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15章 :馬莊逃亡 (1)
    在走出草原去遼寧的列車上,老三第一次坐上了火車。

    他的內心充滿了憧憬和快活。那一天,我這個十一歲的兄弟臉上照亮了幸福的陽光。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爸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兩個人物。爸爸要把他送到遠方去,這個不安分守己喜歡打架的傢伙,多麼希望到遠方去呀,重新開闢一個陌生人的打架的戰場。

    這是老三獨特的個性和宿命,長大成人以後面對不斷的成功和挫敗,他總是滿懷希望地憧憬著遠方,其實老三的成功很少,他總是失敗,好像運氣很差,在關鍵時刻,總是要我出現來幫助他走出困境或者危險。

    火車在前進。

    在一個溫暖的下午,父親帶著老三來到了我媽的老家,下荒遼寧一個叫馬莊的村子裡。高氏大家族不同輩分的老老少少都聚在大舅家裡,來看望我媽這個大家閨秀的後人。

    下荒遼寧的馬莊給了我爸和老三父子倆一種全新的環境和心理感受。

    這個高氏家族很大,稱呼人不能夠按照年齡。所以在人群中既是晚輩中的長輩,也是長輩中的晚輩。這裡不同於草原上的習俗,老三覺得好奇,我爸雖然來過,但仍然覺得新鮮,他用力地抽著煙,用力地握著手,馬莊的太陽親切地照在他那紅光滿面的臉上。他在族人們的面前講述著自己的見聞,講述著草原上的異俗風情,講述著自己見到的或者聽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神秘傳說和來我們草原上的那些牛鬼蛇神。我爸下結論說:那些人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

    他似乎忘記了那片土地上曾經給予他的痛苦。人就是這麼善良美好,只要這一片土地養育過你,離開那片土地時一切都將變成了親切美好的回憶。有多少痛苦都將忘記,而永遠牢記的都是一些美好的日子。

    在我爸的講述中,族人們不斷地發出一陣陣驚歎唏噓。那些沒有走出去過的馬莊的族人們,紛紛驚詫於外面世界的精彩和不可思議。他們用敬重的目光看著我爸。老三幾乎受到了整個家族的喜歡,族人,這血肉之緣是永遠也割捨不斷的。

    族人們排著輩份也在紛紛地給我爸講述著家鄉的故事。

    他們講述著村裡出去的的誰誰現在已是中央的什麼什麼大官了,而原來國民黨時代的跟隨少帥張學良的什麼什麼大官已逃到台灣去了。

    這是一次隆重的家族大會。這一次開始在老三這十一歲的生命中注入了與科爾沁草原截然不同的命運符號。我爸和高氏家族的人安慰著互相爭吵著講述著,最後歡笑著家族大會在幸福美好的氣氛中圓滿結束。

    在這個溫暖的新環境裡,看到父親臉上洋溢著的快樂,老三也一臉喜氣洋洋。但是私下裡老三卻有點憂鬱。

    父親嚴肅地向他宣佈:老三,從今天起你又多一個新爸爸了。你來到這裡,要讓大舅家養育。今後就管大舅叫爸爸,現在就跪下給新爸爸叩頭。

    老三倔強地不跪下。

    父親:老三你為什麼不跪下叫爸爸?

    老三:我有爸爸。

    父親:我不是你爸爸了,你要管大舅叫爸爸。

    老三:那你也是我爸爸。

    父親:快跪下,今天開始大舅是你的爸爸。

    當他看到父親那痛苦堅決的目光時妥協了,跪下給大舅叩了一個頭。但是仍沒有叫一聲爸爸。

    大舅是高氏家族傳說中的抗美援朝沒有犧牲的英雄。在當時人們普遍的知識概念中,只有犧牲了的人才是英雄,而活著的人就成了英雄,讓人們在心裡不好接受,我大舅是個另類。在科爾沁草原時,媽媽就常講大舅的故事,甚至拿大舅來嚇唬紅衛兵,而當時我大舅正在馬莊這裡也挨紅衛兵批鬥呢,真是一個滑稽好笑的年代。那年代是一個崇尚英雄主義的年代,大舅的英雄形象在我們兄弟當中已根深蒂固。

    可是今天面對這個六十多歲的殘疾的老頭子,十一歲的老三怎麼與心目中的英雄也對不上號,所以與這位英雄的革命大舅怎麼也親近不起來。但他畢竟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兒。在吃飽了飯的新家裡,他要出到野外溫暖的陽光裡去釋放童心,盡情地去玩耍或者找陌生人打架。

    革命者出身的英雄大舅是決不會嬌慣地養育老三的,一套吃苦耐勞的培養接班人的方針是我們黨早就設計好的。按照情理講,這樣做無可非議。但是按照心理分析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老三當時在內心的世界裡完全不承認這個新家,甚至有一種排斥力。那時的中國正處在不理解人的心靈不尊重人的個性的愚蠢的時代。他強迫你按他們自己設計的一個好孩子的標準,去吃喝拉撒睡,去學習勞動走路唱歌。當你一旦節奏慢一些或者說不或者叛逆時,你便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遭到大家一致擁護的懲罰。但是老三天生就不是好孩子。其實,按照他們好孩子的標準培養的下一代,都當上了紅衛兵,開始殘忍地鬥爭培養他們的上一代,老師老子老幹部,統統被年輕的紅衛兵踏在了腳下。

    歲月就這樣開始了,從家裡到學校,各種懲罰讓老三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越是這樣,在他的內心世界裡對媽媽和草原家的思念就越是激烈。

    1975年,我大舅,那個抗美援朝的殘疾軍人下荒遼寧馬莊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去大寨參觀,回來時路過我們家,把放暑假已經上中學的我錯誤地帶到了馬莊,大舅這一次錯誤,注定了他一生都沒有兒子的歷史悲劇。

    剛來馬莊,我也感到新鮮,尤其是這麼久沒見兄弟老三了,特別感到親切,不過老三在這裡,我一點都不羨慕,甚至覺得他可憐。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一首歌叫:沒媽的孩子像棵草。當時老三見到我這個家裡的代表和從前打架的戰友,都眼淚汪汪地哭了。他不斷地問我:媽好嗎?爸好嗎?大哥好嗎?老四好嗎?老五好嗎?老六好嗎?老七好嗎?老八好嗎?狗好嗎?我們打過那個長命好嗎?我們救過的那個張大爺好嗎?

    老三問得我心酸,我跟他說,乾脆我帶你回家。老三聽了很興奮,於是我們便開始醞釀一場逃亡馬莊的陰謀。一天晚上,一個手電筒引發了我們下定決心,馬上開始逃跑行動。

    像從前在草原一樣,吃完晚飯,我和老三出去在村子裡閒逛。實際我們是在找機會打架。這時一個手電光在漆黑的夜空裡,像鬼火一樣向我們飄來,打手電的人用一塊紅布蒙在鏡片上,並且嘴裡發出鬼叫聲,嚇唬我們。

    我和老三都不怕,就一起喊:

    有錢沒處放,

    買個照爺棒。

    有錢沒處扔,

    買個照爺燈。

    那個傢伙就追我們,最後追到大舅家,聲嘶力竭地叫罵著,要揍我們。他說:你們兩個小蒙古球子,我今天要揍扁你,看誰是真正的大爺。

    其實那個傢伙年齡不大,也就比我們大個一兩歲,但是他輩分大,是真正的爺,我大舅還要管他叫二爺。

    這一下惹了麻煩,夜裡我和老三商量,趁明天那些高氏家族還沒收拾我們之前,天沒亮就起來逃跑回家。

    那時的人們雖然愚昧無知,但卻淳樸單純。沒有人會懷疑我們要逃亡。當時十三歲的少年老三穿著革命英雄的老婆,我的大舅媽漿洗得乾乾淨淨的衣衫,在我的帶領下,我們憑著兜裡攢的幾個零用錢,沒有任何告別,買了一張短途車票,便從遼寧鄭家屯登上了奔向北方草原的火車。

    我和老三上了火車發現火車上人很多很擠但很友好。上車之前我們為自己的逃亡設計過各種陰謀。比如列車長來查票,可以提前進入廁所不出來等查票過去了再出來,如果當時廁所裡有人進不去,就鑽進座位底下藏起來,如果不幸被抓住就說是階級敵人把我們從草原騙到了遼寧,然後是我們自己聰明像小英雄海娃一樣從敵人的魔爪裡逃了出來,現在要回家。我們一遍一遍地回想父母的名字和家裡的住址。很遺憾在通遼下火車時,我們被抓到了,這些策劃都沒派上用場。

    下了火車,我們在出站口給抓到了。

    你們從哪裡來呀?

    遼寧。

    你們票呢?

    我想解釋,每次和老三合作,遇上動腦的事,他都不傷這個腦筋,全聽我的,就像遇上動手的事,就全靠他來擺平一樣。

    你們有票沒有,啥也別說,就說有票沒有?

    我沒辦法解釋,只能回答:沒票。

    走,跟我們走,沒票還說啥。

    原來沒票就沒有權利解釋。

    我和老三被領進一個屋裡,那個女檢票員說:讓派出所的來,這裡有兩個從遼寧來逃票的小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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