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一日 第19章 回家
    我的手機振動起來,發出一陣陣咻咻、嗡嗡、嗶嗶的聲音,開始接收積攢了一天的短信。

    我們的C-17剛剛降落在弗吉尼亞比奇,每個隊員的手機就響起了刺耳的鈴聲。由於我把手機貼身裝著,所以它就像個在煮沸的水壺中到處亂撞的玉米棒一樣。當我們在大西洋上巡航的時候,電視和網絡上到處都在播報關於這次突襲的新聞。記者們紛紛來到弗吉尼亞比奇,尋找參與行動的海豹突擊隊隊員去採訪。在華盛頓,連那些只掌握了一丁點兒信息的國會山或者五角大樓的工作人員都在向外界洩露消息。

    手機終於停止了振動,我開始翻看收到的信息。沒有人知道我參與了這次行動,但是所有知道我是海豹突擊隊隊員的人都在想方設法聯繫我,想和我聊聊此事。在收到的信息中,有家人發來的,但竟然也有多年未聯繫的大學同窗發來的,所有信息幾乎全都一樣:

    「嘿,夥計,發生了什麼事啊?我正在看新聞,想知道你在不在家。」

    由於此次行動高度保密,直到我們即將出發的時候,甚至隊員自己都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但是現在我卻收到了將近100封電子郵件、50封語音郵件和36條短信,都在問我是否碰巧去了巴基斯坦,或者是否知道什麼內幕。我的家人想知道我是否在家、是否安全。飛機剛停下,機艙門打開的瞬間,我們中隊的老長官就衝上了飛機。他在等待接管海豹六隊。上級在這次任務之後才更換了指揮官,所以此次去阿富汗執行任務,他並沒有和我們同行。他是我所一起共事過的最優秀的指揮官,受所有士兵的愛戴,因為他總是和我們生死與共。

    當我們整理背包的時候,他依次和每個隊員握手擁抱,他想成為第一個歡迎我們歸來的人。我們還處在擺脫安眠藥的陰霾中,所以看到一個頂著光禿禿腦袋的瘦高身體朝我們走過來,都覺得有些不真實。這就是我們看到的歡迎我們回家的第一幕情形,遠遠超過了我們的預期。

    飛機發動機發出嗡嗡的轟鳴聲,下飛機的時候我們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機艙外是漆黑的夜,從明亮的機艙內進入黑暗的環境,感覺更加難受。幾秒之後我的眼睛才適應過來,然後我就看到大約有200名隊友排著整齊的隊列在迎接我們。我一邊邁向載我們回基地的白色巴士,一邊辨認著他們那模糊的身影。雖然距離巴士只有50碼之遙,可我至少與100名隊友握了手。

    以前,當執行任務的中隊返回基地的時候,我們也常常來接機。我突然想到,這些列隊中與我們握手的隊友本來完全有可能去執行我們這次任務,我們只是碰巧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了正確的地點。我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向他們打聲招呼或者含糊地回一句感謝的話語。我們已經疲憊不堪,登上巴士的時候累得都快要癱倒了。

    值得感激的是,有個裝滿了啤酒的冷卻器和熱騰騰的比薩在等著我們。我默默地坐到了我的座位上,把背包放在兩腿中間,手機平放在大腿上,然後打開啤酒,狼吞虎嚥地吃起了比薩。我環顧四周,看到每個人都埋頭看著手機,翻看接收到的大量信息。大約在24小時前,奧巴馬總統已經向全國通告了這次突襲的情況。

    這是人們第一次開始瞭解這次突襲,這真是太酷了。當我還是個阿拉斯加的懵懂少年的時候,就在書本上讀到過這樣的行動。這次行動將成為歷史。但當這些想法剛掠過我的腦海,我就把它們驅趕了出去。一旦你停下來沾沾自喜,你就會迷失方向。

    回到司令部,我甚至都沒有進去。除了自己的行李,我們的一些裝備和武器被收回到儲藏庫裡鎖了起來。很幸運,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可以好好休假了。我把自己的背包扔到了車上,開車回家了。我不想去酒吧裡縱情狂歡、大肆慶祝,只想享受片刻的寧靜。我受到的歡迎已經讓我受寵若驚了。

    回家的途中,我看到一家塔可鍾汽車快餐店。過去我常常會在完成在德國的部署任務之後,在回家的途中停留在南部邊境略作休息。前幾年,我曾在這裡停留過好幾次。我把車開進了排隊車隊,點了兩個酥脆的炸玉米餅、一個芸豆玉米烤餅和一杯中杯百事可樂。

    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兒在窗口把食物和飲料遞給我。我把車開進了停車場,拿出炸玉米餅,然後在腿上攤開一張紙,在冰冷酥脆的生菜上滴了一些調味汁,開始大口吃起來。

    車載收音機裡播放著鄉村音樂。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試著理清這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幾天前,我還在部隊的餐廳裡用餐,盡量不去想任務的事情。而現在,我在回家的路上,在一個停車場裡吃著塔可鐘,卻依然不願意想起這次任務。

    我需要休息幾天。

    在離開巴格拉姆空軍基地之前,隊友們開玩笑說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我知道我們中隊的其他成員在弗吉尼亞比奇接受訓練。指揮部租借了一艘游輪,滿載著扮演不同角色的隊員。這是一場規模宏大、代價不菲的訓練。訓練的名稱聽起來總比實際內容有趣得多。在訓練中,隊員們無一例外地得在爬上船之前在冰冷的海裡被海浪拍打幾個小時。

    在吃完最後一口芸豆玉米烤餅之後,我把紙捲了起來,扔進了背包。喝了一大口可樂,然後把包扔到車上,發動汽車,向著家的方向開去。

    在徹底放鬆之前,我卸下行李,花了很長的時間洗了個淋浴。但我還是有些緊張,難以放鬆。就這樣,我一連睡了19個小時,電視一直開著。醒來後我開始看有線新聞頻道的節目。每個節目都在播放與此次任務有關的內容。絕大多數都是子虛烏有的推測。

    電視上報道說我們的槍戰持續了40分鐘。

    然後,我看到了我們在門外開火的場景。

    接著本·拉登拿起武器,試圖在我們擊中他之前自衛。

    當然,據報道,在本·拉登生前的最後幾秒鐘,他還有時間看著我們的眼睛,知道是美國人來獵殺他的。

    這次突襲被報道的畫面看起來就像一部糟糕的動作電影。起初看起來這些報道非常滑稽,因為真的不符合事實。

    但是接著,合成的照片不斷地在屏幕上閃現。幾周來,這次突襲一直是高度的機密,而現在新聞中卻在鋪天蓋地地報道它。我看到了直升機的殘骸,機身在行動中毀壞了,只有尾槳還完好無損。但事實是當炸藥爆炸的時候,飛機的尾部被炸斷,落在了牆外的空地上。

    路透社甚至弄到了一些被我們打死的恐怖分子屍體的照片。屏幕上播放著包括阿布拉(我和威爾從客房的門口向內射擊與之槍戰的人)在內的艾爾·科威特兄弟的鏡頭。接著,屏幕上出現了本·拉登屍體的畫面,我看到了地毯上凝固的血跡。

    我努力地想從這些畫面中回過神來。

    對我而言,在黃金時段看到電視台播放這些畫面真是太難受了。我原本已經將這次行動的整個過程鎖在腦海的深處了,可是這些畫面卻好似要無孔不入地喚醒這些記憶。現在我覺得工作和家庭之間的界線被破壞了。我向來擅長把在海外執行任務的經歷排除在腦海之外,這樣當我回家後,我心裡想的就只有家庭。這些圖片就好像將兩條小溪交匯在一起,使我感到十分頭疼。

    那天晚上我輾轉難眠,吞嚥了一些安眠藥。沒有它們我根本無法入睡。

    接下來的兩天,我一直在躲避來自親友的電話。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家人都在問我是否參與其中。父母知道我去執行任務,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到底去了哪裡。

    出發前,我曾給他們打電話說我要去訓練,在這期間無法打電話。我總是想辦法不告訴他們我的具體行蹤。我還給姐姐們隨意地發了一條信息,只是簡短地說我愛她們。當時並不想給她們傳遞什麼危險信號,但是當消息散播之後,我的姐姐們就知道我一定參與了某項重大行動。

    回家後的第二天,當我走到路邊倒垃圾的時候,我的一個鄰居從街對面走過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知道我是一名海豹突擊隊隊員,她還注意到我好幾天都不在家。

    她微笑著對我說:「人們永遠不會真正知道自己的鄰居是幹什麼的,是不是?」她笑著說完轉身回了家。

    我的那些隊友的情形也大致如此。一位隊友剛剛進門就開始給孩子換尿布了。

    「我一回家,她就立刻把孩子扔給了我。」當我們回去後這個哥們兒這樣說,「我們可是剛剛擊斃了本·拉登啊,我還以為可以坐下來喝杯啤酒呢。」

    還有一個哥們兒回家後一早上都在雜草叢生的草坪上忙著割草。

    在媒體的眼中我們都已成了名人,可是在家裡,我們只不過是離開家好幾天的丈夫而已。

    兩天後,當我們正式返回工作的時候,傑伊把我們召集到一間會議室裡,我們第一次接到這次突襲任務的命令時也是在這裡。高層對關於本次行動的消息被洩露頗為擔憂。

    傑伊說道:「大家絕不能跟媒體接觸,一定要保持低調。」

    我感到很驚訝,幾周以來,我們把這次行動的消息保護得密不透風。現在,華盛頓當局正在把一切公之於眾,而我們卻還要接受勸誡。我覺得我們當中的一些名字遲早會見諸報端。

    我們剛剛擊斃了世界頭號恐怖分子,我們最不想看到自己的名字與此事有所牽連,只想退居幕後,重返工作。

    傑伊說道:「由於此事非比尋常,因此你們的日程安排就是:休假一個禮拜。」

    沃爾特說:「不是真的休假一周,對吧?」

    我聽到有人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說道:「重頭戲什麼時候開始?」

    傑伊說道:「這個機構將在幾天內被撤銷,國防部部長也計劃馬上來接見我們。一旦我們拿到日程安排後就會告訴大家。好好享受美好的假期吧。」

    聽到這裡我笑了。

    「得了吧,所有的人都想探秘。」當我們走出會議室時,湯姆說道。

    這次任務並非像報道說的那樣複雜和困難。

    幾周或者幾個月之後,這次襲擊的細節會被披露出來,人們會重新關注這支部隊,這讓人們對於我們的安全增加了幾分擔憂。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在家裡安裝了安全監控裝置。

    有些隊員在類似周會的活動中向傑伊和邁克表達了我們的擔憂。

    我說道:「如果我們的名字被洩露給媒體了怎麼辦?」美國廣播公司(ABC)新聞台就如何辨識一個海豹突擊隊隊員編造了一個滑稽的故事。主持人克裡斯·庫莫報道說,擊斃本·拉登的那名海豹突擊隊隊員可能是一個30多歲、留著鬍鬚和長髮、身體健碩的白人男性。然後,庫莫像其他的主持人一樣,尋找任何願意談及我們的隊員,這次,他找到了海豹六隊的創始人理查德·馬辛克。

    「他們有瞪羚般健壯的腿,腰桿粗壯,上身健碩,好像給人一種心理暗示:『我從不失敗。』」馬辛克對庫莫說。

    還有其他一些鑒別的特徵:由於經常端著武器而長滿了老繭的雙手,執行任務時被炸彈炸傷留下的傷疤,還有極度自負。

    「他們基本上是一些被完美地組合成一個團隊的自大狂。他們學會了互相依賴。為了保持激情,他們在無聊的時候會互相找樂子,否則他們就會老惹麻煩。」

    我們都快笑翻過去了。我知道他是海豹六隊的創始人之一,但令人失望的是,他對現代軍隊卻一點也不瞭解。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符合他的描述,我們不再是過去那些自大狂了。也沒有哪個特別部隊的陸軍、海軍、空軍或海軍陸戰隊士兵符合他的描述,這種說法一點也不符合我們的精神風貌。我們是一個團隊,總是試圖做正確的事情。

    但我們不會出現在討論洩密和安全保障的會議中。

    「保持低調,因為沒有人知道底細。」傑伊說道,「明天早上你們會在肯塔基州接受總統接見。」

    重頭戲即將上演,我們原本就已經認定這場戲會上演。

    傑伊說道:「我們會穿著便裝飛往那裡,然後改換軍裝與總統見面。」隊伍解散後,我們一天的工作就這樣結束了。在去開車的途中,我的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

    姐姐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聽說明天總統要接見你們,千萬別穿短褲,這樣他們就看不到你的瞪羚腿,不會發現你是個海豹突擊隊隊員。」

    關於保密的事就到此為止吧!

    第二天,我們搭乘一架我所見到過最古老的C-130飛機離開了基地。飛機的機身剛剛刷過油漆,所以看不出來它的真實服役年齡。但是一登上飛機,便發現機艙內的一切都已褪色,顯得年代久遠。

    我們爬上舷梯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別,我們已經習慣了搭乘更新的C-130甚至C-17飛來飛去。

    「搖滾明星般的待遇原來不過如此。」6英尺4英吋高的查理一邊把身體塞進橘黃色的活動座椅上一邊說道,「我想咱們短暫的明星生涯就要結束了。」

    但是機艙門邊的一塊牌匾讓我們瞭解了事情的真相。這架飛機是曾參加過「鷹爪」行動的三架MC-130E「戰鬥禽爪」特戰運輸機之一。

    原來,一名機長發現了這架被封存起來的飛機,然後說服了一名空軍將領將其翻修一新,並將它重新編入空軍序列。看起來,乘坐這架飛機飛往肯塔基州和總統會面挺合適的。這架飛機歷史悠久,我想它至少曾有過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飛行。我們從機場抄小路來到了第160特航團的總部,這裡是特迪和全體機組成員的基地。

    按照計劃,奧巴馬總統會在接見我們後接著向101空降師的數千名士兵講話。

    工作人員引領我們進入了一個大會議室等待被接見。後牆邊的一張桌子上堆滿了美味的三明治、薯條、餅乾和汽水。

    我說道:「現在我們可是名揚天下了,這些東西比冰冷的雞爪好多了,你們覺得有人會讓我們埋單嗎?」

    在靠近門邊的一張桌子上擺放著一面裱了外框的旗幟。這是我們在執行任務時攜帶的旗幟。我的戰友們都在背面簽上自己的名字,準備把它送給總統。

    我問湯姆:「我為什麼要在上面簽名?」像往常一樣,在傑伊和邁克與高層官員會晤的同時,湯姆也在忙裡忙外。

    他回答:「參加突襲的每個人都要在上面簽名。」

    「為什麼?」我只想知道原因。

    「因為這面旗幟會送給總統。」湯姆對我的問題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

    「在被掛到牆上之前,它要經過多少個人的手啊?」我問道,「難道這些人不去白宮嗎?」

    唯一依然處於保密狀態的就是我們的名字。

    我去問其他人。

    「所有的人都在上面簽名了嗎?」

    絕大多數人都在上面簽了名。「隨便在上面寫個名字得了,你會沒事的。」查理說道,「我就是那樣做的。」

    經過了很長時間的焦急等待之後,我們終於走向一個禮堂去見總統。特勤局人員用金屬探測器給我們作安檢,輪到我的時候,當探測器劃過我隨身攜帶的小折刀時發出了嗶嗶的報警聲。我取出小刀,把它放在了一堆不斷增多的東西上面。

    這裡有一個小檯子,在它的前面擺放著幾排椅子。

    沃爾特坐在了我的旁邊。

    他說道:「我寧願參加訓練也不願意來這兒。」

    奧巴馬來到了禮堂,他身著黑色西裝、白色襯衫,打著淺藍色的領帶。

    穿著藍襯衫、打著紅領帶的副總統拜登陪在他的旁邊。總統站在台上講了幾分鐘話,並且給我們突擊隊頒發了「總統部隊嘉獎」,以表彰我們的功績,這是頒發給作戰單位的最高榮譽。

    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當時總統說了什麼,只是覺得講話的內容就像演講稿撰寫人的腳本。

    「你們是美國最優秀的士兵。」

    「你們代表了美國的形象。」

    「我代表美國人民感謝你們。」

    「你們的行動太棒了。」

    總統的講話結束後,我們擺好姿勢拍了幾張照片。

    拜登還在繼續講述那些沒有人明白的蹩腳笑話。他看上去和藹可親,但是他讓我想起某個在聖誕節晚宴上醉酒的大叔。

    在動身去給101空降師的2000名士兵發表演講之前,奧巴馬總統邀請我們全體隊員前往他的住處小酌一杯。

    我問道:「他的住處在哪裡?」

    沃爾特說道:「我不知道。我想是他的房子,在白宮的房子。」

    我說道:「那就太酷了,我不介意去他家瞧瞧。」

    沃爾特只是一個勁地傻笑。

    當巴士載著我們來到機場後,奧巴馬總統在基地的機庫裡發表了演講,給士兵們鼓勁加油。

    他說道:「我們已經斬首成功了,我們最終一定會擊敗他們……我們的戰略正在發揮作用,正義終於在奧薩馬·本·拉登的身上得以伸張,這件事便是最好的例證。」

    這次接見之後,一切又恢復了正常。我們調回到了正常的作息時間,出去幾個禮拜執行任務,然後回家休息一個禮拜。我們又回到了那趟高速列車上。

    我們再也沒有接到邀請我們去白宮小酌的電話。記得幾個月後我又和沃爾特談起了此事。當時我們從射擊場回來,正走在回營房的途中。

    「嗨,你聽到過邀請我們去喝一杯的消息嗎?」

    沃爾特又現出了那副傻笑模樣來。

    「你竟然相信那種鬼話,我打賭你也贊成換個總統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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