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42章 如果 (1)
    爸,趙阿姨出去了,門也關緊了,我想單獨跟你說說。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說話,從你爬回倉庫的那個大雪天到現在,你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三十年了,你說到做到,但是,你不說我說,我要是再不說,就快憋死啦。

    如果不是看見那個領班的手心長著黑痣,那我早讓你抱上孫子了。那個領班比原來胖了,膀子上的衣服經常有被撐破的危險,但是胖有胖的好處,除了有利於生育,就是心胸寬廣,她不僅不記恨我在包廂裡對她的羞辱,還經常跟我點頭,打招呼,好像我從來沒看見過她的身體。有時閒空,她就給我說她小時候不刷牙,尿炕的故事,經常讓我分享她童年的頑皮,明顯向我發出相好的信號。現在,她在北樸路開了個服裝店,只要進了新款式的衣服,總會打電話叫我過去,給我打五折,我和趙阿姨身上穿的,基本上都來自她那個店。開始,我懷疑她是曾芳,後來看了她的身份證才知道她叫范來弟,比曾芳小四歲,出生在東北,離我們這裡好幾千公里,坐飛機也得四個小時,就是編蹩腳的電視劇跟曾芳也扯不上關係。她賺了好多錢,卻一直單身。要不是害怕她手心的痣,十年前我就跟她結婚了。像她那樣壯實的身板,生出來的孩子肯定比小燕那個要白、要胖,你一定會喜歡得從床上跳起來。

    假若能提前一兩天發現結婚證是假的,我就是把那八萬塊錢捐給災區也不會給張鬧。那時的八萬塊相當於現在的八十萬,可以到郊區去買一大片地,或者在市中心買一套好房子。當時,張鬧都快把我忘記了,搬家沒通知我,和那個當官的同居也沒跟我打招呼,很可能她要十萬元才離婚都是說來嚇唬我的,根本不指望把錢拿到手。她知道結婚證是冒牌貨,只要我不主動給錢,除了搶劫她一點辦法都沒有。要是我早一點碰上律師張度,那八萬塊錢也不至於跑到張鬧的存折上,完全可以用它來加寬我們的住房,甚至可以天天讓你喝最貴的牛奶。

    我是在跟張鬧分手三年後才碰上張度的,當時他出席倉庫的捐贈儀式。會後,他把嘴巴貼到我耳朵上,說張鬧把他給踢了,跟一個廳級幹部住在一起,生了一個小男孩。但是那個小孩還沒滿兩週歲,她又把那個廳級給踢了,佔住人家的三室兩廳死活不出來。最後那個廳級舉手投降,搬了出去,一氣之下給小孩取名「春海」。「春海」這兩個字拆開來就是「三人日,每人一點」,張鬧竟然沒看出廳級的惡意,只給小孩改成母姓,那名還保留至今,以為是什麼金字招牌。要不是那個孩子長得像我,也許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跟張鬧說話,甚至會把欠她的那幾拳頭紮紮實實地送給她。爸,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練過拳擊的,現在偶爾也還對著沙袋來上兩拳。但是,那個孩子長得太像我了,像得都叫我不忍心恨她的母親。

    張鬧睡過那麼多男人,為什麼那孩子偏偏長得像一個沒跟她媽睡過覺的呢?是不是老天爺覺得她欠了我的感情債,就讓她生個孩子來像我,報答我?當時,我是帶著火氣找上門去的,開門的是那個小孩,他已經四歲,懂得叫我叔叔了。我第一眼就發現他的頭髮是捲曲的,跟我的一模一樣;第二眼,我發現他是雙眼皮,也跟我的一樣;第三眼,第四第五眼,越看他越像我小時候的照片,虎頭虎腦,高鼻樑,大嘴巴,腦門四方,下巴寬長,眼珠子黑得像塗了碳素墨水,眼睫毛比女人的還長。爸,假如你看見他,沒準你會以為誰把時間撥回去了,沒準你會對著他叫我的名字。碰上這麼漂亮的孩子,你說我怎麼還忍心把他媽當沙袋?當時,我的心彭地跳了一下,就像看見自己失散了多年的兒子,把他緊緊地摟進懷裡。

    張鬧說儘管我跟了那麼多男人,最後還是懷上了你的孩子。我說你燒暈了吧,這孩子是我曾廣賢的嗎?你就是人工授精,我曾廣賢也沒機會呀。她一拍腦袋說對不起,我忘記我們沒上過床。天哪!她連跟誰沒跟誰上過床都記不得了。如果在上床這個問題上她不是糊塗到了五星級的程度,也許我會跟她破鏡重圓,你就會白撿一個孫子,那你還不高興得坐起來呀。

    爸,如果我不把倉庫租給於百家,那倉庫現在都還在我們手裡。於百家爽快地給了我兩年租金,就把錢捏緊了,一毛不拔了。第三個年頭,又到了該付我五萬元的時間,我到他辦公室去催款,他說不就五萬元嗎,別弄得像欠你幾個億,明天提給你就是了。多少個明天過去,他付款的那個明天始終沒到來。我說難道你要把這筆錢拖到二十一世紀嗎?他嘩地扯下一張支票,遞給我。我哼著歌曲跳著碎步來到銀行,營業員接過支票一查,說這個賬戶是空的,他用鐵的事實告訴我什麼叫做空頭支票。沒辦法,我只好請他擦皮鞋、下館子,隔三岔五地給他送煙送酒,把自己弄得像個欠債的。他跺跺皮鞋,剔著牙齒說哥們,你放心,過兩天我一定把錢給你。他說「一定」的時候特別用力,彷彿要把那兩個字咬扁。

    到了冬天,樹葉黃了,冷風一起,隨處可見戴手套、圍圍巾的人。於百家不僅沒付我年頭那五萬元,眼下又到了該付年尾那五萬元的時間。我抱著雙手到於伯伯家去找他,連他們家衣櫃和床鋪底都搜查了,也沒看到他的影子。倉庫門前堆滿了落葉,霓虹燈再也不閃了。一輛警車鳴叫著開到倉庫,車上跳下幾個公安,他們分別在門窗上貼了封條,還貼了幾張通緝令。於百家因為從事色情業,挪用公款,偷稅漏稅等被通緝,他的照片除了貼在大街小巷,還上了報紙、電視,一下成了名人,害得於伯伯和於伯媽晨練時除了戴手套和圍圍巾,還要戴口罩和墨鏡,那段時間他們最怕熟人跟他們說:「早上好。」

    當初我要是請律師幫我看看出租合同,那我也不至於受於百家牽連。我一直以為我收的是租金,但倉庫被查封之後,負責本案的黃公安指著合同說,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你每年拿的十萬元是利潤分成,這說明你們是合夥經營,風險共擔,利潤共享,最多你可以逃脫挪用公款這一條,非法從事色情業和偷稅漏稅你是怎麼也脫不了干係的。我驚出一身冷汗,把合同高聲朗讀了一遍,才發現我拿的確實不是租金,怪不得於百家欠錢的時候還敢拿鼻孔跟我說話,一見面就說沒利潤。因為那份合同,我三天兩頭被黃公安追著屁股問話,問完話他就讓我在記錄本上簽字、按手印。假如當初我把合同認真地朗讀一遍,或者在合同加上一條「不得從事非法經營」,那我就不至於整天把牙刷、毛巾和褲衩裝在提包裡,作好隨時被抓走的準備。我要是把倉庫租給一個好人,那現在我們家都還在收租金,鈔票大大的有,根本花不完,買轎車也行,住別墅也沒問題。

    這合同扯出來的事,你不知道有多麻煩。每天早上起床,我就看見一個人從窗口下閃開。上街的時候,總有一個人像影子那樣不遠不近地跟著。我上車那人也上車,我下車那人也下車,甚至我買衛生紙他也假裝買衛生紙。從車間幹完活出來,我經常看見對面的樓上站著一個拿望遠鏡的傢伙。種種跡象表明,我被便衣警察跟蹤了,他們不馬上抓我,是想通過我這個誘餌釣出於百家這條大魚。人要是被跟蹤一兩天還湊合,這麼被跟蹤兩年那就相當相當湊合了。倉庫被封條封著,在沒抓到於百家之前,我連門鎖都不敢碰,更不可能再租給別人,或者出賣。

    一天晚上,我再也受不了失眠的煎熬,就跟趙山河把存折拿出來算了一遍,總共還剩下十萬元。當時,我們的月工資只有百來塊,十萬元就相當我八十年的工資,只要不出意外,這錢不僅我這輩花不完,就是到了兒孫輩也花不完。有這十萬元打底,我就把那個惹麻煩的倉庫捐給了鐵馬區政府。區政府在歸江飯店搞了一個隆重的捐贈儀式,我的名字上了報紙、電視,慷慨大方的事跡經常從掛在你床頭的收音機裡播出來,弄得名聲比於百家的還大,難道你沒聽見嗎?政府頒發給我們的獎狀和收音機掛在一起,爸,你只要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獎狀。多好的獎狀呀,上面蓋著公章,印著金邊,鑲著木框。這雕花的木框,不是一般的手藝可以做得出來的,幾十年之後,它絕對是一件可以高價拍賣的藝術品。

    沒想到我剛剛捐完倉庫,於百家就在他插隊的谷裡村被公安抓獲了,法院判了他十三年有期徒刑,比我當初多蹲三年。他還算講義氣,沒把責任推給我,否則我會到杯山去陪蹲。我要是能料到他被抓住,能料到他不栽贓陷害,那就會把倉庫留下來繼續出租,我們存折上的數字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小。捐倉庫的時候,我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物價會上漲,住房要自己購買,沒想到錢會越來越不經花,越來越不值錢,原先以為到兒孫輩都花不完的十萬元,現在已經沒剩下多少了。我敢把倉庫留到現在,那就值錢啦,至少可以賣一千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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