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37章 放浪(中) (1)
    一天,我爸那個廠的龐廠長托人通知我去見他,這麼重要的人物要我去見他,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要給我安排工作。等了這麼久,命運終於敲門了。在進廠長辦公室之前,我檢查一遍褲子的拉鏈,反覆提醒自己別跟他說在服裝廠做臨時工,然後硬著雙腿挪進去。

    龐廠長吊著個雙下巴,頭頂禿得像守門員腳下的草地。在他的身後是一個分格的架子,上面擺著無線電三廠各個時期的產品,從木殼的台式收音機到現在的便攜式。我說:「廠長,我全告訴你吧,那個文件是拿來哄我爸高興的,我這個採購員是冒牌貨,其實到現在我都還是個待業青年……今後,我,我再也不敢拿假文件來哄人了。」龐廠長瞇起眼睛,像選美那樣久久地看著,連我衣服上的紐扣,腳底下的球鞋都不放過,看得我的肌肉越來越緊。忽然,他遞過一支煙:「抽嗎?」我的喉嚨彷彿伸出了一隻爪子,恨不得把那支名牌香煙搶過來,但是我虛偽地搖搖頭。他自個叼上,點燃,吐了一團白的:「叫你來不是給你安排工作,而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很重要的消息,我怕你爸的身體被嚇垮,先告訴你。」

    我的肌肉繃得更緊:「難道我爸和趙山河的事你們知道了?」龐廠長的眼睛一亮:「你爸和趙山河怎麼了?」我拍了一下嘴巴:「沒、沒什麼……」龐廠長慢慢地吐著煙圈,就是不把那個消息吐出來,好像欠債的人捨不得還錢,好像把消息拖下去他能分點利息。辦公室靜悄悄的,我聽到掛鐘的滴答聲越來越響。

    「曾廣賢,你別在我面前裝窮好不好?這麼破的球鞋你也好意思穿,明天你就給我去買一雙真皮的蹬上。」

    「除非我撿到鈔票。」

    「你真撿到鈔票了,沒想到你這個臭資本家的小子還能翻身。」

    我抬頭正視他。他那張硬得像水泥板的臉出現了裂縫,裂縫擠成一團就等於笑容。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鐵馬區政府辦公室給我來電,叫你爸趕快去辦手續。」

    「是辦學習班嗎?我爸又犯了什麼錯誤?」

    「這次不是犯錯誤,但我不敢保證將來他不犯錯誤。」

    「那要我爸去辦什麼手續?」

    他故意咳了幾聲,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時間,咳得都咳不出來了,才說:「政府落實政策,要把文革期間沒收的東西還給你們,具體地說就是把鐵馬東路的那間倉庫還給你們。十多年前,我去那棟倉庫參加過批鬥大會,位置不錯,按目前的價格,光地盤就值兩百多萬元,還不算那些上百年的楠木檁條。只要把那間倉庫要回來,你們全家就可以再過上資本家的生活,鈔票多得可以拿來生火煮飯。」

    「你在開玩笑吧?」

    「我有時間跟你開玩笑,還不如去推銷廠裡的收音機。」

    我繃緊的肌肉一點點放鬆,就像豬肉解凍,就像樹木發芽,高興得頭頂都撞到了吊燈,吊燈稀里嘩啦地搖晃,一盞小燈匡地掉下來。

    「你看把你樂成什麼樣了?像你這種坐過牢的都這麼不冷靜,要是你爸還不當場高興死呀,幸好我讓這個消息拐了一個彎。」

    那一刻,就是再毒的話我聽起來也像喝糖水,甚至還不忘記對他說聲「謝謝」。出了辦公室,我整個身體像氣球那樣浮起來,彷彿不是走在水泥地板上,而是走在水蒸氣上,這種宇航員的感覺一直保持到廠門口,才被迎面的冷風狠狠地拍了幾下,腳步從空中回到地面。公交車停在站台那裡等我,我沒有上去。出租車停在我面前,我也沒上去。這時,我特別想用腳量一量馬路,特別想一邊走一邊思考。我朝趙山河的方向走去,好幾個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哎哎」地答應,卻一時想不起他們的名字,等他們走遠了,我才猛醒過來,其中一個打招呼的是我爸的同事劉滄海,另一個打招呼的就是趙山河。我竟然看著趙山河還去找趙山河,真是興奮得發癲了,於是,趕緊轉身去追她。

    小姐,你再叫一瓶飲料吧,沒關係,只要你想喝就叫他們上。我都有兩百萬元的倉庫了,哪還在乎這幾瓶飲料。香煙呢?再添兩包。我這個故事你聽得進去嗎?聽得進去就好。我從來沒碰上過像你這麼優秀的聽眾,好多人包括那些多年的朋友聽我講到一半,不是接手機就是找借口溜走,真不夠意思。他們寧可去賭博,寧可去找情婦,也不願意聽我說話,想不到莎士比亞桑拿中心還有你這麼敬業的,真是藏龍臥虎呀。

    趙山河跟著我來到倉庫的閣樓,趴在那扇小窗往下看,身體一動不動,彷彿成了板壁的一部分,彷彿從窗口一頭扎進了過去。等我抽完三支煙,她才轉過身來,抹了一把濕潤的眼睛:「廣賢,想不到這倉庫又姓曾了,我們搬出去十幾年又要搬回來了。那個老董也真是的,嘴巴哎哎地答應離婚,卻把上次寫給我的『同意離婚』給撕了。我跟他商量了幾十回,他的手指緊緊地捏著,就是不願意再簽字。他要是肯簽字,我就跟你爸去領結婚證,然後就改造這間倉庫,把它變成兩室一廳,每個臥室三百平方米,一間你們住,一間我們住;廚房一百平方米,可以在裡面擺上十桌八桌;客廳呢?就弄他個三百平方米。我就不相信還有誰的住房會比我們曾家的寬敞。」

    「住那麼寬,上廁所都不方便呀。」

    「真笨。你不懂得在每個房間裝廁所嗎?」

    「那還不如把倉庫租出去,每個月坐收上萬塊錢的租金。有了這些租金,我們可以天天住賓館,天天下館子吃炒麵,天天換新衣服、買新皮鞋,連開水都不用燒,連地也不用掃,只管蹺著二郎腿抽煙、喝茶。我爸就辦個提前退休,讓我去頂他的職。」

    「你都成大老闆了還頂什麼職呀?哎,廣賢,還有個辦法,就是把這倉庫和地盤一起賣了,起碼可以賣個兩百萬元。嘖嘖,這錢怎麼花得完呀?」

    「買樓。」

    「買樓也花不完。」

    當時還沒有現在這麼發達,不要說買車、買別墅,就連裝個電話都不敢想,所以我和趙山河絞盡腦汁也沒把那兩百萬元花完。說出來你別笑話,我們把坐飛機去北京、西藏旅遊的錢算上了,把請趙大爺和趙大娘做保姆的錢也算上了,還算上了陸小燕的精神補償費,幫我爸專門請一個相聲演員的工資,這些統統加起來也大大小於那兩百萬元。趙山河咬咬牙,說拿十萬元給我養情婦。我不接受,兩人便推來推去,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忽然,我一拍腦袋:「趙阿姨,賣倉庫的錢不能全分了,應該給我妹妹留一份。」

    「可憐的曾芳,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是不是還活著?」

    「她肯定還活著,說不定哪天突然就回來了。」

    「就是給她留一份,這錢也花不完。你想要花完這筆錢呀,得趕緊幫你爸弄出一群孫子,讓他們跟你一起花,子子孫孫總會把這錢花完的。」

    她這麼一說,倒提醒了我:「趙阿姨,還有張鬧的錢沒算呢,那可是一筆大數目。」

    「幹嗎要分給她?」

    「婚姻法上說凡是財產夫妻各佔一半……」

    趙山河發出一聲驚叫:「廣賢,你上大當了!難怪她要嫁給你,原來是早有預謀,但願我們家那個老董不要來湊這個熱鬧。」

    我的天!直到現在我才找到張鬧愛我的答案,原來她是想分我的倉庫。我當即就呆住,像影碟機被按了暫停,腦袋裡一片雪白。趙山河拍拍我的臉:「你中風了嗎?」她把我拍痛了,我才回過神來,一拳砸在床鋪上,光線裡全是灰塵。

    我趕緊從張鬧的屋子裡搬出來,連香煙頭都不留下,生怕搬慢了會得傳染病。走出她房間的一剎那,我也曾產生過幻想:也許張鬧的心沒那麼黑,是我們把她想黑了,她怎麼會提前知道倉庫要物歸原主呢?但是,我已經被騙得傷痕纍纍,被騙得都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所以關上門之後,我就提著包袱往樓下跑,襪子、打火機、手套等小件物品不停地從包袱裡掉下來,散落在走廊上。

    第二天,我從閣樓的窗口看到梁主任坐在一號格子裡,她終於出差回來了。我走進她的辦公室。她認真地看了我幾眼:「你就是曾廣賢呀?」我點點頭。

    「知道叫我什麼嗎?」

    「梁主任。」

    「錯了,你應該叫我姨媽。」

    我摸摸頭,天上怎麼忽然掉下了一個姨媽?

    「張鬧沒告訴你嗎?我是她的二姨媽呀。」

    我「哦」了一聲,張開的嘴巴半天都沒合上,儘管我已經有了一點思想準備,但嘴巴還是開得像雞蛋那麼大,可見我對張鬧的陰謀估計不足,都吃過多少虧了,我還以為她的心不會那麼黑,更沒料到捏著倉庫鑰匙的竟然是她的二姨媽。她的二姨媽說:「別的省早幾年就清理完文革遺留問題了,我們這裡慢了半拍,不過沒關係,該是你的還是你的。我跟鬧鬧說了,到時你們的錢用不完,可別忘記我這個姨媽……」姨媽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小時,又是讓我看文件,又是交代怎麼辦手續,最後把兩張表格塞到我手裡,要我填寫。

    趙山河被我請到閣樓商量填表的事,我們一致同意填曾長風的名字,這樣倉庫就是我爸的,只要他還沒到寫遺囑的時刻,那張鬧連倉庫的一片瓦都分不到。關鍵是這麼重要的消息,怎麼樣才能不讓我爸犯心臟病?趙山河皺了一會眉頭,不停地站起又坐下,忽然一拍胸口:「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你爸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不僅不犯心臟病,還會高興得唱俄羅斯民歌。」

    趙山河頻繁地跟我爸約會,想趁他高興的時候把這個消息說出來。開始他們在三廠的宿舍約會,但是老董來拍過一次門之後,他們就把約會地點改到了我的閣樓。趙山河害怕老董突然襲擊,每次約會都搬一張凳子放到樓梯口,叫我坐在上面為他們站崗。我睜大眼睛看著鐵馬東路,哪怕是發現一個頭髮長得像老董的,都會警覺地站起來,踢踢腿,彎彎腰,作好打架的準備。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幹什麼,樓板都動起來了,趙山河都像當年方伯媽那樣哼吟了,他們還把我當傻瓜,每次從閣樓裡出來,衣服扣得整整齊齊,就連風紀扣都扣得緊緊的。他們的頭髮更能說明問題,進去的時候是蓬鬆的,但出來時卻梳得順順當當,甚至油光閃閃。這不能不讓我懷疑,他們自己帶了梳子,還帶了頭油,要不然趙山河的手裡幹嗎總提著一個鼓脹的包?

    那種場合,我的眼睛從來不碰他們的眼睛,生怕他們臉紅,所以目光總是落在趙山河的那隻手提包上。我盯著那只包進去,又盯著那只包出來,一次,那只包在即將晃下樓梯的時刻忽然停住,被趙山河蠶寶寶一樣的手指拉開,從裡面掏出幾張鈔票遞過來,像拿糖果哄小孩子那樣哄我。我一巴掌打掉鈔票,她面紅耳赤地跑下去。她以為我心甘情願地守門口,是為了給她騰出跟我爸說倉庫的時間,是圖她的幾個小費,但是她一千個一萬個錯了!她就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我這是在賠償當年對他們的傷害。從告密他們到為他們守門口,這不能不說是我的一個小小進步,是全社會的一個大進步。

    半年過去,我為趙山河和我爸一共守了九次門口,也就是說趙山河有跟我爸說倉庫的九次機會,這還不包括他們私下的見面,但是她就像一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死活不跟我爸提倉庫的事,只顧自己哼吟、快活,彷彿要把過去的損失連本帶利奪回來。等到他們第十次從閣樓裡走出來的時候,我把趙山河留在樓梯口,讓我爸一個人走下去。看看我爸的背影上了鐵馬東路,我問趙山河:「你幹嗎還不告訴他?」

    「你想害死他呀?難道你沒長眼睛嗎?每一次我們見面,他的臉都紅彤彤的,不要以為這是神采奕奕,身體健康,絕對不是的,這是心臟病或者腦溢血的跡象。多少次我的話都到嘴邊了,但是又不得不像吃藥那樣吃下去。你沒聽說過嗎,有時候好消息也會把人嚇死。」

    「那這倉庫不要回來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