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20章 :老三當兵記
    1980年,秋天我上大學之後,雙喜臨門的我們家,冬季徵兵,第二個喜事又來臨了,17歲的老三初中畢業(老三因為打架留過兩年級)參加解放軍穿上了綠軍裝。實現了我和他少年時代共同的夢想。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時尚除了上大學就是穿綠軍裝當解放軍。春風得意的老三顯然成了那個時代的明星。當他穿著綠軍裝,背著綠行李,帶著大紅花,思緒萬千地坐上了慢長的西去列車時,他的眼裡閃著淚花。

    那天早晨我領著老三,從下荒的遼寧馬莊逃亡回到家時,當時擁在媽媽的懷抱裡,老三痛哭著揉著骯髒的五花臉說:媽,我再也不要離開家了。

    媽媽也流著淚摟著他說:不離開了,媽再也不讓你走了。

    離家對家的思念,離開草原對草原的親近,都化作了情感象根一樣種進了這片土地,想家,想媽。想家裡的親人和馬牛羊和狗,想媽媽的眼淚,想自己打過和打過自己的鄉親夥伴。

    一天下荒遼寧的馬莊來了一封電報,我爸讀完將玩性正濃的老三叫到了跟前說:你準備一下還要回下荒的馬莊去。

    老三很固執地說:不回去。

    但是那一次我爸很粗暴又很堅定地說:一定回去。

    老三求助於媽媽,媽媽也歎息著一臉無奈轉過身去用圍裙擦眼淚。老三又去求助大哥和二哥我。

    大哥走到我爸面前說:爸,老三一定要回馬莊去嗎?

    父親:一定要回去。

    老大:老三是咱們家人,現在他大了也不和老二出去打架了,不回去不行嗎?

    我爸不吭聲了。

    我把所有的兄弟都集合來,跪在地下陪著老三一起求我爸不要再把老三送走了。

    我爸坐在炕上喝了半斤酒之後,同意了我們的請求,他說:行了,你們起來吧,我把我三兒子留在家裡了,不給人了,就算是你大舅也不給他了,他沒有兒子是他沒種,那個騾子英雄。

    我媽說:不讓老三回去了,我也高興,但是你不要用這麼難聽的話講我哥哥,誰說他沒種,他是英雄,他不是騾子。

    我爸說:好我說錯了,不是你哥沒種,是你嫂子不下蛋,那個不下蛋的母雞。

    我爸這個決定讓我感動了很多年,最近讀黃仁宇先生的歷史書,我接受了一個大歷史觀,才明白,我們這個民族,不單純是指蒙古族,我是指中華民族,從家庭到社會的權利結構是多麼鬆散,充滿了隨意性。其實現在看,老三如果當時送給我大舅,我們家不反悔,他在馬莊的人生起點肯定會比在我們這裡要高,發展的結果也肯定不一樣。可是當時就是家長制決定一切,說不給人當兒子就不當了。

    帶著夢想的年輕的革命軍人老三,在新疆烏魯木齊的郊外一個軍營裡,開始了四年的軍旅生涯。他實現了幾年前看見張大腦袋下跪時發下的誓願,要做一個腰板筆直的優秀軍人。

    這是一個斯文剛剛抬頭,依然尚武的鬥志高昂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火紅的年代,哪一個有志青年不想大展宏圖。老三每一天都沉浸在興奮當中。在第一年的新兵訓練和大比武中,他發揮了從小打架鍛煉出的素質,對兵器的感覺特別好。他以準確的射擊命中率,多次獲得部隊的嘉獎,並以破格提升副班長而結束新兵生活。那時青年人的革命目標仍然是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雖然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但是還是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導,必須走又紅又專的道路。青年軍人老三在軍旅從戎中,開始了奮筆疾書。應該說寫文章是老三的長項,這應該是我們家的長項。他是屬於那種思維跳躍,情感豐富,喜歡衝動又具有一定文字感覺的人。

    那時人們仍然還在空洞地高唱頌歌和讚美詩。老三把學習體會化作文字,在軍報和地方報上為時代歌功頌德。在報紙上他的每一篇文章化作鉛字時他都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快樂。人一出生來到人世間都是有價值和能量的。幸運的人將自己的能量化作社會的主流動力,一生都春風得意幸福美好。像吸星大法一樣,一切榮譽、功勞、價值都紛紛揚揚地飄向你;而有人的能量先是順應社會主流飛黃騰達,突然就出現一個岔道口,整個人生的形勢便急轉直下,結果不悲慘淒涼,後半生也會一蹶不振碌碌無為;更有的人天生下來就是唱反調開倒車倒行逆施的人。他的力量永遠是社會主流力量的阻力。在陽光的照耀下,社會從來不把美好的字眼頒發給他。但社會卻永遠重視他能量的存在,阻力永遠都不可藐視。

    老三的人生是三種力量的混合體,後來岔道口多一些。

    一個善用易經八卦批算命運的江湖高人,在為老三測命時說了六個字:亦莊亦諧亦邪。

    莊諧邪就是三種生命能量,但是後來老三邪的多了一些。

    老三剛到部隊時就是這麼一個幸運的人。試想一個部隊的營地崇尚的是武士精神。而文與武從來都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偶爾會產生一個吸盡了文武精華的人,日後成了氣候必定是一個文韜武略的國家棟樑之材。新兵老三剛到部隊就以文取勝,一開始就贏得了令人驕傲的目光。在部隊裡一貫以歧視新兵蛋子為傳統的老兵們,甚至也有點喜歡或者崇敬老三了。老兵對付新兵一貫是以拳腳和勞動來取勝的,一碰上舞文弄墨就招數不靈了,有的就主動敗下陣來。在老兵裡最喜歡老三文武全才的要數指導員了。

    1981年是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年,也是老三差一點葬送前途和生命的一年。這一年咋暖還寒。這一年,政治學習中,在部隊裡思想跟不上就要掉隊的危險當口,部隊組織看幾年前的電影《春苗》。部隊的政治步伐總是要比社會慢幾年,可能對穩定軍心有好處。電影講述了一個女赤腳醫生經過兩條路線的鬥爭在農村給貧下中農治病的故事。青年軍人老三看完電影激動了。後來在海南偷渡分子老三平靜地對我說,其實我那時激動的是對電影演員李秀明的喜歡。那時還沒有追星族。自己一十八歲,正是青春萌動的季節。由於封閉愚昧自己也以為那是革命的激情。於是他寫了一篇《寧要社會主義的苗,不要資本主義的草》,投給了軍報。這一下他惹了滔天大禍。他本來是想歌頌《春苗》的,所以叫寧要社會主義的苗。不想犯忌於當時還沒有結束的政治口號: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相沖了。這還了得!在這雖然農村已經包產到戶,大學裡恢復高考,但是部隊裡還是政治掛帥政治第一的政治年代,可以把這解釋成是向黨和社會主義的挑戰,可以把他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不但可以開除軍籍還可以拉出去槍斃。在無所適從的年代中無所適從生活的人,倒霉時拍馬屁都要拍到馬正在拉糞的肛門上去。

    事情發生後,上邊的壓力很大。這件事指導員不讓任何人插手,親自來處理。他找來老三談話。

    指導員:你怎麼會想到寫這麼一篇文章?

    老三:我看了電影《春苗》很受感動,所以寫了一篇讚美文章。

    指導員:我看了你的文章,文筆和內容都很好,我相信你的出發點也是好的,本意是想讚美。但是你的題目就有了大問題。你想一想,我們的口號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都喊了多年了;你卻反著說:寧要社會主義的苗,不要資本主義的草。

    老三:我所說的苗是指春苗的苗,不是資本主義的苗的苗。此苗非彼苗。兩個苗不是一樣的苗。

    指導員:我能明白,但是上面一上綱上線你就完了,你解釋不清的,有可能越描越黑。

    老三有些恐慌:指導員那我怎麼辦?

    指導員:你不要怕,一切由我來安排。我是愛你這個人才呀,這輩子我這個沒文化的人就是喜愛有文化的人。唉,人生難測呀,沒文化的人吃了沒文化的虧,有文化的人也吃了有文話的虧。

    指導員最後這句話哲理很深。老三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句古語:

    禍兮福兮,相伴相依。

    經過一個星期的禁閉教育,他獲得了新生。

    指導員出於愛才,尋找各種借口把這件事往下壓。否則當一個典型報上去,沒準兒指導員將獲得一個難得的向上發展的政治機遇,那樣老三必死無疑。就像一棵向太陽的樹,正在享受成長的快樂,突然遭遇了雷電的摧毀。直到今天老三都在感激他的老指導員,那個厚道的河南人。在我們百姓的心目中,指導員和政委、書記是一樣的都是黨的形象代表。當然對上面來講,小平路線基本全面貫通,著名的白貓黑貓論即將出籠,人性的陽光正在穿透政治的雲層,把我們的土地和人民照亮。

    當時社會上都已經流行李谷一和鄧麗君了,還有程琳的《小螺號》,部隊卻還在唱:春苗出土呦迎朝陽,老三夾生在了那個年代裡。

    就這樣悲喜交加的1982年,老三的軍旅生涯先是有驚無險,然後就平平淡淡。雖然苗與草事件與他的生命已無大虞,但在革命的道路上,躊躇滿志的老三革命軍人的前途已經不順暢了。這場轉折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他春風得意的前程暗淡了。

    1984年,在大學中文系要開除我的那一年,老三也離開了部隊。1980年我上大學,他當兵,我們家雙喜臨門,但是我們今年算什麼?21歲的老三結束了四年軍旅生涯,帶著一身堅硬的肌肉,帶著一臉剛毅,帶著壯志未酬的遺憾,像一個優秀的球員,在關鍵的時刻把球踢進了對方的球門。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