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在監捨裡劈開雙腿,忽然感到鳥仔一陣冰涼,它被壓在了地板上,這說明我的腿已經直得不能再直,已經跟地面平行。我趴在剛才劈叉的地上,用手指量了五遍雙腿劈開的距離。上班的時候,我溜進廁所,用手指在磚柱和牆角之間量來量去,發現我劈開的距離還短兩厘米。這時,我雙倍思念陸小燕,希望她盡快把我需要的鞋子送來。只要那雙鞋子一到手,我的腳尖就可以延伸兩厘米,我就可以離開這個冤枉我的地方。
陸小燕真理解人,我一想她,她就來了,好像我是瞌睡,她是枕頭。我們一見面,她就劈頭蓋臉地問我:「你要這鞋子幹什麼?」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你把我當傻瓜了,要是穿著這種鞋子跳芭蕾舞,不把腳崴斷才怪。」
「你別管,快讓我看看你的手藝。」
她把鞋子擺在桌上:「因為要繡鞋墊,所以拖了點時間。」
我瞥一眼鞋子,裡面墊著彩色的鞋墊,每一隻鞋墊中央都繡著兩顆交叉的心。我身上的肌肉一陣軟,這是感激和興奮扭在一起的那種軟,就覺得陸小燕聰明,知道用鞋墊遮住下面的膠皮。我說:「原來你知道我鞋子的用途。」
「是不是想用它來逃跑呀?」
「你別把話說得像敲鑼打鼓。」
「我幫你做這鞋子的時候,就覺得它像個作案工具。」
我小聲地:「姑奶奶,求你別說了,再過幾天我就出去了。」
她的臉頓時掛下來,全身都哆嗦了:「廣賢,千萬別這樣,如果你想跟我做夫妻就別這樣,我聽說好多逃犯最後都被亂槍打死。」
「我又沒強姦,憑什麼要我坐八年?如果連前面等審判那兩年一起算,就是整整十年,兩個五年計劃呀!他們竟然讓我白坐了兩年,這年頭,連法律都亂套了。」
「別怪他們,他們沒拿你去槍斃就算公正了。要怪你就怪張鬧,要是她不陷害,你哪會蹲在這裡。」
我低下頭,把想說的話一拖再拖,拖的過程中,往事在我腦海不停地打閃。我說:「其實,怪只怪我自己,要是我不鑽進張鬧的宿舍,什麼事都沒有。」
「不就五年嗎?我等你好啦。」
「好吧,我聽你的。謝謝你的鞋子!」
她忽然把鞋子收回去:「鞋子我還是帶回去,免得你想七想八的,到時沒得後悔藥吃。」
我伸手想去搶那雙鞋子,但馬上又縮回來,生怕被門口的戰士看出破綻。她抽出鞋墊,遞給我:「這個,你拿著,想我的時候,看看它。我這是為了你好。」
「真小氣!既然捨不得給我鞋子,當初幹嗎要做?」
「當初我也不敢確定,以為你真拿來跳舞呢。」
「你是現在才確定的嗎?」
「是呀,剛才你不是說過幾天就出去了嗎?」
想不到陸小燕是拿鞋子來試探我,我竟然對她放鬆了警惕,這麼多年的教訓白教訓了,學會的「延時話」也白學了。我暗暗地罵自己是頭笨驢,都看過多少反特電影了,竟然還中美人計。
回到監捨,我把陸小燕送給我的鞋墊塞進臭烘烘的鞋子,每天踩著它上班下班。我從來不洗那雙鞋墊,任憑它被汗水浸泡,有時覺得它太濕了,就掏出來晾在窗台,讓太陽曬曬,又把它塞到鞋子裡,上面的彩線漸漸地模糊,鞋墊最後變成兩片黑乎乎的東西。
我在猛吃猛睡猛幹活之餘,經常收到陸小燕的來信。她在信中說:「廣賢,你也二十好幾的人了,不切實際的事情別去想,危險的事情別去做,只有老老實實地改造,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我們幸福的基礎。因為我愛你,才這樣勸你,如果不愛你,我才不管你死活。你聽話了我讓你親我嘴,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掐你耳朵……」
「自作多情!誰想親你嘴了?」我把信箋丟在床上,埋頭蹲下。侯志拿起信,幾個人圍了上來看。「麻賴,你有這麼好的姑娘愛,還他媽的生什麼氣?」他們不停地踹我屁股,拍我腦袋,高興得這信好像是寫給他們的。我突然跳起,劈開雙腿,落到地板上。我跳起,劈下,不斷地重複這個動作,直劈得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才站起來。他們拍響巴掌,以為我這是高興,其實我是提醒自己別忘記逃跑,別再中美人計。
陸小燕寫給我的信在監捨裡流傳,成了大眾讀物。後來,信傳到賈管教手裡,他覺得這是活生生的教材,可以鼓勵犯人們安心改造,就從我這裡又挑走了幾封。在一次政治學習大會上,賈管教當眾宣讀陸小燕的來信。讀完,他說:「你們的女朋友和你們的親人也會像陸小燕這樣,希望你們好好改造,將功補過,多生產拖拉機報效祖國。事實證明,只要你們老老實實的改造,就會有像陸小燕這樣的姑娘愛你們……」會場響起嘩嘩的掌聲,既持久又響亮,就像同時燃放幾十掛鞭炮。周圍的人一邊拍掌,一邊扭頭看我,我興奮得跟著他們拍了起來。
會後一群人圍上來,向我打聽:「那個姓陸的一定長得很漂亮?」「你們什麼時候談的?」「你親過她嗎?」「她怎麼會對你這麼好?」我大聲地宣佈:「她長得比仙女還美。」周圍的人「哇」地叫起來,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什麼大人物。他們興奮地喊出一種節奏,在節奏中把我拋起來,接住,又拋起來……
我頓時成了監捨裡的名人,腰酸背痛了就有人給我捏,給我松。只要我往床上一躺,就有人把我的鞋子脫掉,拿去清洗、曬乾,送回來的時候連鞋帶都穿得整整齊齊。他們在洗鞋子的同時,把我那雙黑乎乎的鞋墊也洗乾淨了。他們高高地舉起,興奮地喊:「快來看呀,陸小燕給曾麻賴繡的鞋墊,上面還有兩顆心呢。」於是,許多光頭把鞋墊圍住,他們仔細地端詳,輕輕地撫摸,弄得鞋墊不像鞋墊,彷彿是鍍金的獎盃,愛情的開關。好長一段時間,鞋墊不在我的腳板底下,被他們當作愛情傳來傳去,張三看幾天,李四看幾天,半月之後才回到我的鞋子裡。本來是一件普通的毛褲,我只要提提褲頭:「這是小燕給我織的。」他們的眼睛立即瞪大,伸過兩個手指輕輕一碰:「好暖和呀。」凡是陸小燕送進來的,包括香皂,他們都說好,有時趁我不在,他們偷偷地摳一點香皂抹在臉上,偷偷地試穿陸小燕送給我的襯衣。晚上,我就跟他們吹陸小燕的嘴比麥芽糖甜,舌頭比水豆腐還軟。他們發出「哇」的驚訝,嘖嘖地咂嘴巴。有人問:「那你摸過她嗎?」
「她早就叫我摸了,只是我還捨不得下手。」
有人罵了起來:「傻B,幹嗎不摸,難道摸了你的手會腫嗎?」
「自己的老婆,哪天摸不行呀?你要是真愛一個人,就會把她像藏錢那樣藏得深深的,一直藏到結婚那天才摸。」
有人問:「你結婚那天,別忘記請我們吃喜糖。」
我拍拍胸口:「把你們全請去,擺上十桌八桌,每一桌弄三碗扣肉,四碗東坡肘子,五箱白酒,把你們個個撐得站不起來,弄不好還會有人當場撐死。」
幾個聲音同時喊:「讓我做那個撐死的吧。」
侯志說:「麻賴,可惜呀可惜。」
我說:「可惜什麼?」
侯志說:「我要是有一個陸小燕,早就逃跑了,哪會等到****縮了才跟她結婚。」
我說:「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事實上,侯志的這句話讓我一夜都沒睡好,我翻來覆去,在他們奇形怪狀的鼾聲中打坐起來。侯志的話像一根火柴點燃了我想逃跑的汽油,讓我麻痺了的細胞又蹦跳了。倒不是非要急著出去跟陸小燕睡覺,而是因為我本來就不應該關在這裡,我是冤枉的!如果老天有眼,它就會讓一個被冤枉的人安全地出去。不是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我就不相信上天不幫好人,我就要證明一下到底有沒有上天?
陸小燕差一點就讓我忘記了冤假錯案。一個星期天下午,陸小燕又來看我。我說:「如果你愛我的話,就把那雙鞋子給我拿來。」
她說:「你腦子又接錯線了,大馬路不走,盡往死胡同裡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做人呀?」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關係。」
「我爸媽、何園長、同事們,哪個不知道我愛上了一個勞改犯,要是我連勞改犯都愛不成,將來還有什麼臉去見他們?」
「這我不管,反正你不給那雙鞋,就說明你不愛我。」
「曾廣賢,你也太不負責任了!不僅是對我,也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任。你要是膽敢這樣,我就告訴你們的賈管教,讓他來挽救你。」
這話像青黴素,頓時把我喉嚨裡那些不健康的聲音殺滅,嚇得我都想起了我自己,好幾年前我曾告過我爸的密,難道現在老天要讓陸小燕來報答我?一個給我做鞋墊、織毛褲、買襯衣、送香皂的人,都這麼不可靠,那今後我還敢跟誰說話?我揚手扇了自己的嘴巴。她說:「幹嗎呢你?」我說:「打蚊子。」
每天我都收到陸小燕的來信,除了日期不同,信內容大致差不了多少,都是些鼓勵的話,比如:「懸崖勒馬,回頭是岸」、「老老實實改造,乾乾淨淨做人」、「一個人受點委屈並不難,難的是把委屈化為動力」等等。這些話不能沒有,像我剛進來的時候就特別想聽,但是這些話一說多了,就變成抓不住的空氣,好比現在某些領導的報告,每一句都是口號,卻沒一句是人話,難怪聽眾十有八九都要打瞌睡。當門口傳來「曾麻賴,你的信」時,我再也不會從床上「噌」地跳起來,而是慢吞吞地站立,偶爾腿還打閃。
我懶洋洋地走過去,接過信,撕開,一看到「但是」就知道她又要教育我了,於是,把信隨手丟在床上。床頭的信越堆越多,好奇的犯人們開始還偷看,後來也沒看的興趣了。我不否認陸小燕是個好人,不過她不知道被關的人想什麼,不知道說一說炒麵、扣肉,說一說我養的那隻老虎,說說何彩霞或者胡開會的閒話,都比大道理更讓我感興趣。後來,我發現一個秘密,就是她寫的信只要換掉「親愛的廣賢」,便可以寄給任何一個犯人。對她來講,好像寫給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寫,這是她的業餘愛好,也是她發洩剩餘情感的途徑,可能還是她撫平愛情創傷的良藥。我多次發生錯覺,以為她是在給那個負心男子寫信,因為「回頭是岸,重新做人」不光是我們勞改犯的專利。
陸小燕很快就來看我了。我說:「小燕,你和賈管教又不是同學,怎麼你寫的信和他說的話那麼像呀?」
她說:「是嗎?我只是想勸你學好。」
「其實,你可以寫點別的。」
「我能寫什麼?我們倆沒有一點交叉的生活,沒有散過步,聊過天,看過電影,沒有一起吃過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勸你不要逃跑,我甚至迷信到偷偷地去燒香,求菩薩保佑你一動不動……」她說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我伸手抹一把她的眼角:「我不知道你的愛好,你也不懂得我的習慣,我們一點都不瞭解。報紙上說凡是幸福的夫妻,都是志同道合彼此瞭解的,他們在工作中相互幫助建立感情,在愛情中共同進步,這些我們都沒有,所以……我就覺得我們的感情,是不是起在沙堆上的房子?是不是不真實?」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就是擔心你,為你著急,看見好的衣服想幫你買,吃到好的想給你留,天氣冷了怕你感冒,明明知道你是在往火坑裡跳,還要遷就你。你看看,我把這個都拿來了。我這是在害你,你知不知道?」她說著,從籃子裡拿出那雙增高解放鞋。
我的心尖尖一陣輕顫,眼眶濕潤:「小燕,除了我媽,沒誰對我這麼好過。」
她抹著淚水:「你要想好了,將來一定……一定別怪我。你要向我保證!」
「謝謝!不管我在哪裡,都會天天給你磕頭。」
她的哭聲越來越收不住,淚水越抹越多。我的鼻子發酸,淚水流到了眼眶邊,但是我強忍住:「你走吧。」
她站起來,搖晃著身子慢慢地朝那邊的門口走去。我一咬牙,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地:「小燕,其實……我們沒有談戀愛的基礎。」她放聲大哭,彎腰蹲在地上,像是沒力氣走了。我提起那雙鞋,轉身朝這邊的門口走出來,一直走到監捨的廁所,我才號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