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良:「這……他們可能不會配合,可是,只要我們態度堅決,有上級領導支持,我還是有信心查清的!」
劉新峰:「可是,你想過沒有,就算他們都配合你,做了旁證,可是,這件事必然會……」
好像碰到了什麼敏感的東西,劉新峰忽然猛地住口了。
李斌良看著劉新峰,希望他繼續往下說,可是,他已經轉了話題。
劉新峰:「斌良,所以,我們在做每一件事的時候,必須考慮到它引發的後果,不能置客觀現實於不顧,盲目地向前衝殺,那樣,最後受到懲罰的,只是我們自己。」
李斌良:「劉書記,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是什麼意思?讓我放棄嗎?把本來已經查清的案子放下,就像一些人希望的那樣,讓那些偽劣大學生繼續充斥校園,混到畢業,佔據一個好崗位,這會給我們的社會帶來怎樣的危害呀,還有,因為這起高考舞弊案件,已經死了兩個人,兩個無辜的青年,黑惡勢力也捲進來,他們威脅那些知情者,還威脅我,居然以我女兒的安全來威脅我,讓我放棄,而現在你也讓我放棄,不,我做不到,我不能放棄,我不同意放棄……」
劉新峰:「等一等,斌良,你說什麼,黑社會也捲進來了?」
李斌良:「是啊……對了,我還沒向你匯報這些,你還不知道,是這樣……」
不知為什麼,一說到這些,李斌良就下意識地把聲音放低了,他簡單扼要把有關情況向劉書記匯報了一遍,包括剛剛發生的戴副校長家被盜案。這樣一來,劉新峰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他離開座位,開始在地上轉起來:「這……居然還有這種事,黑惡勢力也摻和到這裡邊了,這……難道,我們的人有的已經和黑惡勢力搞到了一起,不能吧……」
李斌良:「劉書記,在這方面,您可能又不如我了,其實,近幾年,黨政領導幹部和黑惡勢力同流合污的現象並不是個別的……」
劉新峰:「這我知道,可那畢竟是少數,是一種權力尋租的表現形式,一些黑惡勢力用金錢買通我們的執法部門或者領導幹部,保護他們……可這件事不同啊,難道,是我們的人指使他們這麼幹的?不可能……」
李斌良:「不,劉書記,這是現實。現在,個別地方的基層政權確實和黑惡勢力勾結在一起,甚至黑社會化,利用黑惡勢力去做政府自己不便去做的事情。前些時候,河北定洲發生的事你沒聽說嗎?政府動遷受到了村民抗拒,實在解決不了,一天夜裡,一百多名暴徒衝進村中,當場打死村民八人,打傷數十人,現在已經查明,這件事的背後就有政府的影子。對比一下,我們這又算得了什麼?劉書記,你不是說要正視現實嗎?這就是現實,最起碼,是我們江泉的現實。」
劉新峰:「這……這……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查下去,不然,誰知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對了,就這麼辦,斌良,你該查就查吧,不過,一定要把情況隨時向我報告。明白嗎?」
想不到,劉書記這麼容易就轉變了態度。
李斌良心又熱起來,他知道,劉書記還是原來的他,他確實是個正直的書記,只是,他考慮的要比自己多一些,顧慮也多一些,可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的立場還是不容置疑的。
李斌良一個立正:「是!劉書記,還有什麼嗎?」
劉新峰想了想:「沒有了,我相信你能把一切查清!」
李斌良:「可是,年市長他……」
劉新峰:「這……你去做你應該做的吧!」
李斌良:「可是,我聽說,他後台很硬,地區、省裡都有人,還有人說……」
劉新峰:「還有人說,他要取代我對吧?可是,現在江泉的市委書記還是我。你走吧,該怎麼幹還怎麼幹!」
李斌良又是一個立正,轉身向外走去,這時,他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可是,在他走出劉書記辦公室,順著走廊走到樓梯口時,忽然感到身後有個人影閃了一下,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年市長從拐角處閃出來,走向劉書記的辦公室。
這……難道,他剛才也在門外聽聲……
隨他吧,這種時候,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05
果如劉書記判斷的那樣,儘管主要證據已經完備,可是,一些旁證的取得卻十分艱難,這些旁證主要就是流動監考和上級派下來的巡視員。
首先,很難找到他們,即使找到了,他們也以種種理由拒絕或者推遲傳詢,他們又都有一定地位,不好採取過於強硬的措施,最後,他們好不容易接受了詢問,態度又是驚人的一致:不知道,沒注意,沒發現,不可能,不能吧……
不知者不怪,如果舞弊真的屬實,他們沒有發現,即使負責,也只是失查,所負責任是有限的。
所以,這種態度,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可是,如果他們都是這種態度,證據鏈上就缺少了重要的一環。
難道,他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或者說,沒有發現?難道,這些人真的都大意了?
不可能。
最終,李斌良還是查到了線索。
線索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江泉一高,鍾老師和幾個良知尚存的老師暗中向他們提供,在高考舞弊發生的時候,這些流動監考和巡視人員實際上發現了,可是,他們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值得注意的是,地區巡視員來江泉期間,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吃好喝好不說,晚上還要玩好,臨走的時候,還發了辛苦費,那是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
這……
如果說,這些還有點望風捕影的話,那麼,另一件事卻從另一方面證實了這些屬實。
那是李斌良帶隊來到白山的第二天晚上,他的手機又響起來,傳來的又是她的聲音:「斌良,是我……」
李斌良心一跳,知道又有事情要發生了。他平靜地:「新玉,有事嗎?」
她:「這話怎麼聽著怎麼這麼讓人心冷啊,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
李斌良:「不,我很忙……」
她:「那好,有事,我要見你!」
李斌良:「好吧,什麼地方?」
「你吃飯沒有……吃過了,那好,咱們上清涼亭冷飲廳,吃點冷飲吧。快一點!」
李斌良:「好,我馬上就去!」
嚴熱的夏季已經過去,已經是秋天了,所以,冷飲廳內沒有幾個人,他們倆坐在一角,一邊聽著優雅的鋼琴曲,一邊慢慢地品著冷飲。
李斌良心裡非常清楚,她出現在白山絕不是偶然的,和自己約會一定有重要事情。她也在電話裡說了,有事。
他已經猜到了是什麼事,現在,只是等她開口。
她終於開口了:「斌良,本來想跟你繞繞圈子,可是,我猜想,你心裡一定什麼都明白了,對嗎?」
李斌良故意地:「我明白什麼了?」
她:「李斌良,你怎麼跟我繞上了,你不是這種人哪?」
李斌良:「那,我是哪種人?」
她:「是那種人,那種書上才有的人,你不是現實中的人。我以為,像你這種人已經絕跡了,以為你也早已改變了,可是真沒想到,你居然還存在……好,直說吧,看在當年的份上,放我一馬吧!」
這是她嗎?是當年說的她嗎?是她說出的話嗎?當年,在自己的愛情破滅的時候,是感到她很現實,感到她有一點勢利,可是,萬沒想到,十幾年以後,她已經變成這樣:「放我一馬吧!」這是那些自己在審訊裡常聽的話呀,怎麼從她的嘴裡說出來,而且,她從事的還是教育工作……
心雖然這麼想著,嘴裡說出的卻是另外的話:「什麼放你一馬,你怎麼了?」
她做出嗔怒的表情:「李斌良,我可是對你以實為實呀,你怎麼來這套。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我的那位就是白山行署的副專員,主管文教工作。」
李斌良忽然想起,自己在前些日子看電視時的一個鏡頭,那是白山地區召開的會議,表彰江泉一高的高考取得突破性成績,不但地委、行署主要領導出席了,主管文教的副專員還做了講話,表揚了一高和程玉芳。對了,那位副專員就是她的那位了。
李斌良平靜地:「這又怎麼了?江泉高考舞弊的事總不會和他有關吧!」
她:「對,這點我能保證,他肯定沒參與這種事,可是,他畢竟是主管文教工作的副專員,出了這種事,他也要負領導責任的……對了,我沒跟你說過,他正在準備調回省裡,目標就是教育廳……」
明白了。她那位副專員的前程要比什麼社會公正重要得多,為了他的前程,這件事就應該壓下去。
這是怎麼了?發生了這種事,努力揭發的是那些普通百姓,而努力想把它壓下的,都是領導幹部,現在,連副專員也是這種態度……
李斌良忽然想起那天劉書記說的半截話:「可是,你想過沒有,就算他們都配合你,做了旁證,可是,這件事必然會……」
當時,他好像碰到了什麼敏感的東西,猛地住口了。
現在看,他一定想到了這些。江泉高考舞弊的事暴露出來,哪級的領導都不會高興,都會想法壓下去。
這就是利益集團,他們的利益與此休戚相關!
她:「可是,我現在對你說這些,也不止是因為他,去江泉的巡視員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這件事鬧大了,他們都要受到處分!」
明白……
李斌良心忽然又被觸動,他想起一個問題:「對了,你在教育廳工作,你跟我說實話,霍濤他們曾經給地區教育局寄過揭發信,他們真沒收到嗎?」
華自安、郝柏生都說過,他們曾把寫好的信向地區教育局寄過,可是,一直沒有動靜。在現在的調查中,他們不承認接到過這封信,也不知是沒寄到弄丟了,還是寄到了沒引起重視或者扔到廢紙簍裡去了,因此,他想從她的口中知道一點信息。
但是,她只是笑了笑:「這我可說不好,什麼可能都有,你自己想吧!」
他能想什麼呢?想了又有什麼用?
雖然這麼想,李斌良還是想了起來,現在看,那封信他們肯定收到了,但是,他們沒有引起重視……不,不是沒有引起重視,而是很重視,他們把信中反映的信息和寫信人的身份洩露給了江泉的有關人,牛強也是這樣知道了霍濤揭發高考作弊的事,從而導致了後來發生的一切,導致了霍濤的死亡……
她在繼續說自己的話:「斌良,我再求你一次,適可而止,放我們一馬吧!」
又是這句話。
李斌良看著她,半開玩笑地:「可是,據我現在掌握的情況,那些流動監考及巡視員並不是疏忽大意,而是得到好處的--」
他故意把結束的話音拖得很長,看著她。
她忽然現出高興的表情:「對對,是有這事,他們把江泉給他們的報酬全拿來了,委託我交給你,而且還加了倍,我已經帶來了!」
她打開貼身放著的精緻的真皮挎包,從裡邊拿出兩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接著,又拿出兩個同樣大小的信封。
李斌良明白了: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們非但沒有履行職責,而且還同流合污了。
這是新收穫。
她急急地解釋著:「其實,他們也不想收,也不想這樣做,可是……啊,不說了。斌良,你知道就行,這件事,遠比你現在知道的要複雜得多,你不要再查了,我不是收買你,我也是為你好,你再查下去,搞不好會身敗名裂呀……」
一股怒火升上心頭,他用力推開她塞過來的錢:「那好,你們就讓我身敗名裂吧,我豁出來了!」
他說著站起來,歉意地對她說了聲「對不起」,就要向外走。
她哀怨地望著他:「李斌良,這麼說,你是鐵了心了?」
李斌良:「我是履行職責,如果在這個時候放棄,我就是瀆職,更重要的是,我將無法面對我的內心。」
「你……你……李斌良,我是該愛你,還是恨你,你……你……」
她收起錢包,連賬都沒有結,就離開了冷飲廳。
他也沒有送。他知道,今後,他們恐怕不會再見面了。
這樣也好。
李斌良慢慢把剩下的冷飲用完,然後買單離去。
06
看來,必須得到上級領導的支持。李斌良回到住處後,給林局長打了電話,想匯報一下這個新情況,可是,還沒等他開口,林蔭就開言了:「斌良啊,你正要找你,是這樣,你們的調查暫時停下來吧!」
李斌良:「什麼?林局長,為什麼要停下來,我們馬上就要取得突破了,很快就可以結案了……」
林蔭:「斌良,這不是我的意見,是地委政法委書記對我說的,他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意見,明白嗎?」
這……地委政法委書記是地委常委,他還不是個人意見,那麼,就是地委行署的意見了……
李斌良:「這……為什麼,為什麼……」
林蔭:「這……他說,這件事影響白山的大局,損害了白山地區的形象……」
和蔣副市長、年市長的理由一樣。
多麼好的理由,多麼高的宏論:影響大局,損害形象……這些年,以這種理由,把多少應該公之於天下的事情壓了下去,有多少不平事就是在這種堂而皇之的理論掩飾下公行,現在,他們又要以這種理由把這件事壓下去了。
什麼叫大局?難道,營私舞弊就是大局嗎?難道,保護營私舞弊就有利於大局嗎?這究竟是誰的大局?
這絕不是人民的大局,絕不會有利於國家和人民……
可是,這個道理跟誰去說?
那種無力的感覺忽然又出現了,一下瀰漫到他的全身。
林蔭:「斌良,我會向省廳匯報的,但是,我們畢竟是白山的幹部,不能硬頂,暫時,還是先停下來吧,你們明天就回江泉……」
渾身的力量一點一點被抽走。
林蔭:「對了斌良,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地委馬上就要研究幹部,包括全區政法機關的領導幹部,明白嗎?」
當然明白,全區政法機關的領導幹部自然包括江泉市公安局長。
或許,這時妥協是必要的,一切,等當上局長再說!
可是,如果總是這樣履行職責,總是這樣來執法,這個公安局長當不當又有什麼意義?
林蔭:「不管從哪個意義上說,暫時把案子放下都是正確的。何況,領導的意見已經明確,我們就是想查也是不可能的!」
這就叫胳膊擰不過大腿。
李斌良無力地對著手機:「這……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