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短篇小說 像白雲一樣飄蕩(曾劍)
    《像白雲一樣飄蕩》文\曾劍

    選自2012年7月20日《文藝報》

    【作者簡介】曾劍:湖北紅安人,1990年入伍。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餘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瀋陽軍區政治部文藝創作室創作員。

    時令進入臘月。下了一場冬雨,接著零零落落飄起雪花。女人們很興奮,頂著雪花,拔地裡的胡蘿蔔,或是拎著盆,到水塘邊洗衣服,手凍得通紅,呵口氣,接著洗。男人們挑兩隻桶,裡面盛了大豆,上豆腐坊磨豆腐。有一個跛腿的,不小心滑倒了,黃豆撒了一地,他不氣不惱,爬起來,連泥一起裝入水桶,回家重新淘洗。村子裡有雞叫聲、豬嚎聲,此起彼伏。人最多的地方,是村頭那口清水塘,漁匠正在那兒撒網。年輕力壯的,都喊著號子拉網,白花花的魚,鑽出水面,又跌落下去,濺人一身水。有家嘴饞的,院子裡先飄起了臘肉的香味。這時候,狗是最狂的,過年了,雞、鴨、鵝、豬什麼都殺,就是不殺狗。

    黑魚不去看這些,黑魚站在高高的送水堤上,頂著飄飄揚揚的雪花,眼前卻是鮮紅一片。那個穿紅裌襖的新娘子,佔據了黑魚的腦海。黑魚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她在雪中一臉紅暈。獨眼的三奶掐著指頭,小聲嘀咕了一會兒,恍然抬頭說,這個漂亮的女人生錯了時月,要是早些年,是要做娘娘的。新娘子是上午在一片嗩吶聲中娶過來,成為銀山媳婦的。

    黑魚想著這個女人,渾身脹脹的,總想尿,卻總也尿不出來。路過的村長仰頭說:「黑魚,回吧,要病的。」黑魚沒理他,村長又問:「你沒病吧?」黑魚低頭,小聲說:「你才有病呢!」村長聽見了,嗔怪道:「這黑猴,碰不得,誰碰撓誰!」

    村長哪裡知道,黑魚滿腦子正想著晚上鬧洞房的事哩。

    聽大人們說,新婚之夜,那些結了婚的,或者曾經結過婚的男人,都要去鬧洞房。他們用極押韻的話、極富想像力的詞,將新郎新娘引入那種神奇的幻想之中,直到他們煩躁得坐不住了,有經驗的人便吆喝所有的人撤出去。這還不算完事,他們還要耐心地聽壁,聽到洞房裡沒有動靜了,知道新郎新娘疲勞而暢快地進入了夢中,便悄悄撬開新房的門(正屋的門,新郎的父母故意給留著),一擁而上,去搶奪新郎新娘的被子,第二天,掛在灣裡的神樹上,讓新郎新娘拜天地,拜樹神。黑魚從沒鬧過洞房,只在去年看過新郎新娘頂著被子「舞獅子」。黑魚總要上洞房去,黑魚爹不讓,說黑魚太小。黑魚爹每年都這麼說,但這次,黑魚沒有像以前那樣無可奈何地低下頭,黑魚大聲說:「我不小,我十三了。我都尿稠了!」黑魚爹摸摸黑魚的頭,笑笑說:「那就更不能去了。」

    夜晚,雪停止了飄灑,大人們踏著薄薄的積雪,呼喚著:「走哇,走啦!」黑魚爹就放下碗往外走,黑魚娘罵了句:「老不正經的!」不讓黑魚爹動身。過了不長時間,門外又有人喊黑魚爹,黑魚爹故意說:「黑魚娘不讓去,你們自己去吧。」屋外的人便蜂擁而入,勸說黑魚娘:「你男人不去?教書匠不去,洞房還有得鬧?誰都知道他口才好,能把那些事說得天花亂墜。」黑魚娘便罵道:「去去去!」黑魚娘是叫那些人去,那些人便故意喊道:「啊,同意了,走了!」就去拽黑魚爹的胳膊,黑魚爹乘機溜了出來。

    黑魚尾隨黑魚爹,偷偷地進入了洞房,擠入人群中,他們已經鬧上了。新郎是銀山,一個轉業軍人。黑魚見村長點了支煙,吸了一口,讓新郎含在嘴裡,要求新娘不用手,將煙叼過去吸。新娘羞答答地將臉貼過去,噘起好看的櫻桃嘴。因為怕煙燃著的那端燙著新娘,新郎也極力將臉貼過去,嘬起嘴,於是,他們就當著大伙的面親嘴了。兩人配合了十幾次,新娘才將那支煙含在嘴中。屋子裡的人笑成一片,有人甚至殺豬似的尖叫。

    村長笑過之後,走到新郎新娘面前,要新娘坐到新郎的身上去。新娘扭扭捏捏的,漂亮的臉上泛起好看的紅暈。村長說:「你不幹?你不幹那就坐到我身上來。」說著坐在婚床上,一把將新娘抱在自己的兩腿上,還怕新娘坐得不踏實似的,使勁將新娘的身子往下按。新娘在村長的身上不斷掙扎,新郎大概怕村長過了癮,一下子就把新娘搶過來,穩穩地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黑魚抽出身來,走出新房,走出銀山家大門。門前就是清水塘。黑魚身體脹脹的,想朝著水裡撒泡尿。清冷的月映在水裡,銀山家的房屋倒映在水裡。燈籠映在水裡,散發著幽靜的紅光,像一座富麗堂皇的龍宮。黑魚轉身,他可不想得罪龍王,他朝著一棵香樟樹尿。香樟樹在冬日也是有香味的,銀山媳婦聞不到他的尿騷氣。

    黑魚尿了,膨脹的身體輕鬆了。他回到洞房。一個叫發財的,站在洞房中央的凳子上,手中舉一隻茶杯,讓新娘給他斟茶,規矩是新娘不准踏凳子。大約這是以前鬧洞房慣用的一招,新郎很老練地遞給新娘一個茶杯,抱起她,新娘正要斟,發財將杯子往高了舉,老半天才斟了半杯茶,將新郎折騰得滿頭是汗。新郎笑著說:「別以為你結了婚,你的兒子也老大不小了,到時候看我怎麼鬧。」發財笑道:「鬧吧,把媳婦鬧到我的床上才好呢!」人群中便哄笑一片,有人罵他老不正經。

    黑魚爹終於出場了。黑魚爹說:「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新郎說的,我說的第二句話是新娘說的。我說完,你倆學著說一遍,要爽快點,否則,你倆今晚別想美事。」

    黑魚爹用那種誦古詩的語調,抑揚頓挫地說:「細瓷杯,盛白酒。」

    新郎學著說:「細瓷杯,盛白酒。」

    黑魚爹又說:「晚上睡覺肚貼肚。」

    新娘低下大紅臉,不說。眾人起哄,有人就要把稻穀皮往婚床上撒。新娘急忙道:「喝了白酒睡兩頭。」黑魚爹說:「不行不行,新婚之夜,睡兩頭,以後還不得分居。看來你們是要我出新招了。」

    新娘趕緊說:「肚貼肚。」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但她立馬憋住笑,將頭更低地低了下去。黑魚爹說:「不行,偷工減料,表述不明。別人還以為你們大白天肚貼肚哩,重來一遍。」這時,再次興奮起來的村長又走到新娘面前。新娘也許是怕村長動手動腳,急忙說:「晚上睡覺肚貼肚。」新娘的聲音細如絲竹,臉如一片火燒雲。新郎就不一樣,他笑得嘴都合不攏,眼裡閃著幸福的光,彷彿已進入他渴望已久的那個夢幻般的世界。

    黑魚爹好像興致未盡,倒了一小杯白酒,端在手中,在新娘面前晃了晃,他瞇縫著眼問:「嘴對嘴,腿纏腿,你說美不美?」新娘扭過臉去不回答。眾人附和道:「快說,美不美?」新娘知道,今晚的話,無論她懂還是不懂,都不是什麼好話。但不回答是不可能的,他們不會就此罷休。新娘細聲說了句:「不美。」黑魚爹說:「不美?不美喝酒,喝點酒就美了。」說著就將酒杯往新娘嘴邊送。這不是一般的白酒,裡面早摻了辣椒末,新娘當然不敢喝,只好說了句:「美。」大伙滿足地哄笑一片。

    村裡人說黑魚爹是才子,黑魚卻不這麼認為。「細瓷杯,盛白酒」與「晚上睡覺肚貼肚」似乎沒有什麼因果關係。「嘴對嘴,腿纏腿」也太直露。黑魚說:「爹,你說得太白了。」黑魚爹說:「你這個小雜種,怎麼跑這兒來了?還不快滾!」黑魚說:「我也要鬧洞房。」黑魚爹說:「小雜種!你有這本事,老子就不當教書匠了。」

    黑魚說:「教書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民辦老師嗎。」黑魚爹說:「臭小子,你將來當個公辦老師,讓你老子臉上也見點光!」

    大伙又起哄,說:「讓他來吧,讓他來吧。沒準這會兒他就能讓你臉上見光。」

    黑魚一步跨到屋子中央,說:「新郎新娘聽著,我說的第一句,是新郎說的,我說的第二句,是新娘說的,我說完後你們趕緊說,不要拖拖拉拉的,我第一次鬧洞房,要給面子啊。」

    「好,就給小秀才一個面子。」人群中有人說。

    黑魚說:「阿哥有個大蘿蔔。」

    新郎笑著說:「阿哥有個大蘿蔔。」

    黑魚又說:「阿妹見了樂呵呵。」新娘的臉上再次湧起潮紅,用極細的,然而大伙都聽得見的聲音說:「阿妹見了樂呵呵。」黑魚說:「阿哥讓阿妹拔蘿蔔,阿妹說『丟了蘿蔔別怪我』,阿哥說,『不怪你,誰叫我是你的情郎哥』。」

    新郎新娘就這麼說了,屋子裡沸騰起來,笑聲衝上屋頂,撞擊得瓦片發出辟里啪啦的響聲。村長說:「黑魚有水平,比你老爹還有發展。」

    經黑魚一鬧,新娘的膽子大了,她一步走過來,說:「這位小兄弟長得眉清目秀的,你有沒有蘿蔔?」說著手就伸過來要抓黑魚。大伙大聲疾呼:「他有,你拔不拔他的?」黑魚急忙撥開人群,鑽了出去,又後悔了,心想,如果讓這樣一個美人摸一下,那感覺一定美妙極了。

    大約鬧到三更時分,大伙都倦了,村長宣佈鬧洞房到此為止。人群便鬧哄哄的往外擁。村長擠到黑魚身邊,小聲說:「小子,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今晚我們要揭新郎新娘的被子,明日要掛到神樹上去。這兩個傢伙太狡猾,門上上了暗閂,刀是撬不開的。他們送客時,你順勢鑽到床底下,等他倆睡熟了,你偷偷起來,打開門,我們在外接應,注意,動作一定要輕。」

    這不是當地下黨嗎?黑魚想起《兩個小八路》裡的大興小武,想起《閃閃的紅星》裡的潘冬子,他們都是那麼機靈那麼勇敢,我得向他們學,一定要完成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大伙都往外擠,新郎新娘送客,沒人注意黑魚,黑魚順勢鑽到婚床底下。床下很潮,地上冰涼的潮氣浸入黑魚的身體。黑魚盼著新郎新娘快點上床,快點睡去,黑魚想早點離開。新郎一定也困了,他對新娘說:「早點睡吧。」新娘說鬧了一身汗,想擦洗身子。新郎就出去打了水來。新娘卻說:「你先洗吧,你們男人簡單。」新郎便又拿出個大盆,將剛打來的水一分為二,把暖瓶裡的水往盆裡兌了些,脫光衣服,試探著踏進去。

    由於床沿的遮擋,黑魚幾乎移到了床邊,也只能看見新郎腰身以下的地方。但這大半截赤裸的身體,同樣讓黑魚驚訝不已,黑魚以為他們只有在昏暗的床上,才那麼有情趣。他們居然在燈光下就那麼大方,彷彿一對老夫老妻,新郎將水往自己身上撩,接著轉過身去,讓新娘給他擦背,新娘嬌滴滴地「嗯」了聲,從新郎手中接過毛巾,在新郎寬大的脊背上輕輕搓揉。

    黑魚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當著女人的面脫得赤條條的,內心隱隱漾起一絲羨慕,幾分妒忌,恨自己不是新郎官。

    地氣大概已侵入黑魚的全身,或許已順著毛孔流進黑魚的血管。黑魚全身酸軟無力,黑魚必須趕緊離開。在新郎新娘上床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響起了呼嚕聲。黑魚悄悄爬出來,他該走了。這個村長一定是騙黑魚。黑魚舉手正要開門,傳來三聲貓叫,接著又是三聲,是村長來了。

    黑魚迅速地打開門閂,有人便闖進來,衝鋒陷陣的樣子。黑魚還沒來得及把新郎設的陷阱告訴他們,其實黑魚也並不想告訴他們,他以為一定是村長衝在最前面,黑魚想摔他一個狗啃屎。果然,就聽見有人摔倒的聲音,黑魚跑過去,村長居然好好地站在黑魚的對面,見有人摔倒,也不去扶,一步跨過去,扯起新郎新娘的被子。

    力大無比的村長,不費吹灰之力,就扯走了被子,像旋起一陣風,像拽走一片雲,露出兩片潔白的雲朵。但雲朵很快消失,新郎新娘把床單拽起來,裹住了身子。

    黑魚沒想到,衝在最前面被摔倒的是他爹。黑魚扶起他,沒好氣地說:「你這個老流氓。」黑魚爹說:「你這個小流氓。你才十三歲,將來怎麼得了。」黑魚說:「我不會像你那樣討個老婆嗎?」黑魚爹說:「小雜種,那是一兩年的事嗎?」

    黑魚回到家,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半天不能入睡。窗外清冷的月光照進來。月光裡,新郎銀山和銀山媳婦的影子時而輪番浮現,時而重疊出場。

    銀山時常穿一身綠色軍裝,戴著軍帽,走路腳下生風。站立的姿態也帥,像山裡一棵松樹。有時,銀山會脫去軍上衣,露出裡面的白襯衣,人顯得那麼乾淨,像是從清水塘裡鑽出來的。難怪那麼好看的銀山媳婦,會從城裡嫁到山裡來。聽大人們說,銀山媳婦是菜農。菜農在縣城僅次於工人,他們不種水田,不種旱地,只種蔬菜和鮮花,不像山裡人這麼辛苦。隨著縣城的擴建,他們還有機會成為縣城裡的工人。到底是當過兵的!黑魚的耳旁,回想起大人們的話。他們望著銀山媳婦俏麗的身影,稱讚的卻是銀山。他們的話,在黑魚的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一個叫做理想的東西,在他心裡滋生:長大了,我也當兵去。

    月光慢慢地暗了,之後,又慢慢地有了光亮。人們在老柳樹上,看見了新郎新娘的被子,被夾在高高的樹杈上,像一個巨大的喜鵲窩。

    老柳樹長在清水塘塘壩上。清水塘的水,總是那麼清澈,平靜,只要沒有搗衣婦,沒有光屁股的男孩戲水,清水塘就是安詳的。東、西、北各一條溪,泉水流進清水塘。南面有一條出水溝。清水塘是活水,所以長年那麼清澈。

    老柳樹三人合抱粗,是村子裡一棵神樹。樹老得空了心,中間成了一個洞,樹神就住在洞裡。

    老柳樹下,已是人頭攢動。男人不下地,女人不生火,都擁到塘壩上,看新郎新娘拜樹神,接被子,耍獅子。除了新郎新娘,黑魚也是這個早晨的主角。黑魚猴一樣爬上樹,去樹上取被子,然後,扔給樹下的銀山和銀山媳婦。這活兒神聖。扔得準,飄到岸上,這對新婚夫婦接穩了,明年能生個大胖兒子,將來還會貴為人父人母,小兩口會白頭偕老。新娘高興,會掏賞錢,運氣好的,扔被的小男孩能掙夠下學年的學費。這樣機靈的小男孩,在大人們眼裡,將來也是有出息的,是要吃國家飯的。

    新郎新娘接了被子,不能隨便抱著就回家,一手抓個被角,將被子頂在頭頂。女人前,男人後,跳「獅子舞」。跳著,鬧著,在整個村子轉一圈,再把各家各戶拜一遍,才能回到新房。

    新媳婦的被子若被扔進水裡,將來的日子就不順。有一個叫和平的娶媳婦,就因為被子扔得太飄,新郎新娘沒接穩,濕了一個角。婚後,他們夫妻總不和,三天不吵五天吵,吵著吵著就砸鍋摔碗,日子過得驚天動地。還有一個叫天福的,洞房鬧得挺好,被子沒扔好,濕了大半塊,運氣一下子就差了。起先兩口子並沒當回事,依然高興地過日子,生兒子,可是,三年後的一天,天福媳婦到城裡打工,成了別人的老婆,再也沒回竹林灣。所以,扔被子的小男孩是精挑細選的,要機靈,俊俏,年齡在十三歲。孩子太小,沒力氣,會把被子扔在水塘裡。孩子太大,就可能不是童男子,不吉利。

    黑魚瞅一眼樹下,銀山翹首,一臉倦怠,卻咧著嘴笑。銀山媳婦低著頭,扭捏著。黑魚給自己加油,一定要讓被子飛起來,像銀山和銀山媳婦手裡的風箏,穩穩地飛到塘壩上,落在他們手中。他要讓銀山媳婦一輩子在山裡,不去給城裡人當老婆。

    黑魚瞅一眼新郎新娘,抱住被子,使出全身力氣向下扔。被子上,兩隻鴛鴦在白色的浪花裡戲水。鴛鴦像在飛翔,浪花像白雲一樣飄落。

    沒有人注意黑魚,所有的目光都朝向那飛翔的被子,朝向銀山媳婦。黑魚被冷落,他無助地仰頭看天。藍天下,白雲就在頭頂飄蕩。他伸手,卻觸摸不到雲朵。他垂下頭,看見水裡的藍天離他那麼近,白雲在藍天裡,隨著微波輕輕飄蕩。白雲旁,銀山和銀山媳婦頂個被子,慢悠悠地跑動。他們腳朝著天,頭朝水裡。他們都映在清水裡了。水面升騰起一股清香的味道。黑魚突然那麼強烈地想躍入水裡,去追趕銀山媳婦,去同水裡的白雲一起飄蕩。

    黑魚摸索著脫光衣服,把它們夾在樹椏上。他低頭,看了看清凌凌的水面,飛身一躍,像白雲一樣飄蕩起來……

    後記

    黑魚就是我。時光逝去二十年,我成為一名軍官,在東北某部隊當團長。很多個夜晚,當訓練場上的廝殺聲,車輛的轟隆聲遠去,營區靜下來。我躺在床上,那個鬧洞房的夜晚,那個扔被子、耍獅子的早晨,時常會像夢境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

    去年臘月,我回到鄂東北那個我叫作故鄉的竹林灣,找尋昔日的少年時光。

    當兵的回家探親,灣裡的人都會到家裡坐一坐,問問寒暖,聽一些國家大事。我從外面帶一些當地的糖果,煙酒,散發給來玩的每一個人。來玩的人家,會回贈一些雞蛋、花生,讓當兵的吃,讓當兵的煮熟了炒香了帶給戰友嘗。禮尚往來,送祝福,送吉利。娘的記憶好,知道灣子裡二百多號人,誰上我家來玩過,我給他們散發過糖果。誰沒來,沒送雞蛋、花生或地瓜干。我要走的前一天下午,娘說,怪了,銀山媳婦咋不來看你,我又沒同她吵過架。我們家同她家,一直有來往的。

    我心裡一顫,彷彿娘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在家的這幾天,每次聽見門外有動靜,心就會動一下,以為是她來了,可每次都不見她的影子。我掩飾著我臉上的不安,勸說著娘:各人有各人的事,人家太忙了,別計較。娘說,忙成那樣?一根煙的工夫都沒有。要不,你帶上糖果,主動上她家去坐一坐。我不想去。我故意看看天色,說,算了,太晚了,下次吧。娘說,下次?下次等到猴年馬月。

    娘的話音剛落,銀山媳婦進來了。娘笑道:說曹操,曹操到,你可真不經念叨。

    銀山媳婦紅著臉笑。她一身鮮亮的紅棉襖,臉上抹了粉。看得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

    銀山媳婦拎著一個大竹籃,裡面滿滿一籃花生,花生上面擺滿了雞蛋,少說也有三十個,這在竹林灣是大禮。娘一邊去接,一邊客氣著:你真是禮性重,你的兩個伢崽還在讀書,要補身體,留給他們吃吧。銀山媳婦說,還有,還有哩,聲音並無多大變化,有著縣城菜農的味道。聲音的深處,夾雜著一絲顫抖。

    我給她遞煙。竹林灣的女人是不吸煙的,但煙要接著,這是禮節,夾在耳朵上,帶回去給自己的男人抽。但銀山媳婦硬是沒接,她的男人銀山在武漢,沒回來過年。

    我一直不敢仔細看銀山媳婦,只是偶爾極快地掃她一眼。我怕我看清她臉上的皺紋,那無疑是一柄柄彎刀,會將她留在我心中的美麗生生剔除。

    銀山媳婦坐不住,好像我家椅子上有釘子。她站起來,先是說謝謝我。我不知她要謝我什麼。她又說,不怨你,是風水破了。說完,她低著頭匆匆離去。我望著她竹竿一樣的背影,一頭霧水。

    娘懂兒的眼神。娘盯著我說,她是謝你那年把她的花被子扔得準,沒有被水打濕,他們接住了。銀山媳婦心眼好,你跳進水裡,把她嚇的,她盯著清水塘,大氣都不喘,差點兒暈過去。後來你從北岸水竹林鑽出來,光著屁股沖大伙揮手,她才長吐一口氣,同銀山扯了被子,舞起獅子。

    你那年被子扔得好,她的兩個孩子都聰明,兒子考上了大學,女兒在縣一中讀書。娘說著哀歎一聲:伢崽是出息了,她卻累出一身病。

    娘說話時不看我,目光散淡地盯著腳旁覓食的溜躂雞(它們在鄉村也變得金貴了)。娘說,那年你給她扔完被,扔得又準又穩,你慢慢爬下來不就好了,偏偏要往水裡跳,濺了人家被子上幾滴水。銀山媳婦知道了,對誰都沒說。還是銀山在外面有了女人,她才同我說起這件事。

    我朝著娘一笑,很快,又在山風裡感到一陣寒意。娘又說,銀山媳婦是好人,從未埋怨你,說是風水破了。你去看看清水塘吧。

    往清水塘走的路上,一輛大卡車在我身邊飛馳,車上拉著一株老態龍鍾的松樹,樹枝在我眼前掠過,驚飛幾隻山鳥。我兒時只見過鳥兒掠過樹梢,從未見過樹在鳥的身旁飛奔。生活真的超越了我們的想像。我抬眼望,路兩旁的山,儼然兩個瘌疤頭。山上那些長了一二十年的松樹,像鄉村長大的人一樣,都飛奔到城裡去了,去裝點城裡的花園、廣場。我盯著腳下新修的柏油路。我們兒時渴望有這樣一條通向城裡讀書的路,現在,路像一條僵死的巨蟒,硬硬地躺在腳下。我悵然若失。

    我眼前的清水塘,完全是一個大糞池。綠頭蒼蠅落在那些漂浮著的一次性紙杯上,落在塑料碗的邊沿、爬行在方便筷上。兒時的清水塘,漂浮的是木板,木板上歇息的,是我們光屁股的小男孩。一切都變了,家家戶戶裝了抽水馬桶,安了下水管,像一根根大腸直通清水塘。清水塘四周的養豬場、養雞場、造紙廠,如同一個個蹲在塘邊、正在排泄的肥碩屁股。

    神樹死了,我記憶中塘壩上所有的柳樹都死了,被沼氣熏死了,被糞便漚死了。如今,灣子裡人娶媳婦,完全像城裡人那樣,拍照、錄像,請車,不再鬧洞房,不再需要小男孩去神樹上取被子、扔被子;新郎新娘不再拜樹神、舞獅子。沒有鳥在柳梢鳴叫,沒有風吹樹枝的瑟瑟聲,沒有光屁股的小男孩從樹上朝著水裡的白雲飛身而下。

    我閉上眼,企圖沿著時光之河,逆流而行,回到我的少年時光,在那裡,與清水塘裡的白雲一起飄蕩。一股凝重難聞的氣味將我裹挾,我如入泥沼,思緒受阻,怎麼也到達不了我的清水塘。

    原刊責編 徐健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那是一幅多麼迷人的情景哦:清清的水塘,高高的神樹,俊美的新娘,健朗的新郎,聰敏的少年,火熱的新婚鄉俗……這一切,和諧地糅合在一起,把小說的時空點染得如同夢幻一般,如同夢幻一般美麗,如同夢幻一般馨香,也如同夢幻一般縹緲、遙遠。果然是一個美麗的夢幻。當我們從作者用文字營造的夢幻中醒來時,發現我們面對的,不僅是骯髒的水塘、枯死的神木、老去的人們、破敗的鄉村,還有那一去不復返的鄉土風情。而這一切,卻曾經像鮮血一樣,流淌在我們的軀體中呵。

    哦,那漸行漸遠的鄉土;哦,那越來越濃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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