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爸這輩子最大的虧就吃在女人身上,你別再吃這方面的虧了。爸教你一個方法,讓你一輩子不接觸女人也能熬過去。爸覺悟得太晚了,要不然哪會挨這麼多拳打腳踢。本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告訴你,但形勢這麼複雜,爸說不定死就死了,恐怕那時連說的機會都沒有。你過來,我告訴你,」他的嗓音更低了,「如果你實在想女人,想得都想犯錯誤了,你就用手來解決,知道嗎?就這樣用手來回地搓。這是你自己的身體,你就是把它搓爛,只要你不說,沒人抓得到把柄。我一直以為男人要有女人才會完整,今天總算明白了,老天呀!既然你要讓我們自己解決,何苦還要創造女人呢……」
沒想到我爸的腦子裡還是一坑糞水,我轉身跑出去,把門摔得比槍聲還響。
知道那時我最痛恨的是什麼嗎?流氓,像我爸那樣的流氓!所以當我爸被另一夥紅衛兵押走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像水泥路這麼平靜,這麼堅硬,我甚至連門都沒出。等外面的吵鬧和汽車的引擎聲離開耳朵,我竟然放開嗓門唱了起來:「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哎,向陽開……」唱著唱著,我面前的窗玻璃忽然碎裂,開始我以為是我的聲音把它震碎的,但是我馬上就看見一顆石子飛進來,緊接著,另一顆石子從另一扇窗玻璃飛了進來。我知道,那是於百家和榮光明用彈弓射出來的,兩顆石子落在蚊帳上,就像是他們的嘲笑。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歌唱,一直站在原地把那首歌唱完,唱得渾身燥熱,額頭上冒出了許多細汗,彷彿全身都是力量。那可是寒冷的冬天,沒一定水平是唱不出汗來的。
第二天早晨,兩輛卡車停在倉庫門前。車上跳下一夥人,他們分別把趙家和於家的家什搬上卡車。於伯伯含著牙刷和一堆泡沫跑出門來,呵斥:「你們這是抄家呀?」領頭的說:「這間倉庫要發揮更大的作用,你們都得搬走。」於伯伯把泡沫和牙刷吐到地上:「怎麼說搬就搬,也不商量一下。」領頭的說:「少囉唆!你想戴尖尖帽挨批嗎?」這夥人鬧著,闖進於家的臥室,方伯媽發出一聲驚叫。於伯伯說:「就是搬也別這麼急,你得先讓我老婆把衣服穿上。」領頭的說:「你們這些臭資本家真他媽會享受,太陽都曬到屁股上了,怎麼還沒穿衣服?」
趙大爺躺在自家的門檻邊,攔住搬家的。他們從趙大爺的身上跨進去,然後又跨出來,手裡托著木箱、床架以及被窩等用具。他們來來回回,沒把趙大爺當一回事,只是到了門檻邊便把步子邁大一點。趙大爺的頭上全是進進出出的褲襠,他覺得阻擋沒成反被跨,真是吃了大虧,便呼地站起來,大聲喊道:「你們別亂來,我可是趙萬年校長的老子。」有人就笑了:「正是趙校長叫我們搬的。」
搬完家什,趙大爺抱住門框不走。幾個人就把他抬起來,像抬傢俱那樣往外抬。趙大爺像垂死的雞在他們手裡彈著,罵著:「趙萬年,你這個狗日的,老子在這裡住了半輩子,你要把我搬到哪裡去?你要搬我,還不如殺我,還不如讓我死在倉庫裡痛快。你知道除了這個倉庫,別的什麼地方,就是金鑾殿老子也住不習慣。你這個挨刀砍的,總有一天,天會收拾你……」趙大爺喊到我面前,忽然安靜了,他睜著杯子那麼大的眼睛,牢牢地盯住我,吐了一泡口水:「都怪你這張B嘴。」
不光是趙老實吐口水,於發熱、方海棠和趙白秀在離開的時候,也都對我吐了口水。他們像誰欠了他們的錢那樣黑著臉,把口水準確有力地吐到我面前,少部分濺上了鞋面。只剩下於百家還沒從倉庫出來,我想他不至於像他們這麼下作吧,即使下作,我們還有友誼呢。汽車的喇叭響了幾聲,於百家抱著一堆沾滿灰塵的破鞋停在我面前,對著我的褲子和臉連續吐了兩泡口水。他不僅吐,竟然吐了兩下,而且還吐到了我臉上。我撲上去卡他的脖子,他一拳把我打倒。為了這一拳,他連那些破鞋都丟掉了。他們為什麼要對一個思想健康的人吐口水?難道報紙說錯了嗎?
我趕到動物園我媽的宿舍。門虛掩著,傳來「別、別、別」的聲音。透過門縫,何園長的手在剝我媽的衣服。我媽的手推開何園長的手。他們的手推來推去,就像是推什麼貴重的禮物。我踹開門,屋子頓時亮堂。何園長咳了兩聲,背著手走出去。我媽整理扯亂的衣服,臉和脖子紅成一片,就像全國山河一片紅。我把兩個小時前受到的污辱照搬過來,對著她連連吐了幾下口水,吐的次數超過了於百家他們的總和。我媽說:「廣賢,你聽我解釋……」
「我不想聽!」
「真是的,真是的,現在就是跳進歸江也洗不清了。你知道媽不是那樣的人,是他逼我去揭發你爸,我不願意,他就動手動腳。你想想,我能做那種不要臉的事嗎?只是人家有權有勢,我不敢扇他,怕逼急的狗更會咬人。真是的,真是的,媽的一世英名就這麼給毀了……」她在解釋的過程中,紅著的臉一直沒有褪色。
「倉庫出事了。」
「看你滿頭大汗的模樣,我就知道沒什麼好事。」
一聲老虎的號叫從鐵籠子那邊傳來,我的脊背像滑過了一塊冰。我媽不停地跟我解釋這件事,就是坐到公交車上她也還在解釋。車過鐵馬東路,我們看見倉庫的瓦片上騰起陣陣塵土,她解釋的嘴巴才僵死在空中,如同一條凍硬的魚。車門打開,她第一個跳下去。我跟著她跑到倉庫,趴在門框上。倉庫裡塵土飛揚,一群紅衛兵小將正揮舞鐵錘,砸我們家的磚牆。最後一堵牆「嘩」地倒塌,把我們已經被洗劫過的家什埋在下面。更多的灰塵騰起,像蘑菇雲翻捲在倉庫的上空。我媽衝進去,撲向磚頭,用手扒拉。她的手指扒出了血,也沒扒到我們家值錢的東西,只扒到了一張照片。那恰巧是她住進倉庫那年照的,上面寫著「攝於一九五零年」。她拿著照片一步一個腳印走出倉庫,眼睛裡噙滿淚水。她的手指血跡斑斑,她的臉上全是灰塵,她平時愛乾淨的衣褲再也不乾淨了。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她也沒忘記那件事。她說:「廣賢,你一定要相信媽。媽寧可死也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
我認為我媽是因為害羞才死的,現在我也一直這麼認為。在我眼裡,她乾淨而高尚,近乎一張白紙那麼完美。她不僅自己痛恨流氓,還要我們一起跟她痛恨。當她吊起了我們痛恨的胃口,她就不能中途變卦,甩下我們這些跟隨者不管。所以,無論如何她是不能容忍我看到她被人摸弄的。十年了,她在我們面前樹立的是什麼形象?是不被人摸弄的形象,現在忽然被人摸弄了,她不羞死才怪呢,連我都替她害羞。
第二天中午,我媽讓妹妹曾芳失蹤之後,就拿著一塊肉去餵那只名叫蘭蘭的老虎。老虎的鐵籠子後面有一個門,門的後面是它的活動區,有樹,有假山,周圍是高高的水泥牆。我媽把蘭蘭放出來,卻沒把肉丟給它,而是把自己丟了下去。這樣我媽的一半給了老虎,剩下的一半被單位買來的白布裹著,白布的周圍站著她的同事和何園長等。我的腦海閃過我媽臉紅的模樣,閃過她跟我解釋的模樣,閃過她扒出照片時的灰頭土臉……最後,我堅信她是因為害羞而死。她死了,我爸還不知道,曾芳也不見了,這時我才感到害怕,才發覺這麼大的城市,已經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不僅僅是這麼大的城市,而是這麼大的地球,我竟然沒有一個貼心的人。
晚上,我獨自坐在倉庫門口,冷風刮著我的鼻子和耳朵,磚頭和水泥的味道從門口撲出來,很濃很重。但是慢慢地,這些嶄新的味道隱退了,過去的味道拱了起來。那是於伯伯的尿騷味,趙大爺的煙味,我爸的汗味,我媽的香水味……它們像水倒灌進我的鼻孔,嗆出我一連串的咳嗽。到了下半夜,馬路上的聲音消失了,我竟然想念起我爸來。我竟然想念一個流氓,心裡很不服氣,希望這是假的,但是它卻像一坨鐵掛在胸口,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它的重量。我甚至隱約地覺得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好像我被人騙了,卻還不知道那騙我的是誰。
白天,我去找趙萬年打聽我爸的下落。趙萬年說:「你爸現在很搶手,連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裡?批剝削階級的找他,批流氓的找他,批死不改悔的也找他,好像他的身上哪一條都可以拿來做活教材。你到那些批鬥會現場去找一找吧,不要光找我們這一派的,別的派也去找一找,有時他們沒批鬥對象,會把你爸借過去批。」
馬路上到處都是買年貨的人,眼看就要過年了,我卻抱著雙手從一個街道到另一個街道,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從一個會場到另一個會場,抹著鼻涕去找我爸。在三合路,我看見白髮蒼蒼的老頭被小將們高高地架起雙手,好像那雙手是往後面生長的。在尚武路的學校操場,我看見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人眼鏡被當場打爛,玻璃碴子刺進眼睛,血像泉水那樣湧出來。在鐵馬西路的巷子,我看見一群壞分子被小將們剝光了外衣,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四腳朝天看太陽……我看見許多我想都沒想到的畫面,卻沒看見我爸。就要下雪了,我還沒看見我爸。
或許他在某個地方與我錯過了?或許他已經死掉?我真不願意這麼聯想,但是當黑夜來臨的時候,我又不得不這樣想。晚上我睡在倉庫的閣樓裡,白天我坐在倉庫的門前。趙大爺來叫我去他的新家,我沒去。於伯伯也來叫過我,我也沒去。我說:「我要等我爸回來。」我不信到過年那天他不回來。他不回來,就沒地方可去,除非他死了。
一天又一天,天氣越來越冷,明天就是除夕,到處都是燉豬骨頭的味道。這時,天空下起了雪,只半天工夫就把屋頂、馬路鋪成了厚厚的白。行人稀少,車子打滑,雪壓的樹枝漸漸地彎下。一個半截人像狗那樣從馬路爬過來,在雪上拖出兩條深深的印痕。我大叫一聲「爸」,跑過去。他像沒有聽見,仍然低頭爬著。我蹲下去扶他,他一把推開我:「別碰我!你這個畜生。」我愣住。他的頭髮已經剃掉一半,俗稱「陰陽頭」。他的臉上結滿了血痂,鬍鬚上掛著零星的雪粒。他的雙手和兩個膝蓋分別堆積著雪團,就像戴著四個棉花做的套子。他向倉庫爬去,右腿始終拖著,彷彿一截身上掉下的木頭。正是這條被打折的腿,使他變成了爬行動物。我往身後看去,兩條印痕從他的屁股底下一直延伸到馬路拐彎的地方。印痕又長又深,比馬路上汽車壓出來的還要扎眼,好像他的身體比那些汽車還重。
我再次蹲下去扶他。他更用力地推開我,吼道:「不要碰我,一輩子也不要碰我!我原來以為告密的是別人,沒想到是你。你連我教你用手來回地搓都跟趙萬年說了,你到底是他的仔還是我的仔?你給我滾一邊去吧,越遠越好,再也別讓我見你。」我爸罵著,繼續往前爬。他不知道還差二十米就會看到家已經不復存在,裡面儘是垮塌的磚頭。他更不知道曾芳失蹤了,我媽死了。他以為他的床鋪還在,那個涼水壺還在,家庭還在。我很想把這一切告訴他,但是手掌卻習慣性地揚起來,扇了一下嘴巴,話到嘴邊又嚥下。看著他一步一步地爬向倉庫,我忍不住痛哭起來。我一邊哭一邊把頭撞向雪地,用力地撞,快速地撞,恨不得把自己一頭撞死……
對不起,我失態了。一說到這裡,我總是情不自禁……你怎麼也哭了?這是紙巾,擦一擦吧。你哭了,說明你有同情心。現在,像你這樣有同情心的越來越難找了。不瞞你說,就連於百家和榮光明都不願意聽我說話,他們像躲債一樣躲著我,生怕我耽誤他們的生意。張鬧就更加過分,她到電信局辦了來電顯示,還花高價買了一部多功能座機。再多的功能也白搭,她只會用其中的一種,就是把號碼事先輸進去,凡是我的來電,座機就會響起《茉莉花》的音樂。只要這段民樂一響,她就不接電話。有時《茉莉花》聽煩了,她就調成《洪湖水浪打浪》或者《懷念戰友》。總之這些年,她沒少聽民樂,其欣賞水平就像起樓,一層一層地往上疊。我也曾以看孩子的名義去按過她的門鈴,那個孩子擋在門縫裡,冷冰冰地說:「我媽說了,她不在家。」弄得我一鼻子的灰。
哎,我又說跑題了,還是跟你說說小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