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科爾沁草原是在國家地理位置上的最北方,但是我不知道最南方就是海南島。這是一個常識,不是知識問題。在地理填空題裡沒有哪個老師愚蠢得會出這麼簡單的題。但是很難有人回答準確,尤其是我問的南方之南在哪裡?
我這麼關心海南島,是因為我想去那裡。我出院之後就沒有喝過酒。我反覆地敘述過,馬姐是詩,我是酒。馬姐終於還是離開我了,所以我就不再寫詩了,我那時的情懷是不寫詩又怎會去喝酒。那天在醫院裡,我醞釀了像當年寫六十首詩的情緒,想寫一首詩,結果只寫了一個題目兩句詩。我知道我像落魄的江湖高手一樣,已經功夫盡失。不寫詩的我不喝酒了,當然不喝酒,我也就不是我了。
馬叔、馬姐、烏蘭和黑龍他們都回到他們來的地方去了。他們就像機器上的零件一樣,終究要擰回他們原來的機器上去。包括黑龍,這個社會是有組織的,黑道人物的機器也是機器。可是我去哪裡?我已經被我的機器甩掉了。馬叔讓我到北京和他一起辦《馬蘭花》當編輯,我已經沒了一點興致,我覺得我這樣的螺絲釘,不是像從前,我們受書本教育所說的那樣,只要做了一顆螺絲釘,就可以任意擰到國家有用的機器上去。我這個零件,不適合擰到那個一切按部就班的機器上去。烏蘭很失望,她又用她魔法師一樣的眼睛誘惑我,但是我有小護士,已經修煉成堅強的定力,對她已經無動於衷了。
烏蘭這種禍水型的妖女,每天跟你在一起,她總是不停地在索取,好像分分鐘都要把你身上的油水搾乾。所以跟她在一起的男人沒有機會和她白頭到老,就黑著濃濃的長髮成了乾屍。馬叔懂我,他說這是個閒雲野鶴的人,讓他順其自然吧。馬姐也堅持拉我。現在馬姐已經不編雜誌了,是電視台的編導。她每天帶著一夥人,扛著機器,往遠點說像過去的武工隊,近點說就是一夥強人。據說這夥人像當年的紅軍一樣到處打土豪分田地,所謂的土豪就是效益好的企業家。******講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在文化界先富起來的就是這伙搞電視的。馬姐跟我講的時候,臉上金光閃閃。我對帶電的東西沒感覺,堅決不去。
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這是我在醫院裡思考了三個月的問題。這不是簡單的我個人出路問題,而是我這個年齡的問題,從生命的角度講是生命的季節問題。我覺得我要離開文學,我要離開草原。我如果不換土壤,我這個生命就要枯竭。我已經不是花盆裡養的小花小草了,我要尋找我自己深厚的土壤去長成參天大樹。
晚上草地的風很涼,小護士陪著我散步。我已經不管小護士叫小護士了,她告訴過我她的名字,我不喜歡就給她起了一個新名字。我叫她駒兒。駒兒很聽話,是我交往過的女人中最令我心情快樂的女人,她的一顰一笑,似乎注定要讓我這一輩子刻骨銘心。她個子高挑,全身的骨骼都很小,裸著體無論怎樣舉手投足,都讓你見不到她的骨頭,這就是古人說的好女。她****不是很大,脖子和腰都細長,屁股卻很豐滿,向上翹翹的,像一匹永遠都在奔跑的小馬駒兒。恰恰是這樣,她的體位造型成了和我貼得最近的一個女人,親密無間。駒兒的嘴真是很美妙,厚厚的,不僅講話好聽,唱歌好聽,吃東西的聲音好聽,哭的聲音也好聽。但是最令我消魂的是她的嘴代替褲襠裡的嘴乾活。有時完事了,我會長時間地看她審視她的嘴,她這是嘴嗎?嘴有這麼神奇嗎?上下都是粉紅色的艷麗顏色。
駒兒要跟我走,我也想帶駒兒走。我們每天在草地上吹完了晚風,我們就回到駒兒的小屋裡進行夢想。我原來以為駒兒家鄉是南方就已經很遙遠了,駒兒說海南是他們的南方,我說那咱們就去南方之南吧,更遙遠的海南。
我們終於要走了,駒兒的媽媽爸爸也趕來送我們。她媽媽說:我把女兒交給了你,你要保護好她。
我大義凜然地說:放心吧,如果我們走進了絕路,必須一個人跳海,那就一定我跳,把生路留給駒兒。
駒兒的爸媽是開明的過來人,想當年他們就是這麼來到內蒙草原的。他們知道駒兒跟定了我,勸沒用。因為這事當年他們都幹過,革命的前輩對於後來者都是充滿熱情和理解的。
駒兒的老爸說:我喜歡你這種氣質,但是不要把我女兒帶到絕路去,也不希望你為我女兒去跳海,我希望你們都平平安安,幸福地活著。
上火車前,要跟媽媽分手了,駒兒還是哭了。她是看到媽媽的淚水才哭的,我為了安慰駒兒因為和媽媽戀戀不捨,而有點憂傷的心情,在她的愛情筆記上寫了一首詩給她:
十八的女孩是一朵花兒
十八歲的花朵盼著被人掐
勇敢的是我
浪漫的是她
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媽
帶著這首詩,我們義無返顧地,在北方之北向著南方之南出發了。
我領著駒兒離開了生我養我育我的科爾沁草原。我們坐在火車上一直向南走。我想我的心情就像我們趕上火車運往深圳然後到香港的那群黃牛。我當年看到離開草原的黃牛被成群地趕上火車,聽說它們要去深圳然後到香港,我的心情充滿了無限的羨慕和嫉妒,我說我真希望自己是一頭黃牛,趕牛的跟我說你以為它們去旅遊啊,它們去了就被殺了吃肉。後來,我去香港真的看到了我們草原黃牛一個很神奇的故事,不過那頭黃牛,那時已不叫黃牛,叫蒙古神牛。據說香港有一個屠夫專門宰殺從蒙古草原運來的黃牛,我們科爾沁是黃牛之鄉,他宰殺的肯定是我們這裡的黃牛。
話說,有一天,那個屠夫又開始宰殺黃牛,有一頭黃牛死活不肯往屠宰機裡走,屠夫就採取強制措施把它往裡趕,你一頭已經走進了屠宰場站在了屠夫面前的黃牛,還有什麼選擇?願不願意還由得你嗎?你以為這裡是內蒙古草原?香港再講人權,也沒有你一頭蒙古黃牛的份呀。可能那頭牛不甘心命運給它安排的結局,它要抗拒!於是,我們這頭蒙古黃牛經過動腦筋策劃,卻幹出了石破天驚的事,它給屠夫跪下了,並且流著淚,哀求著屠夫不要殺它,黃牛的舉動,讓屠夫感到驚心動魄,屠夫也流淚了。他把黃牛留下了。屠夫知道今天不殺它,明天也要殺它,它一頭肉乎乎的黃牛,生來落在人的手中就是給人來殺著吃肉的。但是黃牛知道,今天不被殺,日後就永遠不被殺了。
果然,第二天屠夫家出了大事,當然是好事,屠夫買的六合彩,中了500萬港幣。這一下出了大名,成了與香港明星齊名的明星,當然我說的不是屠夫,是我們的黃牛。黃牛成了明星,還不是一般的明星,是吉利的旺財的明星,你說誰還能殺它,香港是從來不殺明星的,而且它的地位,在香港沒有任何明星可以媲美,因為它被當成神牛,供到了香火最旺的黃大仙廟裡,享受著萬千善男信女虔誠的香火,香港任何明星包括成龍、張曼玉都不可能被供進廟裡享受香火,而他們也只能前來燒香、參拜。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草原,這回也像黃牛一樣離開草原,但是我們肯定不是被殺了吃肉,我是為了找更好的肉吃,或者更幸運。我相信小紅騍馬和黃牛和我,在動物形式上不一樣,但是我們的靈魂是相通的。
夜裡在火車上,外面一望無際的黑洞,我心裡一陣陣產生憂傷淒涼的感覺,但是我並不感到孤獨。因為我有駒兒。駒兒睡得很香,她紅撲撲的臉幸福地鑽進我的懷裡,我感到很溫暖。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幸福感了,還是幾年前我和馬姐販馬被困在沙漠裡,馬丟了,我們互相擁吻在蒼茫的夜空下,雖然孤獨無助,但是馬姐身上散發出的母性的光輝讓我的心裡很溫暖,鑽進馬姐的胸懷我全身充滿了力量和不顧一切的英雄氣概。今晚在火車上卻有些不同,是駒兒鑽進了我的懷裡,我是在駒兒爸媽信任的目光中發了誓的,我要信守誓言。今天的我不僅僅要有英雄氣概,還要有責任。男人本來就是要承擔責任的,但是我一把責任這個詞裝進心裡,我就馬上成熟了起來。聽老人說大地裡的莊稼都是在夜裡抽穗拔節一夜之間成熟起來的。我也像莊稼一樣一夜之間成熟了起來。駒兒,你明天醒來看到的我就是一個有責任感成熟了的大男人。
駒兒睡得很熟很深,看她的笑容就知道是在做一個甜美的夢。這真是一個做夢的傻女孩,就是因為在我的小說裡找到了自己的夢,就死心塌地地跟定了我。我感動得自己在流淚,駒兒,我一定要給你一個和夢一樣美好的現實。
我醒來時,感到全身發癢,熱得難受。駒兒抱著我的頭,正用一把大梳子梳著我那長長的帶著典型民族特色的自來卷髮。卷髮上紛紛揚揚地飄著雪白的頭屑。
駒兒說:哥,剛剛過了長江大橋,看你睡得香,我沒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