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繡》文\孫焱莉
選自《山東文學》2012年第8期
【作者簡介】孫焱莉:女,2006年開始文學創作並發表作品,已在《星火》《鴨綠江》等發表小說30餘萬字。2007年和2009年先後就讀於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1
春兒被猛烈的聲響從夢裡拽出來,就像一把水稗草,抓地根兒「咯崩——咯崩——」一節節離了土,一部分意識還在混沌裡掙扎,一部分已出水曬在那兒了,扯得心裡那個痛癢別提多難受了,可春兒卻沒辦法,眼瞅著沒拉嚴實的窗簾縫兒裡的那只冷目,半條臉,心裡急,卻動不了。有一瞬,她覺得那窗簾縫中的臉是可怖的,眼裡還藏著鄙夷的寒光與怒氣。
可只是一瞬,等春兒完全醒過來了,看到窗縫兒裡的天還是灰裡透著暗色,天還早,沒到太陽曬腚的時候,她吊起的心弦才稍微安了點。春兒忙爬起來,趿拉著鞋把門開了,問,媽,這早,啥事?婆婆不語,往屋裡走。婆婆就是這樣一個人,問有時不說,但又不能不問,不問就是你做媳婦的不是了。到了屋裡,大概被熏暖了,婆婆的臉柔軟起來,聲音也柔和了,說:春兒,手裡有錢沒?我跟車去集上抓幾個豬崽。車在大柱家門口候著呢,得趕早去,現在豬崽瘋搶!春兒問:多少?婆婆此時已是一臉安靜了,說:拿1500吧!春兒哦了一聲。答應得挺快,走得卻慢。去櫃子裡取錢,心裡泛起一縷不快,東翻一下,西翻一下,弄得咕咚咚地響。有平每月從日本寄回的錢,春兒都按丈夫的意思給婆婆。而婆婆的錢呢,總要在節骨眼兒上短那麼千兒八百的。
院裡的老蘆花公雞飛上窗台,從那個縫兒往裡愣頭愣腦地看。兩人被驚得同時回頭,婆婆罵:挨千刀的,嚇了我一跳。接著繼續自語:今年種子、化肥都貴,怕春播前還要漲,我趕早兒就交了錢,過幾日就能給拉回來。公雞拍了幾下翅膀,就掉到窗下。錢終於被翻了出來,春兒數完,留下三張,剩下的遞到婆婆手裡。婆婆也不說什麼,把錢捲了放在裡面的衣兜裡,拍拍衣服往外走,臨到門口時說:晌午前把豬圈收拾一下。看一眼婆婆剛待過的地方,那些灰濛濛的像塵埃似的暗處,春兒明白,養豬這活她是脫不了了。
春兒並不是懶人,相反她一直都閒不住,她只是不喜歡這種被算計了的感覺。剛結婚那陣兒,春兒也只在家待了一個多月,就又回到原來的手工藝品廠做手工,只是作息時間變了,晚去早走,把不多不少的時間拿出來,放在有平身上。那種黏膩分外甜。想想那種滋味,多好,有多久沒有了?有平前年二月去的日本,到現在不足兩年,這七百天把她扯得細長而若斷若續。春兒不敢閒下來,閒下來心裡就有些東西潮湧而起,慢慢帶動一些漩渦與暗流,淹得她沒地方停靠,東飄西蕩。
春兒得找到一根稻草。比如說那個工藝品廠吧。其實也不算廠,算是個作坊。在這裡的多是些心靈手巧嘴也歡實的小姑娘小媳婦蛋兒們,她們在一起,紅襖綠褂子走來晃去,坐下站起,嘰嘰喳喳的像唱一台活色天香的大戲。
忽然有那麼一天,婆婆來了,跟管事的說了會兒話,也開始跟著一個年紀稍大點的人坐下學粘花。回來的路上,婆婆跟上春兒的腳步,齊頭走,說:我在家沒啥事,做完活兒就來幹一會兒,回去還給你做個伴兒。春兒聽了也沒往深裡想,卻也沒生出感動來。只是偶爾抬頭看到婆婆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混在那些粉嫩如花苞的臉中,讓人覺得挺怪,就如山羊圈裡跑進一隻綿羊來。可後來春兒又品出一種味兒來。有時她說了口無遮攔的話,不自覺一抬頭看婆婆正盯著她,那眼色瞅著平常,可後面有探究還有不屑在忽閃,反正婆婆的眼光總不是單純的,單純的歡喜憤怒悲傷質問羨慕嫉妒怨恨,總能一目瞭然,可她那種赤橙黃綠青藍紫摻在一起的混合的舊色,春兒一點也不喜歡,彷彿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婆婆就是這樣,什麼話都不明著說,讓你自己去揣摩,發現,再改正。你總得費腦筋在她稀鬆平常的對話裡尋找蛛絲馬跡。若有一天,她說出什麼直截了當的話來,那說明那件事一定是相當嚴重。據有平說,在他的記憶裡只有那麼幾件,是被母親直接命令去做的,還是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
春兒領教過,記得她和有平結婚後,還在蜜月裡,傍晚吃完飯,她上來頑皮心,按著有平給他畫眉毛塗口紅。畫完,兩人又嘰嘰咕咕地說笑,婆婆推門進來,看到有平,愣了一下,有平也愣了一下,之後忙拿起毛巾擦。婆婆便在這個空當把臉轉向她,把一塊繡了兩隻鴛鴦的布遞了過來,說:本來,你們結婚前就應該準備好,可被一些事耽誤了,你們蒙電視機吧。她忙接過來。細看,兩隻鴛鴦每隻都比巴掌大,紅羽綠翅,花哨地游在荷花下面,雄的回頭,雌的在後面不遠處奮力游弋。
謝謝媽!她忙不迭地說了一聲。婆婆並不吱聲,還站在原處,用眼睛瞟了她,那一眼當然不會是慈眉善目的。春兒把那鴛鴦戲水整齊地蓋在電視機上。她眼睛沒地方放,只得看那電視罩。有平把個眉毛和嘴角擦得不乾不淨回來,三個都不吱聲。最後婆婆就盯了她一眼,說:我去你表舅家看看大峰的閨女,一會兒把鴨子圈上,你們倆可不是小孩了凡事長點心。婆婆「光當」關上門,春兒和有平就在炕上笑成一團。那時有平在家,即便婆婆用有鋒有尖的眼睛看她,有稜有刺的話給她聽,她身上、心裡總有個有平包裹著,總能顯出風雨不透來。可現在有平不在,春兒就像剝了殼兒的蛋,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一激靈。春兒和質檢與包裝的兩個小伙說話,說著說著,一個突然停住,走開了,春兒納悶,回頭一看,婆婆的眼睛正直直地穿過來,看著他們。屋子裡再憨的人也看出了春兒婆婆的用意。一些人在私下裡小聲說話、偷笑,有的人雖不說話,也憋出個意味深長的表情來。秋茹走過來,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我要有這樣一個婆婆,不是被她氣得半死,也得把她氣個半死,瞧你個傻妞,還拿她當貼心的褂子。春兒的臉上掛不住了,摔下手裡的東西憤然離去。
和婆婆慪氣,和自己慪氣,還把氣慪在了三千里以外有平身上。婆婆倒沒表現出什麼異常,照樣做了飯,叫春兒吃飯。春兒說不餓,可她也照樣把飯給端了過來。一次、兩次,好言好語,貼心貼肝的樣子,倒顯得自己不明事理了。春兒後來漸漸地不愛去手工藝廠了,想著,以後找個別的事情做吧,離家遠點,遠到婆婆不能跟著的地方。
可農村沒有那麼多地方供她選,也就耽擱下來。工藝品廠隔兩個月也搬家了。她閒下來,秋茹也閒下來,原先廠子裡的小姑娘小媳婦不能離家的都閒了,在村子裡走動,趕集上店,有個熱鬧就鑽進去看。但春兒並不喜歡這種閒裡的鬧騰,她喜歡忙,有條有理有成果的忙。這期間春兒喜歡上了十字繡,並且喜歡那種大幅的滿繡,她感覺那種滿滿噹噹的東西才有氣勢,才不可被侵入,每種線都各有各的位置,不可能再被別的線插手。
這麼一喜歡,就買了一幅《春滿花間》的大繡,忙完家裡的活計就靜下心來繡,順了自己不愛湊閒熱鬧的心,也省了婆婆的心。兩個人之間也就沒什麼硌著了,看起來一馬平川,順風順水的。這麼一繡,近兩年的時間也就在飛針走線裡流走了。
2
天還早,春兒非常睏倦,躺下來,恍惚間意識裡飄過婆婆的影子,婆婆一張桃花樣粉嫩的臉,肉嘟嘟,胖乎乎的,用和秋茹一般咋呼的口氣與聲音對她說:你別惦記他了,大峰可是我的人了……春兒一下子醒過來,困意皆無。大峰!又是他,最近這個人越來越像個陰魂一樣附在她腦袋裡了。
婆婆看得有道理,春兒這一刻一下想明白了,即便你自己沒什麼想法,卻擋不住別人,比如大峰。婆婆盯錯了方向。工藝品廠那幾個人的心思不在她春兒身上,她的表侄才是最危險的。春兒知道在她越來越滿的心裡,每加一點水都是要命的,危險像個鼓足勁兒的浪頭一次又一次叩擊她的堤岸,她怕自己轉眼土崩瓦解了。
春兒爬起來,呆坐在被子裡,腦袋裡什麼也不想,眼只盯著窗簾縫裡鑽進的一片光,那光刀一樣,鮮亮澄明,似乎那窗簾不是她沒拉嚴實,而是那光刀用力切開的。手機滴答一聲,聲音不大,卻嚇了她一跳。她最近有點神經質,或是從去年夏天這神經質就開始了吧。是大峰來的,她拿起來翻看,「早上好!中午見……」春兒寂靜的心開始動起來,有些驚,有些煩,還有些涼沁沁的雜味在裡面翻滾。這雜味是難辨的,她理不清。自那次雨後,她的心就時常被這種滋味裹挾著。
那是去年初夏,她間苗回來,剛進了村就下起了雨來。那是一場急雨,鴿蛋大的雨點子從天上滾下來,砸到乾土面上就是一個圓坑。春兒緊跑慢跑,等一頭鑽進大峰家小賣部時,身上也濕得差不多了。小賣部是大峰媳婦開的,那天卻不在,只有大峰一個人蹺著二郎腿在櫃檯裡鼓搗手機玩。看春兒進來喊了一聲嫂子,就站起來,卻沒再坐下,也沒說別的,靜了半天,等看雨的春兒回過神來看他時,大峰正盯著她。那種眼神,春兒瞄一眼心就慌了,忙把臉轉過去,繼續看雨。
從沒看過這樣大的雨,外面下得水霧翻飛,三兩米內都看不清了。小賣部平時總有人聚在那,有平的表姑是個敞快人,人緣好,大峰又常帶些差不多大的朋友來玩,所以在春兒的記憶裡,這個屋子每次來,無論早晚都感覺擁擠。可那天中午不知道為什麼屋裡沒有別人。春兒感覺到了一絲彆扭,她往外瞧希望來個人,可這天氣鬼才會來呢。大峰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聲音在她的耳根子底下響起來:來,給你擦下頭髮,小心著涼。大峰沒稱呼她嫂子。春兒嚇得不輕,不是因為大峰沒喊她嫂子,其實他們同齡,稱呼只是一個代號。她驚的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有兩隻手已爬上了她的頭頂,隔著毛巾和她濕漉漉的頭髮,那手溫熱,柔軟,輕盈裡有份不可抗拒的重量。還有,伴著這感覺而來的是一些尖銳的,涼而重的東西從某個地方襲來。春兒不知接住哪個才好,她混沌起來。
春兒被堵在牆與櫃檯的角中轉不出來,在大峰的擠壓下,她躲閃著,結果她的手臂扎到櫃檯鋁角的尖上,她的疼越來越重,氣惱隨之躥升。當大峰把一口熱氣呵到她頸後,說:春兒,你的脖子真白!春兒一下子從他的胳膊底下鑽出來,隨手奪過毛巾,氣呼呼地說:我自己來。春兒卻擦不干頭髮擦不冷臉,熱氣騰騰地浸在大峰似笑非笑不知悔改的眼神裡。
雨還是大,還是不停,大峰佔了窗的位置,她只得站到別處,站在黑暗裡,站在他的視野中。大峰一直看著她,她沒辦法,只能看著櫃檯裡花花綠綠的東西。雨停了,春兒急著往家跑,可她推了幾下沒推開門,大峰說我來,春兒的手沒來得及抽回來,大峰就伸了過去,故意摸了春兒的手一下。春兒倉皇逃跑,可人跑了,有一絲一縷的東西卻留在了人家的手上與自己的心裡。本來她是嫂子,對小叔子的言行應接得不該這樣尷尬,玩笑和動手動腳自古一直是叔嫂間的一個遊戲,不可當真。可這次春兒卻不行,不但這次,從那以後,一次不如一次。
春兒在那場雨後,回到家,整個人有點恍惚的感覺,婆婆讓她烙餅,她的神就跟著火苗走,跟著炊煙走,飄到房子外、天上,結果把一鍋底兒的餅給烙煳了。
後來,春兒常常繞遠去村西另一家小賣部買東西。可再怎麼繞也繞不乾淨。大峰說中午見,看來又是婆婆讓他幫著給豬崽打疫苗了。
3
推開門,是個大晴天。春兒洗漱一下,準備弄點飯吃,掀開鍋看飯菜正在那冒著熱氣。看來婆婆早起就做好了。婆婆從三十八歲開始一個人領著有平過到現在,一個女人操持的家比有男人的還井然。幫兒子娶了她,還得幫兒子守著她,想想這兩年娘倆明裡暗裡進進退退地較量,春兒有時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替婆婆。兩年才七百多天,她都需要不斷用做事來趕走孤寂,這麼多年了,這個女人是怎麼過到這麼老的。
吃了飯,春兒就去收拾豬圈。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裡面很乾淨。春兒知道婆婆無非是個姿態,讓她重視這事,參與這事,讓她的心滿起來,不至於閒荒得長草。春兒也知道這樣時間過得快些。這樣三年很快就會過去,所以她才毫不猶豫地買了十字繡,她把自己所有的空閒都交給了那幅叫《春滿花間》的繡料。
現在,春兒重又回到屋子裡開始繡。在這幅繡裡,她一直喜歡粉色的線,沒事的時候就拿出那袋粉色的線看。這些線是最後的收筆,也是這幅繡中最驚心動魄的部分。現在她正繡到一些樹幹。她是個喜歡秩序的人,她心裡熱切地期盼能繡到這些線,但卻沒有直接繡這些線的念頭。就像這繡料上的風景,從上往下,由遠及近地繡,不能亂了,她總覺得凡事都要有個章法。要做就做最好,錯一針都會拆掉,她的繡看上去是從上向下漫下來,從遠及近湧過來,讓看的人心癢癢的,有種期待。秋茹就和自己不一樣了,她繡東西就會把自己喜歡的圖案先繡下來。通常她的繡料上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像長了斑癬,看上去極不舒服。但這並不妨礙她每日無事就拿著繡料來春兒面前顯擺,說你看你看我把淺黃的20號線都繡完了,我一定會比你繡得快的,不信最後看。
正月盡了,春天眼看著跟著來了,暖從土裡往外冒,瘋一樣抽芽,散葉。春兒的十字繡也更挨近了粉色,挨近了桃花,挨近了春的喧囂。她就越發對那堆線親近了。春兒有時就會對著那粉線無端發呆,是喜歡的那種呆,是癡。粉線是桃花色,深桃淺桃,淺的花外瓣、花瓣尖兒或粘著陽光的瓣兒,越往深越粉,粉到最後是深的花心與花蕊。還有一種粉是被露珠覆蓋的。這種粉更是絕,她都沒看過,粉裡帶著草綠、帶著土黃,粉裡帶著湖藍、帶著樹幹與石頭的褐灰,粉裡帶著野外的氣息。春兒待繡的那些花是有陽光與露水的,這幅畫像極了她們的這個年紀,飽滿欲滴。不像婆婆老舊的一套,乾巴巴,只繡鴛鴦戲水。有一次她跟婆婆慪氣,把電視罩做成了蓋腳的小墊。婆婆當然是發現了,看了好半天卻什麼也沒說。主要當時電視上蒙著春兒小試身手時繡的《月光戀曲》,裡面兩隻海豚把婆婆給震住了吧。再看那鴛鴦吧,花哨,還土氣,幾個圈和曲線,代表漣漪吧,清湯白水的,她沒法說什麼了,只能「光當」摔下門,走了。
門響,是秋茹進來,穿著大紅的長毛衫,蹬著靴子,很惹眼。每次她大咧咧地進來,家裡的狗都叫兩聲,並不是看見生人那種吼,更像是打招呼。秋茹就有這樣的本事,跟誰都處得好,精明裡透著豪爽,快人快語,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像自己有事總愛悶著。秋茹手裡拎著綠袋子。春兒一看就知道是十字繡。秋茹的那幅沒自己那幅大,叫《黃金滿地》。秋茹說這個喜氣,不像她繡的純粹的風光圖,沒什麼寓意。春兒說你怎麼就知道我的沒寓意呢?秋茹說本來就沒有,春兒就不和她爭了,就和她比著繡。秋茹當然沒自己繡得快,仍然是喜歡哪塊繡哪塊,整個畫面亂糟糟的。
春兒和秋茹邊繡邊聊,東家西家前村後甸的。後來說到了前幾日村東小敏和鄰居男人要好,結果丈夫知道,兩人吵架,小敏喝藥的事。秋茹就放下十字繡照起鏡子來。鏡子裡,她邊捋頭髮邊說:多傻的一個人,要是我才不這樣呢。然後秋茹說:春兒,知道不,我也有個相好的!秋茹說起這種事並沒有難出口的樣子,相反似乎還有份挑釁,至於跟誰挑釁就不知道了。說完這話後,她已在鏡子裡畫眉毛了。春兒正低頭繡,被她的話紮了一下,抬頭看秋茹。秋茹依舊左右照著端詳鏡子裡的自己,眼鋒兒都沒歪一下。春兒就在那呆看著她,秋茹這才從鏡子裡抬眼看過來,說:別一臉大驚小怪的,這年頭要對自己好點,再說,我們誰也不影響誰。秋茹沒告訴她那人是誰,春兒也沒問。
豬崽們抓來,怕悶壞了,趕緊放進了圈裡。打疫苗的事,婆婆不只找了大峰一個人,還有鄰居王海,李連順。春兒看陸續來的幾個人,才把心放下來。幾個人在豬圈裡逮豬跑翻了天,每人弄出一身汗來,在冷天裡冒著熱氣。春兒忙著燜飯、燉雞、炒瓜片、炒花生米,還燉了一鍋酸菜白肉。天還冷,不怎麼敢開門,一屋子熱氣歡騰得緊。秋茹也留下來幫忙。門開了,春兒透過鍋冒出的熱氣,看到朦朧的大峰走過來,往這邊看過來,又靠近秋茹小聲說了句什麼,秋茹便捶了他一拳,捶在肩上,那時,大峰已哈下了腰,臉向著盤子,秋茹格格笑起來,說:饞貓!聲音很大。然後就拿起一塊東西塞到他嘴裡,大峰抬起身子心滿意足地向這邊掃過來兩眼。廚房的霧越來越重,春兒的心跟著黏稠起來,不時跑神,人看起來就少了些活泛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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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炒龍蛋,是這鄉下的一個習俗。婆婆早起炒了豆子吃。豆子是事先揀好的,粒大,圓鼓。豆子在鍋裡辟里啪啦響,香味也越來越濃。婆婆看起來心情不錯,從褶皺裡流出的笑容,被熱鍋烘得現出紅光。豆子出鍋,一些撒了鹽水,還留一些放進了醬油碗裡,又放進幾片姜和蔥段。
吃飯時,婆婆反覆叮囑今天不能動針線。說:春兒,今天可別繡花了。在飯桌上,婆婆吃得很香,臉上的皺紋似乎隨著咀嚼洇開了,人也明朗起來,煙火起來,通情達理起來,有了慈母相。兩個人只有吃飯時心才能聚到一塊兒,呼呼地冒出一樣的熱乎氣兒。飯吃到最後,婆婆又說了一遍:春兒,今天就別繡了,出去玩吧!看來今天春兒還真不能待在家裡了,以往就是沒什麼事情,婆婆也絕對不會讓她出去的,何況是玩。在婆婆的眼裡,玩,似乎就不是什麼好事兒。春兒想,婆婆攆她是信不著她,怕她又起了性子,偷摸地繡幾針。前年同是二月二那天,春兒就把婆婆的話當成了耳旁風,那時有平還沒走,她給有平釘扣子。婆婆看到了,說她,她還爭辯。婆婆最後把有平掉了扣子的衣服拿走了,邊走邊嘟囔:現在的小年輕的,也不知錯搭了哪根筋?其實去年,春兒也在婆婆囑咐完之後,回到屋子裡偷偷繡了一小塊房頂。春兒記得因為著急,還繡串了好幾行,第二天又拆了。看來婆婆摸透了春兒的秉性,雖沒看到她繡,大概也猜出來了,這才沒辦法了,讓她出去玩兒。
春兒其實很失望,她的那幅繡終於可以繡桃花了,那一枝粉嫩帶著露珠的桃花。而她在這關鍵時卻要停下來。春兒從買來這幅繡開始,就期待著繡這些了,她並不喜歡那些代表土路、大樹、石頭、房子、天空還有雲的線,因為那些線都是繁雜無序的,不鮮明,你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它們雜,瑣碎,含混不清,為了把時間一針針地穿過去,為了把那些空寂的格子添滿,她用了整整兩年時間。現在看看那幅繡,有景色怡人的味道了。那些並不好看的線,現在歸到應有的位置上,順眼了萬倍,這是她沒料到的事,那麼這些粉色的線更是點睛的一筆了。從昨天晚上起她就開始興奮,還失眠了近三個小時,粉桃花一直是她最大的期盼,可這個關鍵時刻,卻被婆婆掐斷了。
春兒就去找秋茹,她沒有別的朋友。婆婆一直對秋茹是有微詞的,她說:這小媳婦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燈不燈的,春兒不管,心裡有了委屈,春兒還是和秋茹說,秋茹每次都很憤慨,對春兒嚷:別什麼都聽老妖婆的,聽拉拉蛄叫你還不種地了?現在是啥時候了,還有受氣的小媳婦?春兒就說,她沒給我氣受,只是有時我自己感覺不舒服罷了。秋茹便撇撇嘴說,你就是不知道哪頭熱乎,太老實了。倆人這麼說來說去,春兒就舒服些了,一些事就過去了。
這天秋茹看上去臉色並不好。她一直和公婆住東西院子,中間隔了牆,屬兩戶人家,不像春兒,和婆婆東西屋子,雖看起來是各走各門,還都各有單獨的廚房,但卻在一個院子裡。春兒來找秋茹時一般她的公婆是不知道的。狗也熟了,認人,不叫。她公婆家的狗也是個不愛管閒事的,也悄無聲息,各吃各家的食,各吼各家的生客。
秋茹把春兒讓進屋子,就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和春兒說話。後來手機響,是短信的聲音。秋茹便拿起手機看,臉色很不好,然後回過去,又響又回,再響,再回。春兒無聊地翻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終於,秋茹啪地把手機扔在了炕裡一個小墊子上,然後很疲憊地對春兒說:我有麻煩了,你得幫我一下!春兒抬起頭問:什麼?春兒看到秋茹臉上透著霜,這層隱在皮膚裡的霜把她罩老了好幾歲,這應該是三十歲以後的秋茹吧。春兒有點走神。秋茹就追問:幫不幫啊?春兒忙說:幫,你說吧,什麼事?秋茹說:我懷孕了,陪我做人流去!春兒不說話,一下子低了頭。秋茹急了,說,你要不管,可沒人管我了。
第二天,桃花沒繡上,春兒陪秋茹去縣城的醫院做人流。
春兒不知道做人流是什麼感覺,只是跟著一路緊張。她和有平結婚一年多,夫妻的事,兩日做,三日做,有時日日連著做,卻都沒有懷孕。春兒想也許自己懷孕了,生了孩子,有平就不會去日本打工了。關於不懷孕這事春兒和有平口風一致地瞞著婆婆,就說現在年輕不想要孩子。想到孩子就想到夫妻那事,春兒心裡就蕩漾了一下。可看秋茹用惶恐的眼神看她一眼進了手術室,春兒就有點肚子疼了,身體跟著往一塊揪。好像冷。她就跑到外面,曬太陽。太陽無知無覺張揚著笑臉,渾身長滿暖茸茸的毛,在每個人的身上蹭來蹭去。可春兒的身體裡還是有個地方在顫抖。站在那裡,春兒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可笑,為什麼不敢開口問那個人是誰,你怕的是什麼勁兒?秋茹也那麼可惡,不問就不說嗎?還朋友呢!這時春兒腦海裡突然就跑來了大峰。最近一段,大峰總在春兒的腦袋裡蹦出來,春兒敢對天發誓,她並沒有故意去想他,三年的時間過去了一大半,再等一年,有平就回來了。可有時夜裡醒來,大峰連鼻子帶眼的一張臉就閃出來,嚇她一跳。她很怕,有時特別怕,對於大峰明裡暗裡的每句話,她都無話可答,這倒是件自己想不通的事,她的嘴並不笨,話還是能說明白的,狠話她也說過,可到了大峰這裡就不好用了。現在,在陽光裡,春兒腦袋裡,大峰正飛快地捏了她的手一下,一笑走開;還有他一股子酒味從她身邊走過,順勢在她胸口一劃拉,做得如此不動聲色;然後又一個場景,不是對她,是對秋茹,他在眾目睽睽下捏了秋茹的臉蛋,被秋茹用筷子打了一下,誇張地大叫……她突然開始氣惱起來,被腦袋裡的這些影像氣到了,想掉頭走掉,馬上離開這個地方。秋茹剛好出來,微縮著身子,小聲小氣小步子。她沒辦法又折回身子去扶她。她就是這樣心軟的人,就像和婆婆鬧了彆扭,可一看她忙裡忙外,白而枯的頭髮,舊而皺的皮膚,她就轉眼把惱怒與怨恨都收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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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下來很累,春兒的晚飯象徵性地吃了幾口,婆婆臉掛著涼意,說,吃這麼少,逛街還逛累了?婆婆話裡的刺沒刺到春兒的心,她的心此刻不知道掛在哪裡飄蕩呢。春兒早早地就回屋歇息,留下婆婆一個人在飯桌上。
晚上,收到大峰的短信:今天中午看到你和秋茹從車站回來,去哪了?春兒看著這信息發了半天的呆,然後惡狠狠地打上三個字:你知道!大峰又回了一條:什麼意思?春兒不再理他,把手機扔在一邊。
接連刮了幾天的春風,看來春雨要來了。
豬圈裡的小豬瘋長。玉米下得很快。存糧沒了,新糧也該打了。婆婆在晚飯時算計著給豬留多少飼料,餘下的也該賣了,現在正是價最高時,玉米過夏不好經管。
婆婆找機器,找人,打玉米。春兒只聽著不插言。家裡的事一般都這樣,婆婆說了算,自己只是個傾聽者。
大峰第一個到的,進來就湊到春兒的身邊來找話。春兒自從醫院回來後一直像被蜂子蜇了,有股邪火沒地方發。特別看到大峰眼睛裡有話,臉皮裡繃著壞笑,氣更不打一處來。她一直繃著沒給他好臉色。
機器支起來,幾個人在暴土揚塵的院子裡忙活。大峰在最吃緊的地方灌袋。百十斤的袋子一個個地滿,他哈了腰,一使勁,一大袋子已整齊地擺放在一邊。還涼的天裡,他那彷彿從灰塵裡撿出的臉被汗水沖出許多道道兒,再一會,那些道道兒又被灰土重新蒙上。要打完了,剩下些收尾的活時春兒進屋溫水,準備一會給大伙洗臉,並預備飯食。家裡沒有男人,出力的活都得求大家,鄉里鄉親,好酒好菜是必須的。開春了,家家都忙,叫一聲人家就來的,說明你在村裡人緣好。人緣不好的,過年殺頭豬請客吃飯,白吃外加給老婆孩子捎肉回去都沒人去的,現在農村家家都好過了,誰也不缺二斤肉吃。幾個人灰頭土臉進來,春兒就哥、兄弟地叫著,一個個為他們打水洗臉。大峰磨蹭到最後,把所有的人都磨到屋子裡歇著去了,他才把一張灰乎乎的臉湊到春兒面前,說:你想折磨死人啊,說半句話,發信息就不回了。春兒的火氣突然拱上來,壓都壓不住,她說:你本事挺大啊,手伸得挺長啊!大峰嬉皮笑臉地說:不長!你看!你看!說完把一雙髒爪子伸過來。還不長?都把人弄得打胎了,你……!春兒緊跟上一句。跟完這句之後,春兒一下子後悔了,把後一句嚥了下去,臉倏地熱起來。大峰看著春兒,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把笑臉收起來,說:你別埋汰人,把誰弄得打胎了,弄清了好不好,再說我就是那樣做了,你不高興了,不舒服了……大峰越說聲音越低,春兒越聽越羞惱,臉紅得幾乎要燒起來了。可大峰卻不依不饒起來,準備繼續往下說。春兒一抬手把兩人中間的水盆掀翻在地。
響聲驚來了婆婆。婆婆看春兒的臉色有點不解,說,這是咋了?大峰轉過臉,看上去怒氣也很重,只是還隱藏在一臉灰土裡,不像春兒淨臉寡面的看得清楚。大峰不但生氣還一臉委屈,湊到婆婆面前說,二姑,你給評評理,我嫂子說我幹活不賣力,還說我是故意把半袋子玉米往土裡倒,我有那麼不是人嗎?你看我都累得要散了架了,在自己家都沒這麼幹過活兒,我這不是尋思,我有平哥沒在家,我得照顧好你們兩個嗎?看,我這臉!看,我這手!都破幾個口子了……春兒聽不下去了,一轉身走了,把毛巾扔到地上。婆婆大喊:春兒,你幹什麼呢?春兒不理,把一對兒眼淚含著走了。婆婆轉回笑臉對大峰說:你嫂子不對,大峰,姑什麼都看在眼裡了,別和她一般見識。大峰也往外走,婆婆急了,來拉大峰,說,飯好了,別走!卻沒拉住。大峰一甩,帶著滿身塵土出了屋子,邊走邊說:傻子才吃得下去這飯!說完,灰腮幫子一咧,露出兩排牙齒來。
人都走了,春兒和婆婆倆人準備吃飯。婆婆陰著臉,春兒陰著臉。婆婆先開口,說:你給誰看呢,你這事做得對?明天跟大峰認個錯。大峰沒少幫咱們,不論啥事,吱個聲就來。春兒不語。婆婆又說:別的事兒依你,這事兒你必須給我整明白了,要是弄不好,以後誰跟咱家辦事!春兒放下剛盛滿的飯碗,轉身往外走。剛到門口突然聽到婆婆一聲大吼:給誰臉子看呢!當自己是金枝玉葉啊,什麼東西!早就忍夠你了!春兒嚇得一哆嗦,她從來沒聽到過婆婆這麼大聲喊叫過。
春兒餓著肚子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繡第一朵花。很多事都和她想的不一樣。她以為當自己繡這朵花時一定會滿心歡喜。可現在,她的心卻一點也靜不下來。繡了只一小會兒,就心亂如麻了。
春兒在紮了一下手時才意識到如果弄不明白一件事,這花她是繡不成的。她扔下花繃子飛快地下了地,幾乎小跑著推開秋茹家的門。炕上,秋茹左手拿著她的那副《黃金滿地》的十字繡,右手正在用遙控器調台,人懨懨的。春兒坐上炕說:你看你何苦呢?告訴我那人是誰?這麼一問,秋茹倒愣了,按春兒的意思,如果說出那人是誰,所有的苦都不用受了,事情也不會這樣了。看著春兒好半天,秋茹問:春兒,你沒事吧?春兒說沒事,就是想知道那人是誰,是不是大峰?秋茹呆愣了一會兒,就開始笑起來,這一笑便不可收拾,把眼淚都笑出來了。春兒急得直跺腳。好半天,秋茹才止住了笑,說,不是大峰,是顧明裡。春兒傻了一下,說:村主任啊!秋茹慢悠悠地說:我不後悔,只是……有時很委屈……這麼說著,就嗡嗡嚶嚶地哭起來。把那些眼淚珠子都滴在了那幅《黃金滿地》上。
春兒往回走,心裡去了一些東西,顯得輕,甚至有些飄蕩,伴著黃昏裡慢慢升起的霧靄,更顯得迷離不清。一路狗叫,大一聲,小一聲。到了家,開了院門,婆婆正從屋子裡出來,端著一盆水,看起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衝她說,瘋跑有時間,正事不辦,告訴你!找空兒給大峰賠禮去!咱家不能讓人戳脊樑骨。然後嘩地一盆水潑在地上,激起一片塵,把春兒隔在遠處。
春兒等著水滲進土裡才踮著腳走過去。她先前的煩躁已蕩然無存。她心平如鏡,甚至朝著婆婆的背影笑了一下。回到屋裡,開了燈,在明亮處,開始繡《春滿花間》裡那幾朵最艷麗的桃花。
原刊責編 王利宣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小說書寫了一個年輕媳婦的愛與怨,傳遞了鄉土的美好與惆悵。小媳婦春兒讓小說充滿了細膩柔美的氣息。她乖順,嫻靜,行如風拂柳,靜似玉生煙。然而在青春的年紀,一些模模糊糊的情感,影影綽綽的戀情,還是在厲害婆婆的眼皮底下生長出來……春兒鍾愛密密匝匝的滿繡,她的纖指素手下,一針一線都是寂寥,一絲一繡都是希冀。一枝粉嫩的桃花,更是透露了春的氣息,蓬勃了一些牽掛,醋意,酸楚和甜蜜。刺繡,用古典的姿態呈現了女性微妙而美麗的情愫。小說做法細膩,字字句句如細針密線,彷彿也是一幅「十字繡」,滿當,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