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第二十五章 (2)
    黃和伯把帶來的幾罈酒和一些香燭都給了大家,他說刨墳拾骨前要記住在死者的墳頭先點上香燭,然後澆上一杯子酒,要記著說:兄弟你醒醒,我們要送你回家了!

    黃和伯說,那叫引魂,因為那些人現在已經是沒魂魄的人了,你不引,他們就不懂得跟你們走,就不懂得回中國去。就會永遠成為異鄉的鬼。

    我的曾祖父說,黃和伯一再交代大家說,在挖墳的時候一定要小心點,再小心點,千萬別粗心大意,對死者,大家一定要懷有一顆敬畏的心,愛護的心,不能夠對死者不尊不敬。而且,死者的每一塊骨頭都要撿拾乾淨,千萬別小看那些小骨節什麼的,在他們當年活著的時候,可能就是一根指頭,或者一截腳趾頭,你不拾掇乾淨,對死者來說,就是不完整的,你讓他們缺胳膊肘兒少腿腳的,他們還怎麼回中國去?當初他們好好的一個人來了,現在卻變成一堆骨頭回去,而且連骨頭都沒找全,怎麼說我們也對不起他們,就是對他們的親人也不好交代。

    黃和伯說得有點動情,桃花一邊聽著就哭了起來,淚水汪汪的,她說:「不要你們,我家阿土的骨頭我自己撿,都說人死過多少年後是要去再轉世投胎的,要是連骨頭都沒拾掇齊全,有一天他真的要去投胎又怎麼辦?」

    劉世順說:「如果有一天真的可以轉世投胎倒也好了,父母總得重新給他生一個好身子,關鍵那是迷信的說法,那是不可能的,你都看見哪個人轉世了?」

    黃和伯信佛,說六道輪迴,認為靈性是不滅的,故有前世,今世和來世。一切眾生因無明故,在六道四生中輪迴。人的軀體不過就像我們居住的房屋一樣,生死不過是一個捨此取彼的過程,意思是說一切生靈死後或死後經過一段時間後,這些靈魂會找到一個新的載體(人或其他生靈),組成一個新的生命,就像我們脫掉一件舊衣裳穿上新衣裳一樣。因此他說:「那你怎麼就知道沒有轉世了?按佛家認為,人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後,除了在世時作惡多端品質極壞的人外,好的人他們的靈魂那時已經開始升天,就等著將來有一天能夠投個好胎,下輩子換個好命。所以佛家勸人諸惡不作,來生才有個好報應。」

    劉世順覺得那種事根本就沒法說清的,人死了轉不轉世並不是誰說了就能夠算數的,也就不打算和黃和伯爭辯了,只說:「如果來生仍然被報應到美國來當勞工鋪鐵路的話,那我寧願不要來生了,就是投胎做豬做其他牲畜也總比投胎做人好!」

    我的曾祖父卻說:「你下輩子就是想來美國鋪鐵路,也沒鐵路讓你鋪了。美國哪來的那麼多鐵路讓你天天去忙呀?」

    桃花說:「我家阿土這輩子不曾做過什麼壞事,心眼兒又好,是個好人,他後世一定會投個好胎的,說什麼也不要來美國鋪鐵路了。」

    那些話都是在嘴上說說而已,都沒有什麼科學依據,大家說了一陣便不再說了,開始分頭做各人的事。

    接著一連幾天,華工們按照黃和伯提供的死難華工的名冊,都在忙著刨墳拾骨,並把那些遺骨分別裝進一個個的瓦罐裡,然後在那些瓦罐上寫上死者的名字,也有許多沒有名字的墳,大家只能夠在瓦罐邊上註明「無名氏」三個字。畢竟當初才埋葬時都是好好的一個肉身子,現在刨出來卻是白森森的一副骨頭架子,大家看了,心裡都寒著,有說不出的難受。都說人到底是什麼呀,活著的時候為這操心,為那操心,甚至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也要賺錢,也要達到一個目的。也許一天錢賺到了,目的也達到了,可是有一天死了,就什麼都不是了,只剩下了這一堆堆白白的骨頭。桃花最傷心了,阿土的遺骨刨出來後,桃花的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下來了,她抱著阿土的遺骨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桃花邊哭邊說,其實當初她說什麼也是不讓阿土來美國的,她說在家苦點就苦點吧,一家人能夠在一起不比什麼都強?阿土卻死活也要來,說到美國奮鬥幾年就什麼都有了。並且還一再安慰她說,不才幾年的功夫嗎,一轉眼就過去了,等到美國賺了錢回來,就什麼地方也不去了,好好跟她過日子。桃花說,當初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讓阿土來美國,她怎麼就那麼傻呢,現在看到的只能夠是阿土的一副骨頭。

    我的曾祖父說,刨出阿土的遺骨後,直到要把遺骨運回中國的那幾天,桃花幾乎就摟著裝阿土遺骨的瓦罐不放了,邊摟邊想邊哭。晚上睡覺,也把裝阿土遺骨的瓦罐放在床頭,不讓它離開自己。屍骨畢竟不同於別的什麼,儘管瓦罐蓋得再嚴密,但還是有味道從裡面透漏出來,相當難聞,和桃花睡一張帳篷裡的人聞那氣味,都噁心得想吐,但看桃花傷心成那樣,就都忍著。

    挖掘華工遺骨的工作在緊張而忙碌地進行著。已經挖起來的遺骨被裝在那些已經準備好的瓦罐裡,全部堆放在華工們住的帳篷外,數不清的瓦罐一個一個堆起來,儼然像是一座大山。就在大家開始刨土挖出華工遺骨的第二天,白人勞工彼卡不知道從哪得到的消息,也帶著一幫白人勞工來幫華工們刨屍骨,那完全是自發自願的,是大家沒有想到的。他們手上都拿著一把橛頭,走到我的曾祖父面前,平靜地說:「請放心,我們雖然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他們的親人,但是我們知道要怎麼做。」

    我的曾祖父從一開始就對彼卡沒什麼好印象,覺得他太欺侮中國人了,便從心裡疏遠他。但是後來隨著一連串事情的發生,我的曾祖父對彼卡的態度開始有所轉變,心想這個白人其實還不是他原先想的那樣壞,至少他還是有良知的。現在,彼卡提出來要參加挖掘華工遺骨,他也就沒有反對。

    挖掘華工遺骨的工作一直進行了幾天,直到把名冊裡計劃好的最後一具華工遺骨裝進了瓦罐裡,大家才覺得鬆了一口氣。那時,太平洋鐵路已經開始通車,大家把那些遺骨搬上了火車直接運送到碼頭,然後一個個裝上了去中國的輪船上。我的曾祖父說,看到那種情景,就是心情再平靜的人也會為之震撼,為之動容,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呀!滿滿的幾個車皮裝得全是死難華工的骨骸,那些瓦罐一個壓著一個,都堆到車廂頂棚上了,車子一開,瓦罐相互磕碰著,晃蕩著,發出各種聲響。後來又裝上輪船,由於船艙裡要坐船客,那些瓦罐只能夠被當做貨物堆放到了甲板上,一整個甲板上,堆放得全是那些黑不溜秋的瓦罐。甲板空間相當有限,只好一層又一層往高處壘,樣子就像是在平坦的海面上矗立起了一座小島嶼。那情景更是讓人看了斷腸落淚。當把最後一個裝死難華工的瓦罐送上船的時候,黃和伯抱著我的曾祖父熱淚盈眶說:「兄弟,就把他們交給你們了!一路上要好好看著,護著他們,遇到風遇到浪,不要忘了喊一聲,給他們報個信,提個醒,別讓他們受了驚嚇,你聽懂了我的意思嗎?」

    黃和伯又說:「到了家後,那些有名有姓的,能夠找到主的,就送到他們家屬那,記住一定要給他們送到,人死了總得讓他們家裡的人見到骨頭吧;沒名沒姓沒主兒的,到了家後,最好找個風水師瞧瞧,相一塊前有水,後有山,避風向陽,風光秀麗一點的地方給埋了,千萬別讓他們活著的時候受罪,死了還窩囊著,那樣多不值得呀!我們活著的人也於心不忍。你說是不是?」

    我的曾祖父聽著,只顧點頭,他說:「我啥都答應你了好不好?其實這些不用你交代我也知道,當初和我們一起來的時候他們都是一個大活人,現在要回去了,卻成了一把骨頭,相對來說,我們這些能夠活著回去的人已經是造化了,要是再不好好善待他們,我們的良心還說得過去嗎?」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