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正午教授是我們中文系寫作教研室教《寫作概論》的老師,嚴格地說他是副教授的職稱正教授的年齡和水平,因為右派剛平反,是講師的地位。他很有舊文人的風骨,放浪形骸,不修邊幅,用當時人的眼光看,就是一個頑童,右派二十年,他童心不改。
我把老譚頭的信交給他,他下課就請我去喝酒。一隻燒雞,兩瓶草原白,一下子讓我們跨越了師生的障礙,讓我走進了老師的世界。
先看一下他的檔案。
反右派那年,他是北京大學中文系三年級的學生,會跳華爾滋會唱《讓我們蕩起雙槳》是學校裡的四大才子之一,與當時的神童作家劉紹棠幾乎齊名,並且同系同班。他寫的詩常常發表在《詩刊》頭條上。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斤紅高梁酒給了他勇氣和力量,他用大字報封上了黨委書記的門窗。黨委書記是走「兩萬五」煉成的「鋼鐵」,那天不太高興強制性地發給他一個回鄉證,讓他與地球奮鬥了二十年。後來平了反,回到大學校園裡教書,仍是中文系的第一支筆。
這兩年政府又創造了一個新節日,「9月10日」被隆重地命名為教師節。各級領導利用這個借口在豪華酒店充分地發揮了社會主義優越性擺上了慶祝的酒席。邵教授作為地方文化名人也上了桌。在湖吃海喝前,為吃這頓公款找一個合理的借口,像古代祭祀一樣,頭領們要講一些禱告詞,但不像古人那麼真心虔誠。他們是唯物主義只能講一些懵人的虛話。邵正午心裡不存邪氣眼裡不揉亂泥,眼看不慣心裡憋氣於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站起來對眾首領們講:全體起立為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忌日默哀。誰人敢不起立默哀?那幫領導只怪自己倒霉在傳統的超前習慣上,今天正好是九月九日。三分鐘後眾人坐下,可能真的感到心中有愧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反正大家都很沉默。胃口不太好剩下的酒菜特別多。後來,他才猛然醒悟那天那些人的沉默不是愧對毛主席。是恨他!
去年搞精神污染又找上了茬兒,說他的言論嚴重西化了八二、八三兩屆學生。把他反右時取消的預備黨員後來平反恢復了這次又無情地取消了。
邵教授邊喝酒,邊給我朗誦他當年那首著名的詩:雨總是要下的
不怪天空不怪狂風黑雲
編織了一個雨季
雨總是要下的
就該在我的命運中淋漓
不是宿命不是無可奈何
生命有它的規律
雨即使就是為我下的
沒有傘也不自怨是苦命的孩子
不求花好月圓不求陽光燦爛
願望太重心背負不起
雨在命運中淋漓
沒有救生圈也要游過苦海去……
一瓶酒見了底兒,邵教授問我:給你們講《文學概論》的成教授水平怎麼樣?
我說:你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邵教授就啪地照我的肩給了我很痛的一拳:說假話還是我的學生嗎?
我說:我不知道你們啥關係,別到時候把他給得罪了。
邵教授說:你這小子這麼虛偽,告訴你我已經在上午就把他給得罪了。
我說:那就好,這個老成頭,說話磕巴,眼睛看人又鬼鬼祟祟地,特別虛偽,我不喜歡他,幾乎不聽他的課。每次上課時,一看見他那嗑磕巴巴的樣子,我就特別煩,感到心裡難受。邵教授,你說這人咋就這麼沒有自知之明,自己說話磕巴,咋還去當老師?我真不明白,一個磕巴怎麼混進了大學來當起了教授,並且還是黨總支副書記,教研室主任,我覺得很荒唐,但是一點都不幽默,好像是在戲弄我們。
邵教授:中國歷史上這種令人拍案驚奇的事多了,頭幾天你是不在班級帶頭罷了他的課?
我說:你也知道是我幹的?
邵教授:你別跟我裝傻了,中文系的師生誰還不知道?今天上午系裡開會就是為了這件事。他是系黨總支副書記,又是寫作教研室主任,被學生罷課感到沒有面子,就想找借口說你們無理取鬧,要處分你們,並且他自己發誓下學期要改革自己的教學,我實在看不下去他那虛偽拙劣的表演,就站起來發言,我說敗兵之將,不可連戰。結果這一句話就把他打倒了,其他老師也跟著表態,自己教課失敗,不要歸罪於學生,學生不聽你的課,罷了你的課就等於你已經沒有教課的資格了,就像唱歌的,沒有聽眾你還唱個屁。
成老頭子當時差一點沒氣絕身亡,他磕巴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了。這個在教師節上認為邵教授給中文系丟了面子,影響了寫作教研室名譽,又利用精神污染作借口充當急先鋒,想復辟從前搞運動的招數,來置邵教授於死地的老學棍,今天可被整慘了,讓他徹底明白了現在是什麼年月了。
我說:罷他的課就是我領頭干的,歷史上的事是是非非我不管,反正當事人都已化作了煙塵,但是我不能眼看著他在戲弄延誤我們的青春年華。
我找來兩隻大碗,把另一瓶草原白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分了,我端起來說:老師,我感激您,敬佩您,我願終身做您的弟子,敗兵之將,不可連戰,你這話說得真有大家風骨,歷史肯定會給您記下一筆,來我敬您,干了!
邵教授也豪情滿懷:但願別記下一筆到時反攻倒算。我們端起兩個大酒碗,像梁山好漢一樣,氣慣長河地碰到了一起,這一碗酒進到肚裡,我們就成了兩個古代文人,並且是醉酒的古代文人。
我覺得今天的邵教授一點也不頑童,好像是特別慈祥、溫和、寬厚的一個長者,而且還很理性。他見我有一點生不逢時的感覺,好像我應該出生在五、四那個年代,那樣我不是李大釗就應該是胡適,或者是成為後來的徐志摩也行,偏偏是現在這麼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又不想做普通人。我三杯酒下肚,仰天一聲長歎,哪怕是像老師混個右派當當也好過這麼平平淡淡呀,我痛苦的大叫。
老師拿一張餐巾紙當成宣紙,揮筆給我寫下了一首詩:
不要說,
生不逢時,
命運薄。
人生的路,
你才走了幾何?
夜深了,天氣很冷。我攙扶著老師,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行走。我們的眼睛和路燈一樣,都散發著迷濛的紅光。
當時的意境很像大詩人艾青他們當年在雪天寒冷的夜空裡尋找酒館的情景,老師背著當時艾青的名句叫我說:哥們兒,咱們找酒館去!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依然如故。邵教授還在好好地教著他的寫作概論,我卻不想好好地跟他學了。我覺得這種知識對我沒用,按照寫作概論去寫文章,寫出來的都是虛假的屁話。邵教授說我總得吃飯呀,不教這個又能教什麼?我知道大學中文系裡肯定教不出作家來,就像廟裡修不出佛來,是作家是佛,在哪裡都會成為作家成為佛,但是學校和廟是社會結構的一部分,我們必須要辦學,我們必須要修廟,我們要培養人才修煉心靈,人的精神境界和文化修養總是要提高的,不能說培育不出作家和佛來,我們就廢除教育拆掉廟宇。
邵教授那晚雖然喝醉了酒叫我哥們兒,但是我始終不敢叫他哥們兒,按輩分我應該叫他大爺,但是我就想叫他哥們兒,覺得那樣很合我們的感覺,一定很痛快。他講完課,就走到後面我的座位旁,坐下和我抽煙。我不是像中學生一樣個子高才坐到後邊,大學裡反正上課隨便坐,我坐到後面,方便抽煙或搞一些小動作,尤其是邵教授上課時,我不喜歡聽,可以隨便站起來就走,到酒館裡去等他,點好菜,燙熱了酒,邵教授一下課,我們就可以喝上,喝完他結帳。
精神污染和9月9日因為給毛主席默哀三分鐘攪飯局,和告戒成教授「敗兵之將,不可連戰」事件都沒有影響頑童邵正午教授給我們正常上課,雖然我不去正常聽課,沒人能搬倒他,讓他再走回從前右派的日子。
但是他也不是沒有麻煩,一個從吉林來進修的女詩人那米刻骨銘心地愛上了我們的頑童教授邵正午。
我現在離開那個時代已經二十年了,我在追憶那個似水流年的故事,有時我過於裸露真實的性情,閱讀的人對寫書人的敘述可能都有點心靈感到不安,但是我與當時的女詩人那米大膽的描述相比,不但落後了二十年,而且也略顯得拘謹和恐慌不安。先鋒就是先鋒,我有時就感到力不從心,無法爭鋒。還是別弔書袋了,看看那米的詩到底是啥貨色。
無題
男人走進男人的廁所裡
為了表示男兒堂堂
要放盡量把屁放響
響聲過後
我們就看到****
在地上漫無邊際的流淌
就是寫這種風格詩的那米,把我的老師邵正午教授愛得死去活來。我的老師家裡有三口人,他的女兒邵小滿是我的同學,不但是詩歌愛好者,而且和那米是死黨,寫同一風格的詩,也同樣藝術先鋒,同樣生活前衛。小滿堅決支持那米愛她爸爸,但是有一個人堅決反對,那就是我的師娘,小滿的親娘。
本來我的老師老頑童邵正午教授已經要接受那米的愛了,其實他在心裡早就接受了。那米很年輕漂亮,和他女兒站在一起,比他女兒小米還出色。哪匹老馬不喜歡吃嫩草呀。其實他就是怕我師娘反對,果然我師娘知道了便表示堅決反對,而且她第一個斷絕關係的不是我老師,而是她的女兒小滿,師娘罵小滿喪盡天良,背叛老娘,竟然要活生生地拆散父母的姻緣。
我知道老師什麼都不怕,政治、法律、道德他都不怕,都經歷過了。他就怕自己的良心。所以師娘一罵他還有沒有良心時,他就怕得發抖。
老師當年當了右派回鄉下改造時,他對自己的前途已經灰心喪氣了。這時我的師娘,一個小老師十幾歲的鄉下美麗姑娘認準了這個失意落魄的讀書人,她衝過層層防線和老師結了婚。當時我的右派老師真是喜從天降,感恩戴德,他覺得能夠娶上師娘這樣美麗賢惠的女人,這右派當得很值得,他甚至感謝這次當右派的機遇,否則在大學裡,也不一定能娶上這麼美好的妻子。於是他就心存感激地以良心的筆名,給師娘地老天荒、海枯石爛地寫了幾十年感恩的詩。師娘把每一個字都整整齊齊地收藏起來了,本來以為一直白頭到老他們的婚姻都可以是銅牆鐵壁,沒想到那米這個小詩人竟然要把這個堡壘給攻開了,而且女兒成了內奸還和她裡應外合。
那天喝完酒,老師真的喝多了,他痛苦萬分地向我哭訴:那米是多麼好的一個女詩人呀。你說,我找一個女朋友,你師娘為什麼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