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出的李才蓮更老練,更聰明,更成熟了。
男人的征戰就是女人的煎熬。池煜華面臨的又是一輪漫長的等待,而每一輪新的等待又有伴隨著新的冀盼。行前,池煜華紅暈著臉,對李才蓮發出了曾千百次縈迴心底的疑問。
「你在外面給那麼多人寫信,為什麼不寫信給我?」「寫信給你,你又不認得字,兩公婆的事還要請別人念,幾多不好意思呀!」李才蓮說:「你要學習識字,要學習文化。」他用柴火梗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李才蓮、池煜華」幾字。
池煜華不吭聲,暈紅的臉羞得更紅更美了。是哩,兩公婆的事怎麼好請別人念呢。難怪李才蓮經常叫自己要學習識字。
望著溫柔美麗的妻子,李才蓮按照農村發誓的習慣,站在門檻外對站在門檻內的池煜華指天地發誓:「現在是戰爭年代,謠言特別多,如果有人說我死了,千萬不要相信。我算過命,算命先生說我不會死,會命長,大富大貴。記住,等著我。20年30年,哪怕50年60年,革命成功我就一定會回來和你相聚」。
面對信誓旦旦的如意郎君,池煜華半嗔半嬌,請老天爺作證,發出了誓言:「你放心地去吧,我會等你。你20年30年不回來我就等50年60年,50年60年不回來我就等你100年。一定會在家裡等你回來團聚!」
生活在領袖身邊,鍛冶於革命營壘後龍山長長的崖坡,李溪長長的流水都映照著一個癡情的身影。常常的思念化為常常的動力,常常的動力就是常常的學習。山坡上、沙灘上、田野裡處處都種下了池煜華歪歪扭扭的筆跡池煜華李才蓮,池煜華李才蓮。
識3個字就認得自己的名字,識6個字就可以把丈夫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睡在一起,識幾十個字就認得全家人的名字,識幾百個字,就認得縣名區名村名和全村人的名字,識一千個字,就可以與丈夫通信了……
池煜華李才蓮,池煜華李才蓮。學識字的池煜華寫得最多的字就是池煜華李才蓮6個字,她喜歡把這兩個人的名字睡在一起。無盡的思念呵,有時,池煜華心裡也難免泛起一縷縷疑云:李才蓮在外面會不會像我思念他一樣思念我呢,聽說,他在外面都說自己沒有結婚,沒有妻子,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外面的女人洋氣不洋氣,李才蓮在外面會不會有外遇呢?!這些懷疑都是一念之差,隨風飄散,她堅決相信:自己這麼思念著李才蓮,李才蓮怎麼能不思念著自己呢。
鬱鬱蓊蓊,一片碩大的古樟樹拽著連綿不絕的綠,伸向遠山。這是江西寧都縣城郊,一個叫七里的村莊,1933年6月,池煜華與人搭伴。步行三天,終於在這裡找到了中共江西省委,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李才蓮。
才蓮、才蓮——池煜華情不自禁,嗚咽著撲進了驚奇不已的丈夫懷裡。識字果然好,識字長了池煜華眼界、智慧、勇氣和力量。池煜華知道了丈夫革命的官名,叫做少共江西省委書記,丈夫革命的地方是江西省委所在地——寧都。她一點一點打聽清楚了寧都怎麼走,有幾天路程要經過哪些地名。丈夫不回來,久久苦戀的池煜華決定出門去尋找丈夫,現在識了字,什麼都擋不住她,就是缺路費。平常,自給自足的農村很難見錢的面,但這也難不倒她,通過佈告,識了幾百字的池煜華知道距離教富村十來里遠的地方,有一個紅軍豪興醫院,柴火挑到那裡去可以賣錢。
柴火可以賣錢,卻是最便宜的商品。2擔柴火才賣五分錢,40擔柴火賣一塊銀元。池煜華用了半年時間,足足賣了120擔柴火才湊足3塊銀元。一擔柴火就是一二個血泡,血泡潰爛,血水把刀柄都浸透了。她原本細嫩的手,一層血泡疊一層血泡,已經粗糙得如同柴皮。一路上,她忍饑挨餓卻捨不得動用那3塊銀元,捨不得吃帶給李才蓮的菜乾子、魚乾子。此刻,她佈滿血痂的兩手把這些物品連同兩雙布鞋,一齊捧到丈夫手裡,作為見面禮要丈夫買點補品補養身體。
久別勝新婚。一年多未見,面對著興奮不已,激動異常的妻子,剛剛被任命為中央蘇區兒童局書記的李才蓮,撫著她新泡疊舊痕的兩隻粗糙的手,卻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恰恰相反,他輕輕地推開了渾身滾燙,熱淚盈眶的池煜華,舉止冷淡得讓人生疑。
這是我家鄉的一個人。李才蓮對通訊員和機關工作人員介紹說。
我是他家鄉的一個人,他怎麼不說我是他老婆呢?池煜華心裡犯嘀咕。
吃過飯後,李才蓮也不大與池煜華說話,卻曲裡拐彎把池煜華帶到一戶老表家裡,安排在那裡與一個妹子搭睡。夜間,躺在光板床上輾轉反側、百思不解的池煜華問那個妹子的名字,竟與自己同名同姓也叫做池煜華。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朝思暮想終相遇,相遇卻仍是分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一夜之間,池煜華委屈的淚水把床板都打濕了。
幾天後,李才蓮終於把池煜華帶入自己的住房。這雖然也是一幢干打壘的土房,房裡陰暗潮濕,是一張用兩條凳子架起來的光板床,池煜華卻感到親切,有一種回到家裡的踏實。
在這片戒備森嚴,平常卻不尋常的建築群落,突然冒出來一個穿著渾身綴滿補丁的土藍布衣服,卻生得眉清目秀、明眸皓齒的美女子,遠遠走來,猶如荒草地裡長出了一支婷婷的山菊花。在警惕性極高的年代,她的出現不能不引起所有人注意。
池煜華逐漸接觸了毛澤東、周恩來、李富春、蔡暢等一些有著神奇傳說的中共高層領導人物。首先使池煜華感到可親可敬,又主動為她釋疑的是中共江西省委組織部長兼白區工作部長蔡暢,蔡大姐。
那一天,李才蓮突然對池煜華親熱起來。他說自己受了批評。
蔡暢部長問我為什麼在外面見到池煜華時,不打招呼不說話,像不認識的人一樣,這是對婦女不平等的思想作怪,是瞧不起婦女同志的表現。要好好反省反省。這一夜,李才蓮把自己反常的言行、前因後果,對池煜華作了一個徹底的坦白。
第二天,池煜華走進了蔡暢部長的辦公室。
蔡大姐,李才蓮不是瞧不起我,在屋子裡面他對我很好,還會給我洗腳哩。他在外面不跟我說話是避嫌,戰爭年代,大家出外革命都沒帶家屬,那些戰士看見領導幹部帶家屬會想家的……
哦,如果他不是瞧不起你,那是另外一回事。池煜華,你對領導幹部帶家屬這事是怎麼看法的?
我的看法是男女平等,男同志可以出外面革命,女同志也可以出外面革命。帶不帶家屬要看革命需不需要,革命需要當然可以帶家屬,池煜華對這個問題想過很久,深有感觸:女同志不光是家屬,還可以是革命幹部。
哎,你說話還蠻有水平嘛。你在家裡是不是參加了革命?你願不願意到省委來工作,與李才蓮一道革命……
蔡暢知道池煜華在家也擔任了蘇維埃婦女幹部。從此,她們成為了朋友,池煜華經常去找蔡暢談心。平易近人的蔡暢是池煜華真正的大姐。省委工作的危大姐等人也時常參進來與池煜華聊天,李富春見了面都會打招呼、聊天,有一次,他還買了些果子來吃。一邊聊天一邊問興國農村的擴紅情況,婦女組織打布草鞋的數量,農村中借谷運動的情況。朱德總司令也偶爾湊過來聊幾句。
南方有一說:夏季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有一回,暴雨傾洩,下了一夜。天亮時,大家的床都立在水中,出門一看,有些戰士的床板漂浮在低窪處。
池煜華本能地下到水中為戰士們打撈床板,洗曬補褥,早早晚晚,忙碌了兩天,給所有的戰士幹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時間久了,神秘的毛澤東也不神秘。有一次,毛澤東與池煜華聊天時聊出了久蓄心底的一個秘密。當時,蘇區的《紅星報》、《青年實話》等刊物上經常能見到李才蓮的署名文章,特別是《青年實話》有時每期都有李才蓮的名字。這就不能不引起敏感人的注意。
過去,我總覺得李才蓮不像是窮苦人家的子弟。他長得文質彬彬像個舞台上的小白臉,讀過書有文化,能說會道,很會寫文章,組織能力又強,辦事果斷有魄力,還有一定的經濟頭腦……這樣的人不是地主家出身,就是富農家出身。
直到看見了你,看見你一身補了又補的衣服,看見你年紀輕輕一雙手長滿了老繭,我才相信他確實是窮苦人家出身。
一天晚上,池煜華無意間把毛澤東的話說給李才蓮聽,李才蓮像老年人那樣長歎了一口大氣,久久沒有吭聲。池煜華陪著李才蓮一夜未眠,那個無眠之夜,她似乎明白了剛來時才蓮對自己的冷淡,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從此,她感覺到革命以及革命隊伍並不那麼簡單哩,她再也不是原先的池煜華了。
無論如何,走出家門的見識、境遇以及收穫與在家裡面就不一樣。她願意接觸那些新鮮、新奇的事物,願意走出家門。
一個月後,池煜華是帶著蔡暢的手令回興國老家的。蔡暢在一張中共江西省委的便箋上寫著:
中共興國縣委:
經研究決定,調你縣池煜華同志到中共江西省委土地部工作。
中共江西省委組織部長蔡暢1933、7、19、眼看夫妻雙雙就要在一起革命,一塊生活了,天真浪漫的池煜華多高興呵。
戰爭的硝煙瀰漫在蘇維埃的上空,新一輪反「圍剿」日益迫近,紅軍的兵員卻日愈枯竭。當時,李才蓮正在參加籌備成立少共國際師,對即將到來的團聚他沒有表露出太大的高興。面對天真浪漫的妻子,臨別之際,他摸摸索索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錚亮錚亮的小方鏡子,贈送給她作禮物。
海枯石爛心不變,望穿世紀情不移赤日炎炎,酷暑如灼。7月,是農村最繁忙的雙搶季節。池煜華一向是家裡的壯勞力,回來便操鐮下田,馬不停蹄地投入了搶收搶種。一連干了三天,每天幹得汗流浹背,天昏地暗。那天正幹著,一場透雨不期而至,把池煜華一身淋得透濕。她硬是用體溫把一身衣服烘乾,直幹到日頭落嶺,月掛東山。當她把最後一擔稻穀挑回家時,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人與稻穀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六十多年後,池煜華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7月11日。
一場上吐下洩的人瘟突然在興國縣蔓延,人們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地病倒,莫名其妙地死去。全村先後有四分之三的人染上了人瘟,大部分人熬不過七天就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我不死,我還要與才蓮團圓。
池煜華卻不肯死,十天又吐又洩,不吃不喝,全身瘦成了一把骨頭仍不肯死,全身都沒有感覺了仍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在等待醫藥。那時哪有什麼醫生,哪有什麼醫藥呀,有的只是土郎中傳下的土藥方。池煜華食下了一劑治人瘟的土到了頂的土方子。用尿勺到糞坑裡撈一碗蛆蟲,到李溪水裡面沖洗乾淨,然後把蛆蟲放到擂缽裡擂成漿,再衝冷水往肚子裡灌。水米難進口的人,喝臭氣薰天的蛆蟲漿液反而不嘔吐。不嘔吐並不是好喝,一碗蛆蟲漿液,池煜華捏著鼻子一天喝了三次才喝完。喝了蛆蟲漿液就感覺到有一條條的蛆蟲在喉嚨管、肚皮裡邊一蠕一蠕爬來爬去,爬得人心惶惶,那蛆蟲爬著爬著就像立即要爬出嘴巴。
從沒有任何感覺,到有再生的感覺,這感覺是蛆蟲慢慢爬出來的,爬得人心惶惶,然後感覺到人生的無味、人生的無奈、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期待、人生的……然後就活過來了。
促使池煜華從死亡中活過來,可能是蛆蟲也許是人蟲。這個人蟲就是她的身孕。
20多天後,她爬起來料理李才蓮祖母的喪事,人世變了一個樣。辦喪事是最需要人手的,平常大家人眾的李家卻沒有多少人向前。一問,李才蓮的弟妹已接連死了5人,整個家族屋場中先後有12人得了瘟病,死去11人。
滅了人,就滅了做事的幫手,也就滅了人的負擔。池煜華再要脫產革命,就沒有理由也沒有人會阻攔。
當池煜華持蔡暢的手令前往區、縣辦理調動手續時,興國縣剛剛由一個縣分為兩個縣,即一個興國縣,一個楊殷縣,縣裡安排她到楊殷縣委,擔任巡視員兼熬園區婦委會書記。池煜華多麼想去土地部,日夜與丈夫在一塊工作呵。在與縣委組織部人員爭執時,她突然覺得身體十分不適,拚命地嘔吐起來。經人提醒,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懷孕。她留了下來,也就改變了人生。
楊殷縣轄興國、贛縣、泰和三縣交界的各一部分,含茶園鄉教富村在內,是最偏僻的山區地帶。池煜華任縣委巡視員兼熬園區婦委書記近兩年,紅軍便長征離開蘇區。紅軍長征前夕,李才蓮因佈置撤退工作曾經回到興國縣城一趟。形勢已萬分緊急。一到興國,他便匆匆捎信要池煜華在一周內來興國城相會,並反覆交代:估計一周後白軍將佔領興國縣城,你就不要來興國縣城了。這是李才蓮最後一封寫給池煜華的信件,信件的命運與以往一樣,被李才蓮的父親及後母扣押。當信件轉到池煜華手中,一周早過了。已是「就不要來興國縣城」的時間。
1934年底至1935年底,贛南各縣到處張貼著一份內容大致相同的購買人頭的佈告:懸賞——誰獲得共匪首犯項英、陳毅、李才蓮……其中一顆人頭,即可持人頭到縣剿匪總部領取獎勵五千塊銀元……
舊中國歷來有株連的習慣,政府當局及鄉鄰都知道池煜華是李才蓮的老婆,但當局並沒有珠連她,首先向池煜華發難的倒是李才蓮的親父後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