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聽藝術,經驗是次要的。莫扎特只七歲就震動整個歐洲。梵高從畫到謝世只畫了十年,之後世界對視覺藝術的觀感也就改變了。有高不可攀的天分,排山倒海的感情,梵高能以他謝世前五年的作品改變了世界。感情對成就的貢獻,我們歷來是過於輕視了。
再談經驗吧。經驗對學術是重要的。感情對學術——尤其是科學——不重要。經驗的特色,是需要時日才能積聚起來,也需要有記憶力。一個少有感情的人,可以在學術上大有成就。有些學術,如社會科學,若以感情用事,往往搞得一塌糊塗。有感情的學術高手,可以把感情與分析清楚地分開。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多。
天分平平,主要靠經驗而達大成的學者絕無僅有,但有可觀成就的卻不難找。這是因為在學術上有數之不盡的基本研究用不什麼創意,也不需要有精彩的分析。小心而忠實地做,把一些資料整理得好,讓有天分的加以闡釋發揚,就是貢獻。
學術上,經驗的確很重要,但因為經驗需要時日,二十歲之前能成學術高手的很少見。以科學而論,自然科學所需的經驗時間比社會科學的為短,因為後者的實驗室是真實的世界,而世界何其複雜也。牛頓、愛因斯坦等自然科學大師,其大成始於二十多歲。在社會科學上,這現象很少見。
我們可從社會科學中看到經驗時間對成就早、遲的決定性。經濟學的大師,早有大成的首推費雪(I·Fisher)與薩繆爾森(P·Samuelson)。他倆二十多歲就成了名,主要是因為他們的數學推理。薩氏從來沒有真正地做過驗證工作,而費雪在驗證上的大貢獻,是在四十歲之後。A·Lerner三十歲後才學經濟。弗裡德曼立竿見影時是四十四歲。科斯最重要的文章五十歲發表。
我絕對不貶低其他社會科學,但認為社會學與政治學的成就比不上經濟學,主要因為前二者所需的經驗時間太長,以致開始體會時,學者已年近黃昏。股市的上落,樓價的起跌,公司的結構安排,起居飲食的情況,如此種種,怎會不比政治的運作或社會的階層容易多知一點。
我活了六十四年,經過抗日戰爭,國共之爭,「三反」「五反」,百花齊放,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經濟改革,香港回歸,種種,也曾在外國生活了二十五年,不可謂不知世事矣﹗但我對政治一無所知。
一些事項的成就重天分,一些重感情,一些重經驗。一些重天分與感情,一些重天分與經驗。我想不到有哪一項是重感情與經驗的合併,而不論天分的。
奇怪,我只能想到有一項玩意,重天分、感情與經驗這三者的合併。你猜是什麼﹖文學創作。
成就的界定
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成就有大小之分,也有明確與模糊之別。朋友,你要哪一種﹖你當然想要大而明確的成就,但很對不起,像我一樣,你的機會不大。二十世紀有一個愛因斯坦,有一個畢加索這樣的水平你和我都不應該奢望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又再求其次,如是者退了六七步,你和我或許可以問津。
此「問津」也,倒有一個有趣的選擇問題。同樣的代價,你要選較大但比較模糊的成就,抑或是較小,但比較明確的呢﹖同樣的代價,這選擇永遠存在。比較模糊的可以渾水摸魚,博大一點﹔比較明確的不容易自欺欺人,要有所成只能選較小的了。我自己歷來都選走小而明確的路。為什麼這樣選,自己也不清楚。
你說我們的毛澤東先生在政治上是否有大成就呢﹖
大則大矣,但是否明確的成就很難說。政治人物,古往今來其成就是不容易明確的。北宋的蘇東坡在他的《赤壁懷古》寫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南宋的辛棄疾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諸如此類的話,我們歷代的才子說完又說。但如果蘇、辛今天復生,膽子再大他們也不敢「浪淘」畢加索,或「雨打風吹」愛因斯坦的。無他,畢、愛二公的成就有清楚的界定,極為明確,像鐵鑄的那樣,比萬里長城還要堅固。
明確的成就界定,與發明專利權、版權、商標註冊等大有雷同之處。這些「成就」或可在物品上表達,或可從論著中寫下來。只要成就能經得起時間的蹂躪,永久的存在是不用法律保護的。外人的欣賞和尊重,比法律強得多了。
成就當然不限於學術及藝術這兩方面。我自己感到最滿意的成就,是教養了一子一女。不幸的是這項成就不容易界定,況且誰知道明天兒女會變成怎樣了。我說自己喜歡走明確的路,但兒女的教養我是沒有選擇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老師,是奈特(F·H·Knight)。他自己是經濟學高人,曾經有五個學生拿得諾貝爾獎。奈特的學生都說他教得一塌糊塗,在課堂上不知他在說什麼。只靠無與倫比的感染力,奈特開花結果。這是成就。很不幸,奈特的教育成就也不容易界定。今天他最年輕的學生已越七十,有朝一日,這成就會被雨打風吹去。
在生意、事業上有看頭,賺到錢,也是成就。這種成就本來可以界定,但財富可聚也可散,其界定不容易持久,以至被人貶低了。我認為歷史上最成功的商人成就的界定例子,是瑞典的諾貝爾。這個以發明炸藥而成大富的商人,設立了諾貝爾獎。真是一個奇跡,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獎項能比得上諾貝爾獎那樣受人重視的。獲該獎的人不一定值得,但「界定」了諾貝爾。今天的大富捐出去的獎金即使比諾獎高出十倍,也不容易相提並論。
美國的首富蓋茨,似乎也在想辦法來界定自己的事業成就。他捐出去的錢多得驚人,選走的「界定」自己的路是醫學那方面,重於治療窮孩子。這是很有意思的。通脹調整後,蓋茨捐出去的錢,遠多於一百年前的諾貝爾,但將來在「名氣」上能否有諾氏的成就,還是一個疑問。我個人的取向,是救生勝獎賞,什麼「名氣」云云,管之作甚﹖
蓋茨的不幸,是美國政府要把他殺下馬來。美國的反壟斷法例歷來不知所謂。蓋茨的「罪」是賺錢「太多」。十多年來,美國的經濟是以高科技掛帥的,而蓋茨是這個潮流的王子。科技賺錢這回事,一將功成萬骨枯。要鼓勵前仆後繼,必定要讓一些人賺很多很多的錢。把蓋茨整治,科技股市一蹶不振。蠢也。
體育又怎樣了﹖我認為體育上的成就,界定甚難。這是因為這種成就是沒有個性或特色的。在體育上甲創了一項紀錄,乙平之,而近這紀錄的人數之不盡。被界定的成就,主要是紀錄的本身,而不是創紀錄的人。
然而,人要有界定的成就才有滿足感,再接再厲。這樣,為了界定人的體育成就,我們發明了獎章、金盃、銀杯之類的。我想,凡是要用獎章之類來界定成就的,其成就的本身必定不容易界定。蘇東坡寫《赤壁懷古》,一寫下來就界定了蘇東坡,用不獎章了。
不管怎樣說,從成就的界定那方面看,學術與藝術的成就是最為容易做到的。這兩種事項我們還見到有獎狀或銜頭的頒發,是因為在較低的層次中競爭者甚眾,名銜的界定有用場。有大成的,獎項或名銜是多此一舉。有誰會因為愛因斯坦拿得諾貝爾獎而把他刮目相看﹖事實上,不是諾獎界定了愛氏的成就,而是後者提升了前者。
在經濟學上,凱恩斯、費雪等大師謝世於諾獎給予經濟學之前,而他們的成就早有定論。弗裡德曼要等經濟諾獎頒發了七年才拿得,很有點尷尬。要是他今天還拿不到,諾獎可能會被貶低了。另一方面,好些拿得該獎的人,過了幾年就被遺忘了。這可見就算是有口皆碑的諾貝爾獎,對成就界定的幫助不大。
成就的界定,頗有界定產權的味道。然而,與產權不同,成就是不可以轉讓或在市場買賣的。換言之,成就的本身有所值,但不可以轉讓而使財富增加。這使我意識到單被外人欣賞是一項重要的無形收入,對人類的進步有很大的幫助。這一點,經濟學者是忽略了的。昔日伯牙遇到鍾子期,高山流水一番之後,子期謝世,伯牙於是碎琴。這個故事是可信的。
是誰害了沈詩鈞﹖
二○○七年九月六日
九歲神童沈詩鈞被取錄進入浸會大學,讀數,預料十四歲可獲碩士。一時間傳媒大事渲染,茶餘飯後論之者眾。我想,是誰害了這個聰明的小孩子呢﹖
數學的天賦,像下棋那樣,早出,但也像下棋那樣,從小因為天賦奇高而「專業」起來,忽略了童年應有的生活,長大後的生命並不好過。就算是人類歷史上被認為是智商最高的密爾,十一歲就掌握了當時的所有數學,二十歲出頭精神出現了問題。其後密爾自己「調控」,康復,要到四十六歲才發表他的經濟學巨著。我認為如果密爾的父親不是見到兒子的天賦驚世駭俗,日夕強迫兒子學習,密爾的成就會大得多。
是的,數之不盡的神童,因為明顯地是神童,被長輩或父母或媒體大事宣揚,長大後一般沒有好收場。《傷仲永》的故事大家都聽過。當年在洛杉幾加大,有個十一歲的男孩被取錄,報章大事渲染一番。該男孩我認識,在加大的成績是中上,很不錯。但同學們就是要嘲笑他﹕「你是天才,我是蠢材,為什麼你的成績
跟我差不多﹖」同學不放過他,媒體不放過他,壓力那麼大,後來還是「天才」不了,黯然消逝。這是悲劇。
我知道的唯一需要強迫天才兒童學習或練習的玩意,是古典音樂演奏。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彈琴或拉琴手指的肌肉與靈活性要從小練起。其二是曲譜要記得很多,而長大後是不容易記的。不從小苦練,不從小強記,就算天才絕頂,成為大演奏家的機會不大。話雖如此,一將功成萬骨枯,我既同情也可憐今天無數的中國兒童,從早到晚被父母打生打死,逼練琴。音樂天才本來就不是那麼多,無端端地被父母認為是音樂天才的無數,打餐死也練不上去,當然是悲劇。好些的確有點天賦,打餐死之後比賽獲獎無數,但要成為大演奏家還有八千里路雲和月。
我曾經寫過的音樂神童牛牛,今年十歲,天賦百年一見是沒有疑問的了。這是說,如果牛牛不是鋼琴天才,天下間不會有鋼琴天才這回事。不可思議,不親眼見到不會相信。神童如此,我也很懷疑牛牛的父母是否逼得過甚了。想想吧,一個十歲的孩子可以背出鋼琴協奏曲四十多首,彈得流水行雲,你相信不相信﹖然而,上蒼有知,真的要背那麼多嗎﹖是否遠為過分了﹖如果牛牛將來成不了大演奏家,是誰之過﹖是否父母有意或無意間逼得太緊,壞了事﹖
離開了音樂演奏,任何天才神童被迫而自小急攻或進什麼大學的,都是長輩的愚蠢行為。理由無數,讓我提出幾個重點說說吧。
一、天才兒童需要的,與非天才兒童一樣,是一般兒童的生活與玩意。缺少了這些,長大後精神狀態多多少少會有點問題。這樣,成敗得失姑且不論,生命的意義總會打個大折扣。何必呢﹖
二、一個天才兒童長大後能否成為大師,絕對不是因為早進大學或早拿什麼碩士博士就增加了機會。事實上,所有的證據,是大師的成就與早拿什麼名頭無關。
三、如果一個兒童真的天賦奇高,會成大器的,那就根本不需要提早發勁。孔夫子十五志於學,三十而立——時間安排得對。從三十到六十有三十年的創作期,是很長的了,例外不容易。九歲進大學,十七歲博士,創作三十年只四十七,悶了,厭了,要做什麼才對呢﹖不可以返老還童,到了四十七歲才重溫小孩子應有的美夢。
四、不管是什麼天才,我相信在生理上人的腦子細胞有成熟的層面。創作三十年是個好打算,而這樣算,你要選腦子最成熟的三十年,那大概是二十五至三十之間才開始的。換言之,九歲是神童,那很好,但不用忙,在重要的創作關頭,二十五至三十之間才發勁是正。
五、曾經說過,求學是長途賽跑,提早發勁是愚蠢的行為。九歲大學,恐怕不到二十五歲就累了,再也跑不動。
不要誤會,我不是說沈詩鈞不是天才,也不是說這麼早進大學將來不會有成就。我是說在人生的路程上他缺少了兒童應有的享受,是說在心理與精神上搞出亂子的機會大升,也是說如果這個孩子將來要在學術上有成就,或然率說,這麼早進大學有成就的機會是較小的。
我是過來人,二十四歲才進大學。不敢說自己少小時的天賦比得上詩鈞小友,但姊姊們的記憶,是年幼時我過耳不忘,而兒童的玩意,無一不精,所向無敵,對一般棋手可以閉目讓雙馬——只是讀書不成罷了﹗有什麼打緊呢﹖二十四歲才發勁讀書,三十三歲正教授,可能因為誤打誤撞,用盡了長途賽跑的法門。
不久前在這裡發表了一連十期《從安排角度看經濟缺環》,認為有創意,說自己的創新期長達四十二年,破了紀錄,自滿之情溢於言表。那十期文章真的有創意嗎﹖是個問號。但我跟三個星期不睡覺(累極時稍作休息),減了五磅,一口氣為科斯寫了《中國的經濟制度》那篇英語文章,長達六十三頁。今天收到科斯的助手來信,說老人家讀了初稿後,評價是apowerfulpiece。這是我聽過的科斯對文章的最高評價了。
七十一歲還有後勁,還可衝刺,顯然是因為我二十四歲才起步。詩鈞小友,慢一點起步吧。來日方長,上蒼不會那麼小氣,給了你天賦然後拿回去的。今天的香港再不能放風箏了,但釣魚的確是個好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