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爾沁草原,十幾年沒見,我出生的那個牧村裡,竟然變得和草原外面遼寧的漢族村莊一個模樣了。電視天線張牙舞爪地在空中像魔術師一樣為電視接收痛苦、煩惱或者快樂。一片灰濛濛的房頂,籠罩著用水泥間隔的一塊塊質量低劣的紅磚。街道上牛糞擠壓著豬糞,毫無目標的流淌,一種時代的臭味,讓我找不到童年的味道和空氣的清新,我沒了感覺。偶爾,見到一隻殘破的可口可樂的瓶子,暴露了這裡和外面世界聯繫的氣息。
早晨,羊群、馬群、牛群和豬群,草原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豬?趕著它們的是一些陌生人的面孔,在牲畜擁擠的身體縫隙間時隱時現,那些沒睡醒的目光,呆呆地望著我,對我這個不協調的形象,感到驚詫。
牲畜都被趕出了村莊,安靜下來的村莊開始飄起了亂七八糟的音樂。有七十年代的老歌,有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也有九十年代的新歌。這些歌幾乎都是在歌唱憂傷和愛情。
村口有一個小吃店,竟然叫香港大飯店。原來的那家小賣店,門面沒改,改了一個名字叫超級商場。
這個村莊徹底玩完了,他們在模仿城市和漢族地區,丟掉了自己的民族特色。
我回到生我養我的那個牧村,在我爸媽的家裡住了幾天就感到煩躁不安。駒兒死了,我本來在海南就丟了靈魂。我媽看到魂不守舍的我走進了家門,驚恐地說:兒子,發生啥大事了,你的魂好像已經沒有了。這是祖先有靈,給你引路把你領回了家門,你再留在外面,你的命就會沒了。
按照我媽的規矩,我在家裡躺了三個月收魂,她說我在這片草地出生,我的靈魂就在這片草地上還陽,三個月之內,一定把我的靈魂找回來。
三個月後,我媽讓我出門走走,出門前,她讓我照照鏡子,回來時土灰色憔悴的臉,變得紅潤了。我媽說我又恢復了陽氣。
我在外面走了一圈,雖然有了陽氣找回了靈魂,但是這個變得亂七八糟的牧村已經弄丟了我童年的夢。我決定很快離開這裡,這裡已經不是我童年的牧村了,就像油和水一樣,我與這裡已經不相融了。
回到家門口,見屋裡傳出滾滾的香煙,味道濃烈。我想,一定是我媽這個大巫師又在做法事。我的靈魂已經找回來了,她又在找啥?
我媽看見我,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看得我有點恐慌,身上涼颼颼的,發冷,害怕。
她說:兒子,你的房間裡,陰氣很重,你的包裡有東西,告訴媽是啥?
我心一顫,老媽這個大巫師果然了不起,她一定是發現了駒兒的骨灰盒。
為了和駒兒長伴長相依,日夜廝守。我和駒兒的事我沒有給我媽講。我在外面的事也沒有跟我媽說,外面的事情他們不懂,說了只能增加一些複雜的故事情節。我也是在外面邊學邊會,邊懂邊理解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的,但是在我們這個薩滿的故鄉,什麼道理在我媽他們這些通靈的巫師面前,都不靈了。我知道駒兒的骨灰盒這事跟我媽講,她是絕對不會讓放進家裡的,我媽是個陰陽分得很清的人。但是現在被她發現了,我只能實話實說了,我痛苦不堪地講述了我和駒兒的故事。我們一家人也都被我感動得痛苦不堪。
我拿出骨灰盒,我媽先是還擺出一種要決鬥的姿勢。她盯著骨灰盒看了一會兒,懷疑地問我:這裡是人是馬?突然扔下那些法器抱著骨灰盒就痛哭流涕起來。她說她看清了,是一個美麗的閨女。然後就帶著一種憂傷的唱腔數起了好來寶:
我的好閨女,
媽的好兒媳,
我雖然沒有見過你,
但是你也是我們家裡的一分子,
你死得冤,
死得屈,
死得可憐,
死得值,
死得了不起,
你是為了我兒子,
我們家人感激你。
你活著是我們家的人,
死了是我們家的魂,
我兒娶了你,
也算好福氣,
我要幫你超度重生,
你們這一世的緣分還沒有停止……
我媽正哭著呢,突然嘎然而止,嚴肅地對我說:必須馬上舉行葬禮,讓駒兒入土為安,否則她的靈魂將在陰陽界裡飄蕩,進不了陰間,也還不了陽世,得不到超生。
我戀戀不捨地和駒兒的骨灰盒永訣了。在我媽的主持下,我們家為駒兒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雖然也是選擇在我爺爺他們的墳地,但是我媽說由於駒兒沒生過孩子,一朵花還沒有開放,只能孤零零地把她一個人埋在了一邊,叫做孤女墳。我望著駒兒孤零零的墳墓邊上,還有一片空地,我想這將來就是我的歸宿,到時駒兒就不是孤女了。
我感到嘴唇一陣疼痛,然後耳朵就熱了起來,一股幽蘭入耳,就響起來了一種話語:你為什麼不買下這片牧場?我以為有人在跟我說話,四處望了一下,他們都在那裡表演悲痛呢,我知道一個他們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只能憑著想像悲痛,真實具體不起來,他們是在悲痛著我的悲痛,但是我感激他們這種善良的悲痛。
身邊沒有人跟我講話,話語又響起來了:哥,是我,你傻了連我的話都聽不出來,我讓你把這片牧場買下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讓你離開草原了,我不想離開你。
是駒兒!我欣喜若狂,笑了起來。嚇壞了那些正在哭的人。這回那些參加葬禮表演的人,開始跟我講話了。他們很恐懼地喊我,我媽說:你們別管他,他在和駒兒那個閨女說話呢。
我媽的話很權威,大家都好奇地看我表演。我媽是在我爺爺去世以後,成為薩滿巫師的。好像是繼承了我爺爺的家傳,我爸爸因為沒有靈性,與此無緣,我爺爺就沒傳授給他,這種方法和江湖上家傳武功秘笈一樣,但我感覺我媽媽比我爺爺神奇。
我突然轉向大家宣佈說:我要買下這片牧場,從此就留在家鄉,再也不出去了。
我這個決定讓兩個人特別興奮。特格喜場長已經老了,他早已經不是場長了。但是他還很有權威,他走向我摟著我的肩膀說:小子,你回來投資我高興。當年你離開草原出去讀大學,我給你三十塊錢,就是相信有一天你能來回報草原的,我從小就看出你是一匹好馬。
我媽沒有當過場長,也就沒有特格喜場長那麼高的政策水平,她聽說我不走了,要投資在家鄉草原買牧場,很興奮:孩子不能再出去了,你的魂兒差一點沒丟在外頭。
老特格喜當天晚上就請我到他家喝酒。他說看我回來就是一個病人,本來按規矩要給你接風洗塵,你媽不讓,說你在外面丟了魂兒,等找回來魂兒再喝酒。我也覺得可能確實找回來了魂兒,我今天的狀態確實很好,覺得身上很有力,心情很輕鬆,有時會有一種情不自禁的快樂感。我自己知道原因,埋下了駒兒,讓她入土為安,等於也穩定了我的心,她入土了,安的是我的心。我媽真是一個高明的心理大師,我感激敬佩的淚水在眼裡油然而生。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知道下一步幹什麼了,駒兒讓我買下草地,和她的墳墓每天相伴,我就好像在謎宮裡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奶酪,前程一片明朗。這裡我要講幾句相愛的男女生離死別的情感心理的話,如果你愛的一個女孩,她死了,留給你的是思念和憂傷;如果她走了,跟了別人,那留給你的不僅僅是思念、憂傷,還有非常殘酷的嫉妒甚至仇恨。死的人會慢慢讓你心安、平靜,甚至高尚起來;離開你的人卻永遠讓你躁動、嫉妒、痛苦不堪,甚至羞辱。
在老特格喜家,情緒已經安穩的我,顯得酒量很好。來陪酒的是老特格喜的接班人,年輕的場長吳六。這吳六當年為了向我炫耀我暗戀的那個他家的親戚女兵,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印象當中,傻子吳六當年是個黑瘦的傢伙,一天嘴裡淌著涎水,可是現在的吳六一點也找不到傻子的蹤影了,場長吳六竟然白白胖胖,還蹶起來一個官僚的腐敗小肚皮,這真是造化成就人呀。
喝酒時我講起了當年女兵的故事,大家笑得陽光燦爛,在口中酒肉橫飛。吳六在大笑和吃肉時露出的一口整齊的白牙,顯示了他在這片草原高貴的身份。草原上很早就有這個說法,有兩種動物牙白,一種是狼,一種是從前的王爺現在叫幹部,因為他們都是每天的食肉者。當然特格喜雖然人老了,牙卻也很整齊,很白。
在特格喜家,我還很驚喜地見到了我小時打架的對手長命,長命的酒量很好,本來一開始特格喜沒讓長命上桌,我差一點沒認出來這個跟我同齡,看上去比我老有十歲,一口黃牙的長命。我堅持要拉長命一起喝酒,特格喜很不好意思地看了吳六一眼,吳六也表態說:長命大哥一起來喝吧,你小時侯的朋友來了。
長命三杯酒下肚,就控制不住激情了,摘下帽子讓我看他禿頭上的疤,他說,因為這個疤,成了禿頭,最後連老婆都娶了一個瘸子。他還說:我不是他小時的朋友,是他的敵人。
我發現吳六和特格喜的臉色都變了,很氣憤地看著長命,制止長命不要再往下講。這人的命運真是難測,小的時候看吳六和長命,誰知道長大了變化這麼大。吳六成了場長,長命成了醉鬼。我說沒有問題,兒時的小夥伴,見面講一講從前的故事,也很好玩。
這時長命自己往嘴裡灌了一大杯酒,說好玩個屁,你看我這個瘸老婆,你今天領到你家去睡一夜,就知道好不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