,你剛剛為解決一件難事而興高采烈,轉眼可能又被另一件更困難的事弄得束手無策,精疲力竭,甚至欲哭無淚……」
這樣的事終於又發生了:
一批外遷安徽宣城的250名移民馬上就要出發了,按照規定的時間表必須在28日前起程,而起程之前的一個星期內又必須將各家各戶的物資全部裝運先行。23日那天,事情發生了突變,移民們突然宣佈不走了,說是從遷入地那裡傳來消息,原先當地政府同意給每戶打一口井沒有兌現。
劉敬安一聽心急如焚,這絕對不是鬧著玩的事。每一批移民外遷什麼時候走,走多少人,怎麼個走法,是經過層層嚴密組織並要經北京方面批准後才能實施的,一旦方案確定,那可就是軍令如山的事。
「喂喂,安徽宣城嗎?我們的移民反映你們原先答應的每戶打一口井,是不是現在沒有兌現呀?」電話立即打向千里之外的遷入地。
「哎呀劉書記,你們移民是誤會了,我們本來確實準備給每戶打一口井的,可後來在施工操作中發現,這兒的地質條件不允許,有的地方能打出水,有的地方就是打穿地球也不出水呀!所以我們就只好改成在移民村那兒打三口大井,再用水管接到每家每戶,效果是一樣的,保證戶戶都能用上水的呀!」安徽方面如此解釋。
「原來是這樣啊!好好,謝謝你們啦!我們馬上跟移民說清楚……」劉敬安放下電話,心頭總算鬆了一口氣。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移民們仍然不幹。
「那也得等他們把自來水管接到每家每戶,瞅著沒啥問題了我們再遷過去!」移民們堅持說。
「這這……」劉敬安簡直覺得無話可說了。但無話也得說,「倒計時」不等人哪!
接下去便是拉鋸式地僵持在那兒:一邊說保證不會成問題的,一邊說那可沒準。
就這麼個問題,一直拖到25日。劉敬安又跟安徽方面取得聯繫,並再次確認對方保證盡快把自來水設備安裝完畢。得到這一消息時已是深夜12點鐘,為了抓緊已經失去的時間,劉敬安他們半夜將移民戶主集中起來開會,徵求意見。可爭執仍舊,一直到凌晨4點仍沒有得到解決。
幹部們急得火燒眉毛,移民們看似平靜但心頭也非常著急。時間不等人哪!
第二天,協商會議繼續召開。
「我們和遷入地的政府已經都答應一定把提水和送水的設備安裝好,可你們還是不同意搬遷出發,這樣就是缺少對政府的信任了,不利於解決問題嘛!」劉敬安一遍又一遍陳述理由。
移民們則認為:「啥事情都要眼見為實,一旦我們到了那邊,人生地不熟的,人家會按照我們現在提出的要求做嗎?做不了我們又能找誰?你劉書記到時一甩手,說你們現在已經不是我們三峽人了,幹嗎還找我們嘛?那時我們哭天天不應,叫地地無聲,可就慘勒!」
「怎麼會嘛!無論如何你們都是共和國的公民,不會沒人管嘛!」
「那你既然說那邊肯定會按照要求安裝好自來水設備,如果達不到要求怎麼辦吧?我們現在還算你的人嘛,算三峽人嘛,你給個准信!」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劉敬安以鎮黨委書記的身份,也願以一名共產黨員的身份,向你們保證:我會留在那個地方,直到負責給你們解決好問題為止。如果解決不好,你們怎麼處置我都可以。」劉敬安用沙啞的嗓子,一字一句地這樣對移民說。
「好啊,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但光說還不行,你得用文字的形式給我們保證下來。」移民們說。
「有這個必要嗎?」劉敬安感到委屈。
「有這個必要。否則我們心裡不踏實。」
「那好吧,你們把意見寫出來,我簽字。」劉敬安說這話時臉上露著的是笑,心裡卻在流淚。
當這份「人質」式的特殊保證書籤上「劉敬安」三個字時,已是26日深夜12點。
第二天黎明的霞光剛剛在東方露出,移民們便自覺投入了物資裝運。這一天是27日,全村移民的物資裝運完畢起程時,晚霞已經染紅了神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