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難得的是,福日的主事人能將他的理論付諸實踐﹕不夠廉價勞力划算的先進機械不採用﹔零件以經濟可靠而不以名聲大小為準則﹔產品的質量堅持一般化。福日的電視機產品,半假亂全真,使我看不出與日本產出的日立電視機有什麼分別。假若內地沒有外匯與進出口管制,而福日廠又可以在沒有管制的情況下購買機械和零件的話,那麼,香港市場上的日立及其他電視機,會遇到很強的對手。
大學的前途
在福建的行程中,我參觀了三間大學,廈門大學、泉州的華僑大學,及福州的福建師範大學。學術生涯三十年,到了校園就覺得賓至如歸。
廈門大學的校園環境,是我在東南亞一帶見到的校園中最美好的了。園地清潔,有幾十年歷史的建築物保養得好——陳嘉庚地下有知,當可告慰。華僑大學的校園也不錯。據說香港有二百多學生到這裡來唸書。盡量多收一些外來的學生是好的,但近於免費的取錄就不適當。費用應收的不收,不應收的卻又左抽右抽,反映中國改革過渡期中的一點矛盾。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香港的學生到內地唸書,日常生活上與內地的學生應是貧富懸殊的。這可能產生一些不良的影響。我希望香港的學生能夠明白,他們在物質上的「鶴立雞群」,只不過是際遇不同而已。打算到內地唸書的同學要知所適從,入鄉隨俗,盡可能負起知識交流的責任。
福建師範大學的校園很大,但房子卻比較陳舊了。
該校校長陳征先生對校園顯得熱愛,對其中的一草一木也瞭如指掌。我對他說,中國的改革若能繼續——而我認為是會繼續的——重視知識,那麼二十年後,我再到該校時當會見到新的氣象。
整體來說,我對福建的大學——這可能是中國的一般情況——有以下的三點意見。第一,學生收得太少。以我所見到的三間大學的校園而論,園地廣大,若在美國學生的數量會多三四倍。當中國人才缺乏,一切都要急起直追之際,為什麼不大量收取學生呢?他們的答案是,中國的大學教師有如家長。他們不單要「教」,而且要盡「育」之責﹕連學生的起居飲食,他們也要顧及的。中國的家長制,在今天的大學仍然存在。我對他們說,大學生不是小孩子,可以自立,而自立是重要的一課。在美國唸書時,我像其他很多學生一樣,半工半讀,而校方對我們在學術上以外的事是從不過問的。
其他的兩點意見是﹕師資不足﹔教師的薪金低下。這些不是容易解決的問題,恐怕要經一段長久的日子才有明顯的改進。在過渡期中,我以為最可行的辦法是多收學生,鼓勵他們找點工作,半工半讀,交些學費以增加教師的薪酬,而教師薪酬的遞升是要按教師的學術研究成就而定的。
在福建師大裡,他們邀請我參觀圖書館及其中一個專藏古籍的書庫——「文革」期間封閉起來得以完整地保存。一見古書,我想起中國文化。中國本來是文化大國,曾幾何時,竟然像中了風、得了瘟疫似的,一蹶不振。在那圖書館內,我特別欣賞那些大約是清代藏書家所留傳下來的藏書木盒。這些木盒設計精巧,正好表達了當時的物主是如何地珍藏而愛惜那些書籍。使我非常欣賞的還有木盒上所刻的字體,書法好得出奇。那些字體是柳公權、顏魯公、曹全、張遷等大家的書法,魄力雄強,骨肉洞達。雖然書法在內地盛行,但屬行、草居多。從木盒所見,楷、碑書法是今不如昔了。
看完了古書,出到客廳,他們在桌上又準備了一本大紀念冊,要我題字。這一回,圖書館的氣氛畢竟與鞋廠的不同。既是讀書人,我何患無辭呢?一時間我有很多感受。款待我的陳征校長是當世有數的馬列學說專家,觀點與我的不同,但我們不僅是不同而和,而他的謙謙君子、虛懷若谷的風度,令人心折!我又想起離開泉州時有微雨,到福州已是晚上十一時多了,途中經過了有名的洛陽橋。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在紀念冊上寫下王昌齡的一首七絕﹕「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九九○年五月十八日
(二○一○年五常按﹕雖然在《福建行》文內提到兩次即席揮毫,這裡補加一些有趣的。我大概是寫此文後不久開始苦習書法,今天算是有點成就,所到之處,差不多例行地被要求下筆,但用的是毛筆,寫下去的是宣紙,有了長進。)
即席揮毫是中國文化傳統特有之舉。王羲之在眾多才子之前寫《蘭亭集序》,王勃在滕王閣主人的監視下大書「落霞與孤鶩齊飛」,都引人入勝,值得傳為佳話。即席揮毫這個古老相傳的玩意,在開放後的中國大陸盛行。我曾經好幾次被邀請,在眾目睽睽之下即席題詞,事前毫無心理準備,主人把紙筆放在眼前,旁觀者大聲拍掌,自己腦中一片空白,尷尬之極也。
一九八六年初冬,我參觀福建泉州近郊的一家鞋廠後,被主人領進小室之中,四周站滿了人,掌聲雷動,一本大大的紀念冊擱在桌上打開來,我差點轉身逃走。但畢竟身為教授,怎可以那樣沒出息?坐下來,我低頭翻閱他人的題詞,其實自己是在搜索枯腸,要想出兩句有意思的話。可幸「思」來運到,我想起泉州路上的石塊,其硬如鐵,而那家鞋廠,是農民所辦的私營企業,它能在中國出現是我期望已久的事了。於是振筆直書﹕「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過了兩天,在福州的師範大學參觀了那裡的藏有不少古籍的圖書館,令我心折的陳征校長又隆重地請我題詞。古書的氣氛與陳校長的友情使我思潮起伏。我想到離開泉州時有微雨,到福州時已近深夜了,途中經過有名的洛陽橋。於是有感地寫下了王昌齡的一首七絕﹕「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後來陳校長很客氣,請了一位福州書法家寫了這首七絕送給我。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和兩位朋友到北京一行,在一家機械廠內與剛從日本回來的主事人大談承包制所遇到的困難,大家認為中國的工業要立刻改制,急起直追。正談得起勁,招待的朋友又拿出紀念冊來了。我於是節錄了毛潤之的詞句﹕「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從北京南下浙江的溫州市,方副市長與我一見如故,大家談到引進外資的事,他親自帶我到雁蕩山住了一晚,看看搞旅遊的可行性如何。在賓館中大家談到深夜,談得很投機。殊不知到了夜深時,賓館的主人還是拿紀念冊走進房間來。
在雁蕩山下的賓館題詞,當然要提那個名山,而溫州市的熱情又怎可以忽略呢?我於是想起李白的詩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稍改數字,成竹在胸,便振筆直書﹕「雁蕩奇峰高」在旁的老友舒巷城,只見我寫了幾個字就知道我快要闖禍,用廣東話輕聲地說﹕「你若寫『不及溫州』,就會令賓館的主人尷尬了。」真是高見。我靈機一轉,就裝得輕而易舉地寫下﹕「雁蕩奇峰高千尺,尚有溫州待我情。」
從雁蕩山回到杭州後,參觀一家設備新式的中藥廠。那裡的廠長對中藥有很深的認識,而對當時承包制的缺點更是明察秋毫。他可能聽說我是怎樣的一位教授,在談論時幾次提到自己讀書不多,見解當然不及我這位教授云云。但我從他的分析中得益不少,是他教我,不是我教他。跟他請我題詞,我就寫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雖然「十年」有點誇張,但從那席話得益是衷心之言了。
以上的五個題詞例子,都是事前毫無準備的。離開了中藥廠,我們一行要到杭州的絲廠去。在小巴內我對舒巷城說,絲廠當然又要題詞了,應該要準備一下吧。我們聽到那家絲廠的主事人是「很保守」的。於是舒巷城和我從絲的角度入手,不多時就得到如下的四句﹕「作繭能自縛,剝繭可抽絲﹔破繭應突出,開放是其時!」
大家對這首「五言」滿意,覺得言之有物。問題是,若絲廠的主事人不請我題詞,豈不是走了「寶」?我們於是打趣說,若沒有人請我題詞,帶我們去參觀的幹部應該「識時務」地提點一下。當然,這是說笑罷了。在歡樂的氣氛中我們到了絲廠,大家對絲的織造很感興趣,發問的發問,買絲的買絲,題詞的事大家都忘記一乾二淨了。
沒有準備時要即席揮毫,有了準備卻「技」無可「施」。我真羨慕王羲之與王勃。這兩位仁兄事前一定是明知要即席揮毫而先有了腹稿,既能表演,也可萬世流芳。要是他們沒有腹稿,本領再大也難以寫出那樣千古傳誦的妙文。這也可能是我個人的自我安慰。這二王的天才比我高得多了。可不是嗎?就算有充分的時間作準備,我也不可能寫得出那樣好的文章!
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一日
廣東惠州是先父的故鄉。雖然我在香港出生,但依照中國的傳統,那也是我的故鄉了。說來慚愧,這個有山光水色的故鄉,我平生只到過三次,都是短暫的勾留。
第一次是香港淪陷之後,母親帶孩子們往廣西避難,途經惠州,住了一晚。那時我只有六歲,在蘇東坡生活過的西湖畔觀望了一下,其後夢裡依稀,記不清楚了。第二次是幾年前,為了作經濟調查,與幾位助手深入「不毛」之地,跑到惠州去了,也是住了一晚。那一次,惠州在濕雨中一片陰沉,使人有去國懷鄉,滿目蒼涼之感。在那樣的環境下,訪蘇學士愛妾朝雲之墓——連同六如亭——倍增哀思。那時惠州看來像窮鄉僻壤,垃圾滿佈西湖畔,給人的印象不大好。
第三次訪惠州,是上月初的事。話說不久前,與一些朋友閒談,我說,要是惠州西湖的垃圾能大加清理,那麼該湖雖小,其風光應該勝於杭州的西湖也。這些朋友雖然沒有到過惠州,卻不相信我所說的。杭州的西湖名滿天下,惠州少見經傳,又怎可相提並論呢?我於是解釋說,杭州西湖,蘇子只建造了蘇堤的一部分,但惠州西湖是由他親自全面改進的﹔人造的勝景,要一氣呵成﹔惠州西湖應該是小而秀麗,杭州西湖雖大,不一定比得上。朋友們不信服。我於是搞一個二十多人的旅行團,帶他們和其他朋友一起到惠州去,也是住了一晚。這一行,上述的朋友們不對我的「西湖」觀點信服,但同意惠州值得一遊。
一別數年,惠州的西湖清潔得多了。湖上的垃圾去如黃鶴,這是西湖之幸,也是惠州之幸。這次重臨,天色晴朗,可惜冷一點,風大一點。除此之外,我和朋友玩得開心,興盡而返。
惠州是一個小城市,離香港不遠的路程,因為公路欠佳,過關時又費時失事,從香港去要四個小時。如果從香港到惠州有像美國那樣的公路,四十分鐘可抵達。我於是想,假若四十分鐘可達蘇東坡居留過的地方,香港的遊客必定激增,這項公路投資的生意似乎不錯,應該考慮。然而,我老是不明白,為什麼通過香港與深圳之間的關口會是那樣麻煩而令人頭痛的?深圳之後的所謂第二線,過關時又再一次令人頭痛!中國內地要賺取外匯的權威人士究竟是怎樣想的?
惠州的好去處不僅是西湖。到那裡購買一些土產,或到飯店吃一頓晚餐,價錢實相宜。自由市場的小販比深圳的老實得多,行騙的意圖甚少。可口的臘腸價錢是香港同樣貨色的三分之一,有名的梅菜一斤不過幾塊錢,此外蕃薯乾等雜食觸目皆是。是的,遊客口袋裡只需有二三百元,在惠州的市場東闖西闖,會有一定的「優越」感與收穫。花三四百港元,梅菜多得要拿也拿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