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9章 光的印象(九篇) (3)
    聽說朱基反對在景點起建築物,我則認為如果設計與天然環境配合得宜,可以接受。高檔而又入得國畫家眼裡的小居所、食肆之類,多一點總要比今天不多但老土難看的建築物可取。是的,如果在滿眼奇觀的山峰上可以舒適地、與世無爭地休息幾天,有上佳的紅酒與美食,很多人願意出很高的消費。國家既然是業主,私營的設計如何要經國家批准,是沒有誰可以反對的。武陵源是上帝賜予的,耶穌誕生後二千年,開始前途無限。

    (二)(1)

    我們在張家界第二天的遊覽項目,本來是安排了天子山、寶峰湖與黃龍洞,但太太和我商量了一陣,見時間過於緊湊,決定放棄黃龍洞。幾年前我們到桂林時走過三個洞,有見一而知百之感。洞內之景不是奇異,而是奇怪,沒有到過的應該走一趟。據說張家界的黃龍洞與九天洞皆勝於桂林的。

    天子山差不多是眾所公認的、武陵源內最可觀的景點。也要坐纜車上去,其「纜程」比上黃石寨的行得遠、行得慢。論風景的氣派,天子山勝黃石寨,但以震撼論英雄,黃石寨卻勝了一籌。前者是廣角大場面,後者是扣人心弦的巨石參天。

    這裡我忍不住要批評一下。在天子山的頂上有一個賀龍公園,其中竟然放一部噴射戰鬥機與一輛坦克車!這些不倫不類、與景觀怎樣也加不起來的不祥之物,顯然是由直升機吊上去的。不知是誰想出這個壞主意。

    該日天氣好,而因為上一天有雨,霞氣頗重。沒有雲海,也不清晰,不是上佳的攝影環境,但那麼多的石柱屹立眼前,彷彿對我說些什麼話。那些石柱站在那裡有二百萬年了,不是很寂寞嗎?然而,有那麼多一起站,他們不應該有孤獨感。有誰可以肯定他們沒有靈性,沒有彼此互通的情意呢?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不知石柱對這些變化的感受怎樣了?

    我很注意石柱上的松樹,不大的,是因為沒有泥土的緣故吧。在美國研究林業時,我對那所謂原始(oldgrowth)森林有特別興趣。所謂「原始」,是指那些從來沒有給人砍過樹的區域。當時朋友之間都懷疑有哪個地方的樹真的從來沒有給人砍過。見到武陵源的石柱上的樹,我肯定沒有人砍過,雖然新陳代謝,有老死有新生,但毫無疑問是「原始」的了。二百萬年,寒來暑往,這些樹就是那樣靜悄悄地與石柱相依為命。

    寂寞怎可以那樣持久呢?一時間我感到石與樹之間,樹與樹之間,石與石之間,不斷地在對話,只是用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語言。這樣幻想,我彷彿聽到他們對話的聲音,於是拿起照相機,找到他們之間的親切情景,把快門按下去。

    天子山之巔還有兩個可取的攝影題材。其一是周圍都是峭壁,樹木下降得很快﹕近身樹幹對開就是其他樹的葉了。可能因為對開的樹多受風霜,是深秋,葉先黃。我拍攝了幾張很稱意的、近景是樹幹綠葉而背景全是黃葉的,有點抽像,有點淒涼,不忍久視。我想到孫巨源的《河滿子》的其中幾句﹕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常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遙遙幽恨難禁。

    第二個可取的攝影題材,是那裡有些花草我從來沒有見過,可能曾經是歷久遠離人世的環境使然吧。既然是深秋,花草也淒涼,但卻顯得詩意盎然了。

    在天子山上徘徊得過久了,下午二時許才到山下吃午餐,趕到寶峰湖已是四時半,有雲霞,不見太陽了。只有個多小時的拍攝時間,而船就是停了還在水中移動,過了不久快門不夠快。湖不大,但有難得一見的湖光山色,取景易如反掌。是水很深的湖,據說是高山環繞之間有一窄縫,當地的人把該縫堵塞起來而成湖的。這樣,讀者可以容易想像該湖之美﹕環繞的眾山拔水而起,與水光倒影加起來恍若仙境矣。

    本來打算到張家界去拍攝紅葉的,但武陵源沒有紅葉,有黃的。個人的攝影取捨,黃勝於紅。寶峰湖後我們決定過一夜就乘汽車到張家界之東的長沙。款待的朋友說已找到了紅葉之區,但要向西行。考慮後我婉卻紅葉。殊不知東往長沙半途,他們告訴我黃永玉的故鄉——鳳凰——是在張家界的西部,與紅葉之區相近。我的印象是鳳凰位於長沙之東,錯了。永玉與黑蠻多次邀請我到鳳凰去,而我在圖片見到的確實迷人。據說這個古城不久前獲得國際重視。這次張家界之行,失去了機會。如果老早分得開東西南北,我會求黑蠻參與張家界之行,然後帶我們到鳳凰去。

    不打算多出攝影集,因為雖然拍攝不難,但構思一個主題、選取作品融合、設計安排適當、詩情文字得體等,是艱苦的工程,是另一種遠為頭痛的藝術創作。但既然到了張家界,我還是希望有足夠的作品來一本武陵源什麼的。我想,出不出書是他日的決定,可能的話我應該先湊夠了足以成書的與武陵源有關的作品。為此我們從早坐汽車往長沙,沿途為攝影停車五次,到長沙已是晚上七時了。

    張家界沒有很多典故,在中國的文化歷史上少見經傳。我們歷代的騷人韻士,對名山勝水的詩詞歌賦寫得多了,但找不到關於張家界的。張家界改過名字應該不是原因﹕古代詩人寫名山勝水大都提及山名、水名、地名,但找不到與張家界相近的。歷史上,張家界是少數民族之區,奇山一帶有交通困難,也有治安問題。這些應該是被外間文化漠視了的原因。

    要到張家界旅遊的朋友不要被我誤導。我只是過客,所到之處是朋友安排的。那裡游點甚多,其他到過的朋友提出來的好些景點我沒有聽過。依照兩本讀物的陳述,武陵源面積三百六十九平方公里,觀其圖,包括所有張家界的名勝重點。其他讀到的刊物可沒有那樣說。

    二○○四年三月十八日

    古人詠梅的詩詞歌賦多矣。儘管張炎高舉姜白石的《暗香》與《疏影》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我個人還是選陸游以《詠梅》為題的《卜算子》居首。梅花任何人都可以寫,歷來的詩詞數以千計,但不會有很多人反對我把放翁的《詠梅》排第一——其意境之高遠超世俗﹕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近人毛潤之和陸游,也以《詠梅》為題寫《卜算子》,也寫得好得不得了﹕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雖然感情的表達比不上放翁,但瀟灑如斯,古往今來潤之可以排第二。眾所周知,我不同意潤之先生的經濟分析,少人知的是我衷心欣賞他的才華。

    提到這些,因為不久前要去拍攝梅花。我的習慣,是攝影前要有前人的詩詞佳句在腦子中打轉。一位同學要找些關於梅花的詩詞給我先讀,我說不需要了。雖然還背得出的只有十多首,但我想,既然自己多年來為陸游的《詠梅》了迷,本錢足夠,不需要再加些什麼了。

    要攝梅花,因為要出版一本關於江南的攝影集,而江南不可以沒有梅。梅花的集中地是南京與蘇杭一帶,最具代表性的江南名勝。影友們說攝梅不容易,但我只求大約六幀作為一組,兩三天應有所獲。殊不知拿上述的放翁與潤之的詞句作為本錢,我只花了幾個小時就攝得大約八十幀有出版水平的梅花作品。

    在已經出版的《荷鄉掠影》中,我說想不出有其他的花,可以單為之而出版一本攝影集。但該集只有三十四幀荷花,六幀荷葉,要以其他田園作品湊夠所需的七十四幀。攝影梅花是意外的收穫﹕大約八十幀可出版而又有足夠變化的全是梅花。這意外使我要更改預算。我本來打算花一年時間出版五本攝影集﹕兩本已出版,第三本——《武陵散記》,攝張家界——已付印﹔第四本是江南,第五本是九寨溝。於今梅花殺進,九寨溝可以不去了。江南一集是零散題材,要費時湊夠作品,目今所得近八成,不用梅花,要再想題材了。

    今年可說是梅花年,因為很多影友要去拍攝梅花。大家都知道位於南京的梅花山是最多梅花的地方,但我沒有到過。大家都探聽花開時日,互通訊息。大家都說今年天氣冷,梅花會開得遲。大家都在等。

    一位風情萬種的女性朋友,愛梅花,有研究。她工作天在上海,週末在南京,每隔兩三天給我報告花開的訊息。她又說南京的梅花山雖然地廣花多,但品種不及位於上海的面積不大的莘莊公園。等花開,等來等去還未開。二月十九日,她給我太太電話,說﹕都開了。福哥與黃醫生等影友同樣收到情報,大家趕到上海,打算從蘇州攝到無錫攝到南京。

    我是先試莘莊才考慮去南京的。到莘莊公園的第一天,天陰有雨。攝了一個小時,趕拿膠捲去沖洗,看看效果。效果好得出奇,於是對太太說,不用去南京了,但要等太陽。翌日醒來,窗外陽光普照,但天氣報告說過一天會下雨。我想,這就是了。上一天見到的梅花,有些已開始凋謝,今年的花開盛日,有陽光的,恐怕只有這一天。我知道自己,攝影時集中而陶醉,不能自已,在感情與動作的融合中只可以維持三個小時。天上沒有雲,還有陽光時間,我決定下午才往莘莊。

    是奢侈的攝影玩意。有助手背三部照相機(其中一部很笨重),太太拿傘子遮光,而自己左肩有肩周炎,左手要人協助才能托起相機。收穫甚豐,三個小時攝得的,沖洗後看,竟然有五十多幀可以出版——天助我也。其中在一個多小時內,快門曝光四十次有三十多幀可以出版。這是不容易相信的攝影際遇了。

    過一天的早上,果然下雨。我對太太說﹕看來已有足夠作品出版一本很好的梅花攝影集,但為安全計,要「保險」,下午我們要到莘莊再走一趟。到莘莊補攝一個小時,與前天一樣,天陰有微雨。後來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這天與前天的作品中,竟然有三幀相同﹕花枝相同、角度相同、裁剪也相同!怎麼可能呢?莘莊公園的梅花不下二百株,花枝數以千計,自己只在園林中隨意觀覽,意之所之地把快門按下去,一個小時只曝光大約二十次,怎會相隔兩天而前後有三幀作品完全一樣呢?唯一的解釋,是個人的風格特別,而又主觀明確,所以喜歡的有固定性。

    (二)(2)

    梅花是中國傳統獨有的花,其枝疏而有勢,其花小而高雅,其香幽而遠致﹔品種、色澤有別,但無不脫俗。花開遠看如雪掛枝,是新春最早開的花,在寒冷的氣溫下,雪與花不容易分開來,詩人就這樣下筆了。花開近看花連枝,彷彿上佳書法,使我覺得中國的書法是受到梅花的影響。

    我也覺得生長於其他文化的攝影家不會懂得拍攝梅花。我沒有學過國畫,但看過很多,對這次攝影梅花有助。讀過很多中國的詩詞,幫助更大了。最重要可能還是研習了十多年書法,對書法的欣賞與理解下過工夫。這次攝梅,想放翁與潤之的《卜算子》,方便地以書法的變化處理。

    本來打算把梅花攝影集名為《詠梅》的,但詩人「詠」得太多了,要換點新意。我想,既然自己對梅花的感受欠陸游那麼多,再多欠他一句吧。集子的名字將會是《寂寞開無主》。

    二○○四年六月十日

    兒子在研究院攻讀生物基因,搞博士論文的研究不知搞了多少年了。還在搞。最近開始動筆,說三幾個月可以完工。三歲多開始讀幼兒班,算是一帆風順,但今年三十二歲了,還在讀。哲學與醫學博士一起讀,博士後還要做兩年見習醫生,之後再要做幾年什麼住院醫生之類,等到第一份正規的工作時,起碼三十八歲。這是未見官先打三百板,科技發達的時代是個發神經的時代。

    一帆風順,為什麼博士論文的研究工作要做那麼久呢?原來兒子攻讀的那門學問,作研究幾個實驗一起做。這個完了,其他的還在繼續,於是手癢起來,搞另一個新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會有大功告成的日子呢?兩年前我很想對兒子說,適可而止,拿了第一個博士再算吧。然而,我完全不懂他研讀的學問,不敢開口。另一方面,他的同學大都讀到三十歲出頭,還在讀。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