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留下的女人們 第37章 尋親尋情 親傷情殤 (2)
    瞎女像沒有聽到,一點高興的表情也沒有,妹妹也心痛哥哥,她知道,哥哥在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做官,做官不易,哥哥必有哥哥的難處。

    天上起了吊腳雲,命裡只有半世情將軍與妹子商量回北京,那是家事,陪坐一旁的郭科長不好插嘴,心裡卻在替將軍解難分憂,第二天便親自做瞎子的工作。

    瞎子的工作好做,因為道理都是明擺著的硬道理。

    「老瞎呀,過幾天,將軍兄妹回北京,你怎麼辦?」郭科長問瞎子。

    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瞎子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兩隻白色的大眼睛凝固著朝向天空,那永恆黑暗的天空,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昨日,將軍兩兄妹商量回北京的事。瞎女提出不帶你去,她寧可不去。將軍答應了帶你一起去。不過,看得出,將軍有將軍的難處,你想想,他又不是皇帝……你不去北京,留在家鄉,也不會讓你回去討米。我們準備成立一個盲人茶社,集中一批瞎子開茶館,每天唱曲子賣茶。自食其力,發財是發不了,政府一定會保證你們不餓肚。」都說瞎子見錢眼開,他趕緊又補了一句:「每月發兩塊零用錢。」郭科長知道,這世上,殘疾的人最聰明,俗話說:一瘸二瞎,三麻四癩,五……和老瞎子說話,與其兜圈子,不如實實在在。說完了,他就等瞎子的態度。

    瞎子始終沒有改變朝向天空的姿勢,面對黑暗無邊的天空,他是那麼專注,那麼寂靜,那樣深沉。

    郭科長莫名其妙,也看了看天空,天空確實有變幻莫測的雲彩。他突然想,這瞎子肯定會算命,不知他算到了什麼。

    「老瞎,」郭科長開口了:「你知道瞎女長得怎麼樣嗎?漂亮,臉色又紅又白又嫩,是個美女,一雙眼睛活活動,跟沒瞎一樣,到北京一醫也許就醫好了,人家20零歲,正當花紅柳綠……老瞎呀老瞎,你都50多歲了,比人家將軍的爸爸還老,一身的病。今天人家請你去北京,你到北京能做什麼,你能到皇帝面前去唱曲嗎?!不能,你只能坐在家裡白吃,人家也養得起你,吃十天半月不要緊,一年兩年也勉強,三年五載呢,你還吃得下去,你當真是人家的爸爸?將軍心腸好,一句話都不說你,明日,萬一人家將軍的老婆嫌你的時候,老瞎,你怎麼回得來?!」時間似乎凝固了,郭科長走出房間,腳步愈漸遠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哦,老瞎呻吟了一聲,似被子彈擊中,咚地一聲倒在床上一動不動。入情入理的話比什麼都殘酷,像子彈一樣擊中目標,把老瞎的心打瞎了。

    瞎子,來自黑暗,去之黑暗,怎麼能走出永恆的黑暗!一切都安排妥當,那天,將軍攙扶著妹子邀請老瞎動身去北京。

    老瞎仍然一言不發,卻停止了寂靜。他睜著大大的白眼睛,朝向漆黑漆黑的天空,唱起哀婉的斷情歌。那嗓音蒼老、枯澀、嘶啞,猶如一條受傷的老狼,在悠遠的曠野哭喊,逼迫聽者接受其強勁的壓力,其間有一種蒼勁、蒼白、蒼涼之美。

    「樟樹老了會空心,想起老妹蠻傷情;天上起了吊腳雲,命裡只有半世運。」

    第二個故事

    「這女兒是錯不走的,蘭蘭一出生,我就在她頭上蓋了三個印章」尚省長上任不久,即委託戰友尋找長征前寄養在寧都專區某山村的女兒。那是建國初,百廢待興,尋找了一陣沒找到,事情就擱了下來。尚省長也沒再提這事,尚省長不提此事並非忘記,而是把心願暫時壓抑起來了。果然,尚省長就又提起了此事……

    那天,郭科長剛把新到的信件拆開,一一瀏覽,忽然,隔了幾個辦公室的局長跑過來,「老郭,快點快點,省裡來長途啦,尚省長點名叫您接電話!」郭科長嚇了一跳,慌不迭的跑到局長辦公室。尚省長和聲細語,說要請郭科長幫一個忙:「黃明生黃軍長都找上妹子了,我的女兒尚蘭蘭,您替我再找找看……」自此,郭科長就上了心尋找,親自跑了幾個縣,三個月後,鎖定目標。為了慎重起見,郭科長又親自去了一趟,那個梨花飄香的山村。

    「你就是尚蘭蘭麼?」梨樹下,他見到了一個擔水的大辮子少婦,笑著搭訕。

    大辮子少婦,將辮一甩,潑潑辣辣地反問:「叫我麼介?同志哥,天上掉金條了啵?!」老郭一怔,從何說起呢?正猶豫間,兩人挨得近了,只聽一道咳聲,頭上一根枝條斷了,有一個長著豹子眼的後生在樹上盯著。那少婦臉一熱,舉步欲走。

    樹上幾枚黃梨落入她桶中,水花濺了老郭一身。

    這時,一個抱著細伢崽的漢子從屋子轉出:「蘭蘭,擔水擔上西天了,跌掉魂啦!這崽叫了呢!」老郭一頭霧水,他,他,又是誰呢?找著大隊老書記,老郭挑明了身份,老書記半晌歎了口氣,說,蘭蘭這女子是好人、苦命,可是農村人家,自家田埂自家踩,有些事她不該呀……郭科長犯難了,這事怎麼對尚省長交待?

    尚省長得到消息並不要他交待,高興得在電話裡就嚷了起來:好你個小郭,什麼但是不但是,不要講了,只要不掉胳膊不少腿,找著了便好!隔日,一輛七成新的軍用吉普車,緩緩駛入地委招待所,尚省長急迫地跳下車子。

    「蘭蘭--」還沒經人介紹,他就從迎候的人堆裡認出了女兒。

    「爸爸,爸爸--」蘭蘭立即迎上前,大大咧咧地說:「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爸爸。」兩人的額頭都寬,顴骨都高,嘴巴都大……這面相在男子算得堅毅,是福相,在女人則不能說漂亮、福相了。二人抱在一塊,陡然心酸,默默地流了幾滴淚。

    尚省長撫著女兒的臉,左打量右打量,突然大笑起來,說:「這女兒是錯不走的。你們看,蘭蘭一出生,我就在她頭上蓋了三個印章。」人們就聚攏來看印章。在蘭蘭頭頂上,並排有兩個旋。

    「那還有一個印章呢?」有人問。

    「還有一個印章在這。」尚省長撥開蘭蘭前額的頭髮,果然那兒又有一個旋。然後,尚省長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垂下頭顱,讓人們驗證他頭上的三個旋。

    「三個旋的人最蠻、最強,不蠻不強,就打不了勝仗,就當不了司令、省長……」「難怪蘭蘭也強,三個旋呢,真是他爸爸的種!」眾人爭相看了,不由「嘖嘖」稱讚稱奇。這一刻,尚省長是那麼驕傲,蘭蘭是那麼幸福。

    「嘿,蘭蘭頭上有四個旋呢,她這還有一個旋!」有人發出新的驚歎。

    隨之,尚省長及大家驚異地看到,黑髮遮掩,蘭蘭額角上還有一個旋。不過,那不是真正的旋,而是一塊傷疤。仔細看,她頭上、胳膊上還有大大小小不少傷疤,被衣服遮住的身上呢?

    淚水無聲地漫過眼眶,在蘭蘭臉龐上流動。她低著頭,喃喃地說。

    「爸爸,我小時候,你為什麼要把我拋棄?!」轟--整個大地明顯地震動了一下。

    人們不吭聲了,心知肚明:從小到大,蘭蘭的日子裡,積累了多少多少的傷疤呀!十七年前,蘭蘭被紅軍匆匆寄養時才五歲。收養她的農民成份靠得住,赤貧的貧農。他家有兩個大她五、六歲的兒子大寶、二寶。在這赤貧的農戶家裡,被父母遺棄的蘭蘭,命運自然是當童養媳。

    可是,因為怕同伴們嘲笑,大寶、二寶都不要她當老婆。不要她的具體表現,就是經常無緣無故呵斥她,敲打她。有時一個一個來敲打她,有時兩個兩個同時上。另兩個是這家農民的兩個女兒,一個比她大兩歲,一個與她同歲。儘管這兩個女兒經常互相吵鬧得不可開交,一旦對付倔強的蘭蘭,則是對付異族,立即結成統一陣線。

    那是些難以想像,屈辱、殘酷的苦難生活。

    在這個貧困的家庭,天天吃雜糧,逢年過節才能吃雜糧摻米飯。她是一個吃白飯的多餘人。每餐飯都要怪她吃得太多,說她不會做事,光會吃飯,叫她懶蟲、飯桶。她不屈不撓地抵抗著,說自己做得不比誰少,吃得不比誰多。但是,因為她的存在,確實增加了這個家庭的貧困。

    農村生活清苦,孩子們唯一的水果是黃瓜。每次吃黃瓜,分到蘭蘭手裡總是那小半截苦蒂,十幾年了,她還一直以為黃瓜就是苦瓜。

    兄妹四個是蘭蘭的天敵,他們遊戲的方式之一,就是逗弄她尋開心。小孩折磨小孩,女人折磨女人,可說是無時不刻,水深火熱。但又全都低級直率,落在細微之處,無法一一細述。所有的矛盾中,父母肯定偏袒親生子女,就是外人,也看著主人,大多說蘭蘭不好,是顆災星。

    貧困的家庭,大家都在受苦,她受的苦最多。最苦的不是生活,而是心靈。

    蘭蘭幼小的心靈受到無數摧殘,提心吊膽煎熬著每一個日夜,對那個家庭,以及所有的人,她有著天然的敵意。

    三個旋對三個旋,誰也不肯相讓,棄留的女兒永遠地棄留了當天,尚省長見到了蘭蘭的丈夫,是個很敦實很老實的農村青年。尚省長沒有多說什麼,只能在心中暗暗歎息。這種農村後生,他見得多了,在外面老實,囁囁喏喏地說話,半天說不清楚,在家裡則不老實,對付老婆用拳頭說話,可就一是一,二是二,結結實實。

    所有的內疚在心裡慢慢擴大,尚省長想起小時候的蘭蘭,那是多麼可愛、可憐的女兒呀。蘭蘭的媽媽早逝,自己竟讓她小小年紀受了這麼多苦難。他要帶她離開這裡,離開這令她痛苦之地。

    事情往下發展,卻突然有了轉折,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那麼順理成章地發生、發展了。

    第三天一大清早,蘭蘭悄悄地帶了另一個長著豹子眼的小伙子來。尚省長被眼前的情況搞得目瞪口呆:原來,女兒不肯讓丈夫同行也就罷了,她甚至執意要帶另一個小伙子走。

    「他是誰,和你是什麼關係?」184「他是我朋友,是好朋友。爸爸,你應該相信,以前我們絕沒有別的關係。」「以前有沒有關係,別人都會說你,你不怕別人說嗎?!」「不怕,我誰也不怕。爸爸,只要你不怕的話!」「你不怕,我怕。我怕別人指著我的背罵。」「你怕我也不怕。我誰也不怕,反正都要離開這裡!」這不是明顯的亂來嗎!那時民風淳樸,也可說很封建,連男女握手都被看作作風不正,性格剛烈的尚省長,怎能容忍如此傷風敗俗之事在自己家裡發生!「這不行,你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不帶你走!」他扭轉臉,鐵語錚錚,花白、稀疏的頭髮中清清楚楚有三個旋。

    不意,女兒也梗起了脖頸,長有三個旋的頭顱挑戰地迎向尚省長,亦是一樣性格剛烈者,斬釘截鐵,毫不通融。

    「你不帶我走就算了,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剛烈對剛烈,針尖對麥芒,三個旋對三個旋,誰也不肯讓步,父女兩人僵住了,似兩塊生鐵。結果,不歡而散,尚省長是個大強人,拂袖而去,隻身來到寧都專區,隻身離開寧都專區,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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