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瞥視著駕駛艙,觀察油量表上閃爍的紅燈。
我記得本次使命是必須在10分鐘內飛到空中加油點。我感覺到機身傾斜,飛機在大轉彎,坐在飛機裡,人彷彿容器裡來回流淌的一股水流。飛機似乎在圍著某個既定目標兜圈子。機長站在艙門邊,從機窗掃視著地面。通過眼角的餘光,我能瞥見油量表上閃爍的紅光越發微弱了。
我們又擠在了機艙裡。湯姆緊挨著我坐著。沃爾特只得與那只運屍袋為伍,因為它就橫在中間,我的腳旁。
飛機起飛不久,我就雙腿發麻,要盡量扭動腳趾才能活絡血流。我清楚,在這一行動的整個宏大計劃中,我們今晚的任務業已完成。然而,直到飛機加上油,安全飛過邊境,大家才可以真正鬆一口氣。
我再一次回頭朝向漆黑的機艙,強迫自己不去想油量表。我們一幫人都是精英,喜歡讓一切盡在掌握。大約38分鐘前,我只想從艙門扔下繩索,然後順繩而下,再圍剿那個院子。此時,分內之事已經完成,我又被困在飛機上,無所事事。
一直操心燃油越來越少有什麼用?我又不是飛行員。油量表上閃亮的紅燈跟聖誕節的綵燈也沒兩樣。
飛機先轉了個大彎,費力地傾斜後,迅速盤旋下降。機長推開艙門,我終於看到在大約50碼之外那架CH-47的深色輪廓。
其他中隊的幾個海豹突擊隊隊員正在齊腰高的草叢中往外拖保護設施。我們的飛機一降落,他們立即單膝跪倒,背對著飛機保持警戒,在視野範圍內搜尋巴基斯坦軍隊或警察的影子。他們周圍的蒿草隨旋翼激起的氣流在劇烈擺動。
兩名加油兵戴著護目鏡,以避免旋翼刮起的雜物傷到眼睛。他們抬著輸油管,健步如飛地奔到黑鷹直升機前。旋翼依然在旋轉,他們把輸油管接到油箱上。
「為減輕重量,他們希望我們中的四五個人下去,坐CH-47回去。」在飛機的轟鳴中,湯姆大聲喊道。
由於多了一具屍體和滿滿一箱油,我們現在得輕裝上陣。飛行員們也要以安全為重。我看見兩人下了飛機,查理是其中之一。
在阿伯塔巴德,院子裡的爆炸聲最終引起了巴基斯坦軍隊的注意。當時不為我們所知的是,他們下令停飛了所有飛機,開始清查。他們盤查過一番後,緊急派遣了兩架F-16戰鬥機,機內還配有30毫米口徑的自動機關炮和空對空導彈。由於巴軍一直對印度保持高度戒備,因此該國的大部分防空力量都朝東防禦。兩架戰鬥機衝向天空,朝阿伯塔巴德呼嘯而來。
我坐在飛機上,看了看手錶。煩躁不安籠罩著我,只想回到賈拉拉巴德。我真想下去施以援手。其實人人都想去,但是我深知,我們和加油兵得各司其職。如果我試圖好意去幫忙,只會越幫越忙。而此時,本次使命的成功取決於加油兵是否能讓飛機再度起飛。
當兩架戰鬥機火急火燎地趕到院子上空時,CH-47獨自載著第二隊其餘的士兵早已沒了蹤影。
我注視著加油兵從我們的飛機上迅速卸下油管,再拖回CH-47。當他們盤起油管走上舷梯時,他們的飛機就啟動了。負責警戒的隊員也抽身登機。
兩架直升機次第起飛,朝西向阿富汗飛去。油量表上不再有紅燈閃爍。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在期望順利越過邊境回到基地。
我又看了看手錶,加油花掉了我們20分鐘。我總覺得巴基斯坦的戰鬥機在窮追不捨。儘管我當時不知道,但那兩架F-16戰鬥機在全面搜查之前的確是繞阿伯塔巴德飛了一圈。
我的思緒又回到巴基斯坦防空部門發行的手冊上,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我們當時就在那兒。我只希望能夠遠遠地甩開追兵。
從突襲行動開始前接到那還剩6分鐘的通知直到現在,我終於第一次摘下了頭盔。我用手捋了捋亂糟糟、汗津津的頭髮,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能尾隨的戰鬥機和恐怖的空對空導彈。返回賈拉拉巴德還需要大約45分鐘。我不願意坐著乾著急。所以,當湯姆安排任務時,我非常樂意。
「來,大家再檢查一下屍體,確保沒有遺漏。」
沃爾特起身,戴上了橡膠手套。我拉開拉鏈,打開了運屍袋,屍體一覽無餘。沃爾特開始搜屍,先搜正面,然後搜了兩側和背部。之後,我們又搜了褲子口袋。我們翻找著口袋裡的雜物———寫有電話號碼和其他信息的紙片。
就在沃爾特搜查時,我發現機組人員好像對屍體很好奇,想過來看看。他們一邊掃視艙外,一邊轉頭偷偷往這邊瞟。我們招手讓他們過來,我打著紅色鏡片手電筒,照在本·拉登的臉上,好讓他們看個一清二楚。
他們雙眼發亮,十分高興。看得出來,兩人都因參與了本次行動而備感自豪。自從到了北卡羅來納州,我們就在一起訓練。可以說,假若沒有這些夥伴,這次任務就不可能完成。他們與巴基斯坦防空部門穩妥談判,現在又領我們順利返航。看到他們興奮不已,我倏地發覺本次使命之重大,超乎想像。
沃爾特一無所獲,他拉上袋子的拉鏈,又坐了回去。
閉上眼睛,我開始梳理剛剛發生的一切。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我還以為大家都將葬身於直升機墜毀事故。有趣的是,飛機事故的陰雲籠罩我的時間,比我擔心自己被穿過那扇門的子彈擊中的時間還要長。雖然一直在與對方交火,但是我先遭遇了墜機,而且墜機的過程很長。整個過程好像是以慢動作在進行,我甚至有時間想像事故發生時的慘狀。一想起從高空往下墜,我就感到胸口陣陣發悶。我甚至想像得到地面飛快撲過來的景象。
那種場面非我能控制。而且,那種情況使我恐懼到了極點。
儘管屍體就在腳旁,我還是覺得行動有點兒失敗。因為無法如願搜到想要的情報。抽屜關著,第二層的過道裡的一摞箱子原封未動。我們的活兒通常幹得很漂亮,可是剛才時間太緊。我們事事追求完美,雖然墜機後剩下的行動進展順利,但是敏感現場勘查工作並未達標。
我們總是對自己求全責備。
廣播在耳邊響了起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湯姆輕聲說:「我們回到阿富汗領空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天時地利人和,戰鬥機永遠不會追上我們。15分鐘後,我看到了賈拉拉巴德璀璨的燈火。這熟悉的一幕我經歷過多次,這次也並未感到有什麼不同。我明白,我們已經凱旋。幾分鐘後,我們的雙腳將會平穩踏上地面。直升機降落在機庫外面。飛機的警示燈亮了,一輛白色的豐田海拉克斯正在路邊等著我們。
下飛機時,我看見從車上下來三名游騎兵隊員,趕來搬運屍體。他們奉命將屍體從賈拉拉巴德送往巴格拉姆。
這些士兵由上次與我共同執行任務的那位軍士長帶領。從我一個月前回家那時起,他就一直待在這裡。在執行本次任務前,我們在餐廳碰到過幾次。他高昇了,我們彼此敬而遠之。
但在他們到機艙要抬屍體時,我們揮手讓他們走開——這是我們的使命!「住手!」沃爾特叫道,「人是我們抓到的。」不錯,我們一路輾轉前往巴基斯坦,就為抓到他。大家都想圓滿地把這件事幹完。
我抓著運屍袋上的手柄,和眾人一起將它搬進了後備箱。我跳過後擋板,面朝車尾坐下。此時,我看見其他隊員從CH-47蜂擁而下,一下子如釋重負。大家都平安回來了。
行駛途中,軍士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見他攤開了手,手心裡有一枚第75游騎兵團的徽章。
「你將是我兒子一生崇拜的英雄,」他激動地說,「祝賀你!」我點點頭。此時此刻,我真正感到欣慰的是大伙都能平安歸來,至於榮譽,還真顧不上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