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白娃就想到冷宇宙,是呵,白娃太像冷宇宙了。乖巧的白娃,堅定了華可英的期盼,是她苦難煎熬的一線希望。她的希望,就是老肖的失望,他瞅準了空子就下手,千方百計要滅亡她這一線希望。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她知道老肖對白娃沒安好心眼,像防老虎一樣防著肖建順。
天有不測風雲,許多事是防不勝防的。白娃九歲那年,不知怎的,突然患急性腸炎,上吐下洩,一天屙幾次,這在當時算得重病。有病要治,可哪有錢呢!華可英向肖建順要錢。肖建順借口有事,早躲了起來,連影子都不見。
「媽媽,媽媽--不要哭,不要難過……」白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仍在體貼媽媽:「我長大了以後,會孝敬你。」「老肖,你是窮人,窮人怎麼也這麼狠呢?!」華可英的淚水把被子都浸濕了。9歲呀,那麼聰明伶俐一個孩子,活生生的白娃竟如此不抗病,第3天便一命嗚呼。
白娃的死,結束了曠日持久的戰爭,也泯滅了華可英長明不息的心念。
「白娃死了,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不露面的肖建順回來了,扛一把鋤頭,理直氣壯,去挖坑埋白娃。他終於去了一塊心病,不意卻患了一場惡症。白娃死後第二年,肖建順也於1947年撒手人寰。
苦難,一茬又一茬;於都河水,瘦了一圈又一圈。
平滑如鏡的於都河水,年復一年映照著世事。華可英日日來河邊捶衣,也把長恨短痛,和淚揮灑河中。「家戰」結束,並非好事,也許是更壞的事。原本她有兩個男人,如今一個也沒有了。默默地,她挑起了一個窮家的擔子。
過去,她望著於都河水流淚,如今,淚水流盡,繁重的家庭重負,壓得她抬不起頭。
「文革」揭開40多年的「畫皮」,她竟是隱藏的紅軍、共產黨員華可英像蝸牛一樣,日日馱著一個隱私,一塊隱痛,默默地爬行。
1949年,新中國建立,土地改革及一系列政治運動,似一股股巨大的旋風攪動著華可英的生活。由於她對共產黨的認識基礎,她在普選中擔任了蘆山鄉選區代表,1958年曾任高級農業合作社婦女主任,後任西郊公社蘆山大隊婦女主任。
她隱瞞歷史,竟然躲過了嚴格的「政審」關,並被批准為中共候補黨員。「文化172大革命」期間,大揭發、大批判、大鬥爭,各級組織癱瘓,她安然無恙,在家中帶小孩。
小心翼翼的華可英,躲過了種種政治流彈、運動掃蕩。然而,她終究沒有躲過伴隨冷宇宙而來的令人啼笑皆非的那場「揭」難。
當年與新婚妻子離散的冷宇宙,解放後擔任了江西省龍門縣縣長,在「清理階級隊伍」、「三查」中作為叛徒、特務被揪出來了。在他漫長的革命生涯中,有一段歷史沒有證人。沒有證人就是不清白,就是「叛徒」、「特務」。
其實,那段歷史他是有證人的,證人就是他的前妻華可英。為了尋找華可英,解放前、解放後,他曾數次前往贛南瑞金、於都,通過組織查詢,所有的努力全都付之東流。
華可英在哪裡呢?找不到華可英,就等於沒有證人。「清查」小組,不遠千里,一次次向於都縣巡迴調查。經數十次排查,終於,「清查」的觸角伸向了華可英。華可英的「興國人」身份被揭去了。
凌厲的責問下,被剝去外衣的華可英亦非等閒之輩,面對逼迫,她守口如瓶,漠然置之。
終於,兩名外調人員耐不住長久的冷遇,吐露了真情:「老實告訴你,冷宇宙還活著,過去是龍門縣縣長。現在揪出來了,可能是特務、叛徒,你的證明材料就決定他是不是『叛徒』、『特務』,決定他的生死……」「冷宇宙—」她呻吟一聲,淚雨滂沱。
「冷宇宙很怪,解放後當了官卻不肯結婚,」外調人員十分感歎,「他總說等一等,等一等,一直把自己等老了才結婚,這也是個疑點……」華可英全身都在顫慄。
「媽媽,有什麼你就說吧,這也是救人家的命。」她「興國人」的身份也「騙」了子女數十年,孩子們都萬分震驚,感覺到媽媽身上一定蘊藏著巨大隱情,他們參加了勸導:「爸爸已經死去多年,有什麼話都可以說。我們做晚輩的思想開通,不會怪你什麼。」「冷宇宙,他是我的前夫呀!」積壓數十年的隱情,在親人的疏導下如河決堤,奔湧傾洩。她痛哭失聲,向後人,向調查組一吐胸臆。她道出實情,在那個年代,可說是拯救了冷宇宙的政治生命。
……
華可英的證明,使冷宇宙得以清白。更使他感歎,眾裡尋她千百度,無覓處。卻是自己落難時,她從冥冥之中伸手搭救自己。後來,冷宇宙從牛棚中解放出來,專程來贛南與華可英見了一面。
華可英陪他去看當年的山林、離別時的小溪鄉、渡口及那條於都河,一連看了三天。河還在,青春、親情已經流逝得很遠很遠。冷宇宙覺得這條於都河似乎更小更窄,不是原來那條河。
冷宇宙的到來,對於華可英來說太晚了。若早些年,什麼都還有,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她指的是白娃,又不僅僅是白娃。
人生,是經不起「太晚」的。
沒有的自然沒有了,有了的卻揮之不去。自此以後,華可英的真實身份浮出水面,再不是「興國人」,而是個「二度梅」者。當地舊風俗認為,二度結婚又死丈夫的人很「背時」、「晦氣」,這是舊風俗,絕大多數人早已不信了。善良的她卻很在乎這點,從此,便自動減少與人交往,絕不出現在別人婚禮、壽誕等莊重場合。
一條思念又續上了弦。
電話、通信,成為他們最主要的交往。斷斷續續,華可英知道了冷宇宙更詳細的情況。
冷宇宙,幾十年間歷盡坎坷,幾度生死尋找華可英,均失之交臂;他數十年獨守,等待夫妻團圓;二度結婚後,他一直沒有生育,早就與妻子商量要過繼一個兒子,現在,他鄭重提出:要過繼華可英第二個兒子……華可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純如水,明如月,深如海的愛情。
太多太多的遺憾、欠疚,還能彌補麼?
兒子是心頭的肉,她捨不得送人。但是,過繼給冷宇宙卻另當別論,她什麼都捨得。20世紀80年代,她帶著二兒子,前往龍門縣,要當面把兒子交付給老冷。
冷宇宙熱情接待了母子倆,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表面的冷靜卻遮不住心底的波瀾。雙方都能感到,重燃的愛情,猶如堅冰之下的火焰。相聚十分融洽,但是,這「融洽」之中,卻有那麼一點不融洽。這不融洽來自冷宇宙的新妻,她表面上也很熱情,但卻讓華可英感到了內裡的冷淡,這冷淡猶如火焰下的堅冰。
晚飯菜好,花樣多,色香味俱全,華可英的二兒子主動為冷宇宙的新妻添飯。飯碗,穩穩地遞到了她手上,不知怎的,「光當—」一聲摔落地下。那一刻,大家呆了。有半分鐘沒人說話,一層陰影嘩地在每個人心上鋪漫……這一刻,華可英想起了白娃,想起了前夫老肖,她打了個寒顫,無論如何,不能讓老二再變成白娃。
畢竟各有一個家庭,要有所顧忌。冷宇宙確實要過繼一個兒子,但這個人若是華可英的兒子,他現在的妻子寧可不要。這件事,成為雙方心頭不可逾越的新埂。因為這新埂,他們連暢談一回也免了。唉,尋找不到苦,尋找到了也苦,苦不堪言,苦不能言,許多世事都教人無可奈何呀!華可英的歷史「曝光」,曾引起「三查」人員的興奮,以為挖到了一個隱藏很深的壞蛋,內查外調忙碌一番,才知道找到了一個隱藏很深的「好蛋」,他們對「好蛋」不感興趣,撒手不管她了。
後來,為落實政策,恢復華可英失散紅軍的待遇,重新擔任縣長的冷宇宙,1985年2月17日主動寫出了證明材料。
華可英的紅軍歷史很快得到組織的認定。作為失散紅軍,華可英的生活環境有所改善,得以享受一月數十元的「定補」。
……
93歲的冷宇宙,帶著蓄積了一個世紀的故事,擦肩而去這一段奇緣,深深地感動了我。憑直覺,我知道冷宇宙那邊的情況,另是一個宇宙。很自然地,我把採訪的觸鬚,延伸往鄱陽湖畔的龍門縣。
採訪那一段經歷,對生病住院的冷宇宙是個驚喜。他精神一振,病情好了一半,非常痛快地答應接受採訪。他甚至主動提出,等一個陽光充足的天氣,到某一個安靜的場所,痛痛快快地講個3天3夜。
90多歲,憋悶於心中60多個春秋的隱情,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才等到了這最後的,也許是唯一的傾吐機會。他非常認真、莊嚴的態度,使我明顯感覺到:這將是他對自己一生的淋漓盡致的表露。
人生是那樣漫長,而真正相知、相交的機會,甚至真正能傾吐的機會卻如此地缺少。
為了這次採訪,我急切而又耐心地籌備著、等待著……十幾天後,人類就跨世紀了。當一切準備就緒,我來到了醫院。那是個暖洋洋的冬日,我來接觸冷宇宙,傾聽上個世紀的故事。
病區長長的走廊裡,一乘蒙著白床單潔白刺眼的推床迎面而來,醫生低聲告訴我:「冷縣長剛剛去世!」冷宇宙,倒在了新世紀的門檻上。
那天是2001年1月14日,冷宇宙高齡93歲。他跨越了戰爭,跨越了運動,甚至於已經跨越了舊世紀,卻仍與我擦肩而過。帶著一世的悲歡,帶著蓄積了一個世紀的故事,帶著深藏心中的不了情去了……
這,不知是他的遺憾還是我的遺憾,或者說,是我們一代人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