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7章 開放後的神州(十七篇) (4)
    說實話,到了上海這樣多姿多彩的城市,只停留一天多的時間,「見官」總覺得有一點浪費。不過,那天早上與國營企業的主事人暢談,在知識上倒獲益不少﹔李鐵映看來一表人才,但見面的時間短,難以體會到這位執政者的深度,引以為憾﹔沙麟副市長言論開放,也有見地,但他有報喜不報憂的意向,所以在說服力上,不免打了一點折扣。我最欣賞的還是汪道涵。這位前市長謙謙君子,很有風度。他擺明是一個高官,但一舉一動顯得那樣平易近人,看不出有什麼故意造作。香港的某些高官應該拜他為師。

    同一天的晚宴上,弗老和我要作演說,他談通脹,我說產權,都是大家連想也不用想就可以滔滔不絕的。宴後弗老早作休息,我和周安橋及幾位朋友意猶未盡,到和平飯店看看那裡夜總會的熱鬧。這酒店是五十多年前的建築物,歷盡滄桑,但在陳舊中還是很具氣派。夜總會內幾名上了年紀的樂師演奏四五十年代的流行樂曲,使人有懷舊之感,一下子好像時光倒流了。

    夜總會擠滿了人,十之八九西籍人士。安橋老弟好不容易才能花點小賬找到一桌座位,是在遠遠一角的。坐了大約半個小時,演奏的樂師宣佈﹕這是最後一曲。是華爾茲的舞調,我請自己的太太到舞池「表演」一下。孫悟空既然到此一遊,我又何妨到此一舞?不知是否我們的舞藝過於了得,翩翩起舞者只有我們兩個人。

    十月二十四日中午要飛北京,早餐後赴機場之前,我們要先到浦東一遊。新建成的浦東大橋剛好在前一天開幕,因此我們也要過一下渡橋之癮。浦東有一條專「搞」百貨商場的「商店街」,據說是為了表演給鄧小平看而建造的。浦東大橋也是因為要「風光」一下,不惜成本而起的。弗裡德曼認為二者是浪費的投資,嚴加批評﹔回港後楊懷康也在《壹週刊》說了上海好些不是之處。

    弗、楊之見,我不苟同。上海近兩年來的經濟發展一日千里,欣欣向榮是事實。有這樣驕人的實質進展,多花三幾億元來賣一下「門面」風光,雖屬不智,難以厚非。其實,在「門面」的費用上,香港花的比上海高得多了。

    (二○一○年五常按﹕上文說的浦東是一九九三年的浦東,那所謂「商店街」只是一層高的簡陋建築物。八年後浦東成為世界級的大都會了。一九九八年弗裡德曼夫婦坐的郵輪停留上海半天,見到的景象使他們震撼。)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八日

    四個多月前,聽到一位外籍的教授朋友說上海新建的博物館是世界一流的,一個週末我跑去看看。其時博物館尚未正式開幕,只有雕塑、青銅、陶瓷這幾項可供參觀。

    那位教授朋友說得不錯,從室內設計、燈光、展品安排這幾方面看,確是一級水平。此前我不知道中國有雕塑藝術這回事——什麼觀音、佛像之類的作品,印象中千篇一律,似乎是沒有什麼藝術可言的。上海博物館的雕塑室別出心裁,展出的務求變化多,使我看後茅塞頓開。說實話,在雕塑藝術上,中國不能與歐洲相比。上海博物館的陳列,使我意識到我們的雕塑天才有的是。

    有趣而又重要的現象,是中國的雕塑藝術沒有作者署名。為什麼會這樣,我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可能因為在中國藝術歷史上,一個雕塑家不能像米開朗基羅、羅丹等人那樣,因成名而獲得可觀的收入。我又想到不久前在西安霍去病之墓地上看到的、多件巨大的石雕,是二千年前的「印象派」作品,作者顯然是個藝術天才,但只是一個「無名氏」。

    上海博物館辦理雕塑展覽的主事人,顯然對中國的雕塑歷史有深入的研究。我希望他(或他們)能對作者「無名」這問題試作解釋,以較大的字體對觀眾說明。那主事人(可能不止一個)是何方英雄好漢,也不妨在顯眼處介紹一下。雖然博物館很少這樣做,但作者既是無名,而展覽又搞得那樣有心思,其主事人「公開」地領一點功勞是不用客氣的了。

    該博物館的青銅器展覽,舉世無匹,非看不可,毋需細表。收藏能收得那樣全面而又是那樣有系統的,是不簡單的一回事。使人失望的是陶瓷的展覽。個人認為宋代的陶瓷,高雅無與倫比,其藝術成就光芒不可方物。但在博物館所見,宋代之作並不令人歎為觀止,即使那有口皆碑的宋代五大名,館中展出的作品不多而又不夠份量。

    最近上海博物館正式開幕了。我趁重陽的長週末,特意去看該館的古書畫。我對中國古畫所知甚少,主要是去看書法。很有看頭。令我失望的,是該館舉世皆知的兩幅鎮山之寶的書法——米芾的《多景樓詩》與徐渭寫的一首自作七絕——沒有展出!新張大吉之際,把鎮山之寶「收」起來做什麼?

    徐天池的那幅七絕書法,是他尚存於世的最精書法作品,日本二玄社的複製品可以假亂真,看不到也就算了。但米元章的《多景樓詩》,其真看不到不免耿耿於懷。有人說《多景樓詩》的原作是假的。怎麼可能呢?該詩分明是米前賢的風格。米顛的詩雖然不是蘇東坡所說的那樣了不起,但風格別開生面,沒有誰可以作得出來。(蘇子平生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晉代的陶淵明,另一個是他的朋友米芾。自歎「相從元章不盡」的蘇軾,認為米芾做什麼也是天之驕子。)

    至於《多景樓詩》的書法,從印刷品看,更是元章無疑了。這幅書法共有九十六個大字(大約是米芾存世的大字真的四分之一),寫得天真瀟灑,靈氣湧現。古往今來,在行書上,只有米芾一個人有這樣的功力。「假」又從何說起?所以我很想看看真。

    古玉的展覽室燈光太暗(其實是太黑),應該在櫥窗之外稍加微光,減低一點室內的光暗反差,使觀者看得較為舒服。很不幸,這次沒有時間去看少數民族的藝術展覽,應該是很有意思的。下一次到上海,不會放過。

    很高興上海博物館能達到世界的一級水平。在意見上,個人有兩點批評。第一點是不能「改進」的,因為已成事實。那是雖然建築物很不錯,我認為他們應該請貝聿銘設計。貝氏是炎黃子孫,博物館這類建築設計,當世他首屈一指。這博物館如果由貝氏設計,遊客起碼會上升兩成吧。

    第二個批評是可以而又應該立刻改進的。我去的那一天是假日,學生及兒童很多。這群小朋友在場內走來走去,不知是否在捉迷藏,噪音不絕於耳。這不是博物館內應有的現象。我認為孩子們多到博物館去是好事。藝術的欣賞,要從小學起——文化的培養很重要。但參觀藝術,非兒戲也。藝術很真實,欣賞的人要本一片真誠的心。

    我認為上海博物館要對父母們解釋,孩子參觀時要有點約束,而學生沒有老師領導,博物館要安排一些指導員。目前因為年小的不識規矩,博物館派員工不停地抹那櫥窗上的手印,其認真的處理可嘉,但不是其他一級博物館可以見到的「畫面」。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

    進入了半退休狀態,多點時間做校外的事,今年開始我就答應了好些大學去講話——內地說的作報告。前些時去了武漢的華中理工學院及武漢大學作過兩次講話,一次座談。兩次講話的錄音經整理後發表在《經濟學消息報》上,獲得頗大的反響。後來我找到這兩份發表的原文,很滿意,也使我意識到今天內地的學子,理解能力明顯在我們港大的學子之上。

    到北京講話,只有四天時間。我見婉卻了那麼多年,可接盡接,結果在四天內作了三次座談,五次演講。演講我是從來不用準備的,但講前要鬆弛,腦中要一片空白,才可以講得好像是準備了的。所以在北京每天我早睡晏起。話雖如此,四天之內講八次話——其中一天講三次——自己從來沒有試過。全力以赴,講來不過不失也算是不錯了。

    北京的講話,比不上武漢的。主要原因不是過於頻密,而是北京交通擠塞,動不動就是一個小時不安寧的車程,使我的腦子不能靜下來。

    十月十日晚抵北京,十一日早上起來先要做兩件事。第一是要到永玉的萬荷堂欣賞一下﹔第二是要趕到故宮去參觀五十週年展出的中國古書畫精品。

    永玉自己精心製作的萬荷堂,有口皆碑,他曾好幾次邀請我到那裡小住。果然名不虛傳。是很大的地方,大概有六七座仿古的建築物——凡建築、傢俱、陳列,就是植物的品種皆古。我雖然對中國古代的文化有點研究,但比起永玉簡直小巫見大巫。他怎樣說,我就怎樣聽。可惜只能在那裡勾留兩個小時。希望有一天我會去小住,細心研究一下。

    趕到故宮,找來找去也找不到精品展出的地方!真的莫名其妙。這樣重要的展出,卻沒有告示指引,而問了幾個工作人員,竟然沒有一個知道。秋高氣爽,我們三個人在故宮內東奔西跑,身水身汗,終於還是找到了。果然是精品,王珣的《伯遠帖》,李白的《上陽台》,歷歷在目,而展場中只有三幾個人,使我覺得是進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

    在展覽場內只能欣賞半個小時,就要趕到新華基金作座談。談的當然是關於近今中國的經濟發展。在座的都是該基金的年輕職員,知識水平高,但他們跟後來我遇到的其他青年一樣,答錯了我提出的一個問題。

    我問﹕假如今天內地廢除外匯及有關的管制,人民幣會升值還是貶值呢?他們都答會貶值。答錯了。

    但當我繼續問﹕假如今天香港政府宣佈下個月會實施外匯管制,香港的外資會增加還是會跑掉?他們都說會跑掉。答對了。我再問﹕那麼為什麼你們說廢除匯管人民幣會貶值呢?他們無言以對。

    十二日正式講話,上午先到人民大學進午餐,跟的講題是《不要把中國人小看了》。不是學術性的,內容是說中國人不僅刻苦耐勞,工資低廉,而近幾年中國的青年學得快,知識及天分的價格也相宜,參加國際上的產出貿易競爭,是不需要任何政府的保護的。事實上,保護縛手縛腳,與老外競爭起來諸多不便。雖然那些所謂「保護」是維護特權利益,但無可避免的印象是小看了自己中國人。

    下午五時轉到北京大學,晚餐後的講題是《科斯定律的謬誤》。這個及後來的三個講題都是學術性的,是自己數十年來從學術生涯中所得的一點收穫,天天想,想了數十年,當然是駕輕就熟了。

    十三日早上先到天則研究所座談。這是個很有份量的研究所。他們要搞一個「中華新制度經濟學會」,出一些刊物,請我做名譽會長。我對名譽沒有興趣,推卻了,但我欣賞他們的意圖,答應會盡可能給他們的刊物一些文章。

    今天中國的經濟學發展,六十年代我和科斯等幾個人搞出來的、今天稱為「新制度經濟學」的大行其道。這是關於產權及交易費用的研究。這門學問在中國普及,而天則的人才不弱,這學會是會辦得好的。

    中午到北京師大進午餐,跟的講題是《快要失傳的價格理論》,內容我在《壹週刊》發表過。晚上到清華大學,晚餐後的講題是《經濟解釋》,那是涉及科學的方法了。

    最後一天,十四日,早上與幾位國務院的朋友座談,題材是中國目前的經濟困境。到機場的途中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進午餐,跟的講題是《交易費用與經濟效益》,是自己發明的一些觀點了。

    這次北京之行,有四點要寫下來。第一,最重要的,是北京的學生真的了不起。我想,要是四十年前這些學生有我的際遇,在美國得到大師指導,我怎樣也比他們不過。第二,五間大學請我吃的午餐或晚餐,其食品水平遠超香港的所有大學。其三,首兩次演說我用英語,到了第三次,翻譯的青年學者翻了十多分鐘後,突然說﹕「我要請張教授用普通話講,他講得不對我從旁協助。」我拿他沒辦法,於是逼試用普通話。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普通話演說,餘下來的其他兩個演說都是用普通話,雖然說得一塌糊塗,但對我來說是一項偉大的成就了。

    最後一點是在五間名校的講話,座無虛設,而站的人多的是。這種破紀錄的英雄式的接待,主要是因為我十五年前出版的《賣桔者言》。據說這本舊作在內地曾經有手抄本。八八年在四川再版時被抽起了一些比較敏感的文章,三萬二千本一下子賣光,跟被打進黑名單,但影印本廣泛流傳。香港的學者,是要多用中文寫些有教育性的文章吧。

    二○○一年三月一日

    (一)

    一九四五至四八年間,我在佛山華英唸中、小學時,爸爸有一家分店在廣州,在海珠中路。那是一間三層高的小房子,地鋪經商,二三樓是居住之所。每逢週末或假日,我會到那裡小住。解放後,一九五一年的暑期,我又到那裡住了兩個月。其後在一九五七年初,澳門富商何賢邀請一群香港唱粵曲的到廣州演唱,魚目混珠,我以攝影師的身份跟隊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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