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冷,干冷的風穿越過內華達山谷一天到晚不停地吹著。美國內華達山脈是舉世聞名的天險,著名的科羅拉多大裂谷就在這條山脈之中。所有的中國勞工都沒有預料到美國的冬天會那樣的寒冷。早上起來,到處都是白濛濛的霜,整個大地一夜之間被凍僵了,像一塊大石板,砸也砸不開。過了沒幾天,就開始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要晚,下起來卻沒完沒了的,幾乎就沒有停的時候。抬頭看天,天是看不到了,天就像是被誰給捅了一個大窟窿,無窮無盡的雪團雪花紛紛揚揚從高處向地面砸下來,拋灑下來。整個內華達山雄峻的山峰幾乎全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山野白茫茫一片。
雪崩到處發生,「轟隆隆」的積雪崩塌聲此起彼落,在山澗裡久久迴盪著,從這座山傳到那座山。這批修築鐵路的中國勞工大都來自中國的閩粵一帶,那是中國的最南方,那裡四季如春,就是到了冬天最寒冷的時候,也依然看不到下雪,連下霜都很少見,整個冬天依然像是春天,到處依然是花紅柳綠,蝶飛燕舞。美國就不一樣了,現在,他們已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呆了,大家身上穿的還是剛來時發的一身土麻布衣服,這會都已經被磨破得不成樣子了,許多勞工只好穿麻袋片御寒,晚上在帳篷裡睡覺,風從四面八方刮來直往帳篷裡鑽,勞工們冷得不知道要往哪裡躲藏,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活活被凍死病死了。死了就埋在了鐵路兩旁,但是,不到半天時間,埋葬華工們的那一堆堆土墳包很快就被不斷飄灑下來的大雪給埋掉了,成了一片皚皚的雪野。
工程卻必須繼續向前挺進,一天也不能夠耽擱。為了不誤工程進度,鐵路工地上,華工們頂著寒風和鵝毛大雪在修築一條幾十公里長的擋雪牆。我的曾祖父說,在他們那批中國勞工中,除了李倉和蘇文清念過幾年書,識得一些字外,其他中國的勞工幾乎全都不識得字,都是睜眼瞎。但到了美國,就連李倉和蘇文清也成了文盲和啞巴聾子了。大家有耳朵聽不懂話,有眼睛看不懂字,有嘴巴說不出話,所有的中國勞工都成了殘疾人。但中國勞工的聰明是不能改變的,尤其是李倉,我的曾祖父說,他真聰明啊,不愧是讀書人,什麼事一學就會,一看就懂,甚至於無師自通。那道擋雪牆就是李倉發明的,擋雪牆修築起來帶來的好處是,可以把從山上不斷崩塌的雪全部擋在了擋雪牆的外頭,那樣既不影響施工,也保證了華工們不被隨時崩塌的雪掩埋掉。中國勞工把那道牆稱為內華達山的萬里長城。
我的曾祖父有點好奇,他問李倉是否見過萬里長城?李倉說,沒有。但因為我曾祖父的一句話,卻勾出了李倉的心事,他反而問我的曾祖父說:「唐念祖,你說太平軍現在都打到哪了,他們能打到紫禁城去嗎?他們會不會被朝廷給滅了?」
李倉一連串的問題,我的曾祖父聽了只能眨眼睛。他一介草民確實回答不了那些深奧的問題。而實際情況是,此時的太平軍已經四面楚歌,面臨最後的垂死掙扎。曾國藩領導的十萬湘軍早已打下了安慶,繼續向北挺進,太平天國的滅亡已不可逆轉,拿下天京已經只是時間的問題了。果然,這年六月,天京雖城堅壁厚,太平軍的大刀長矛卻終於不敵湘軍和清政府軍的洋槍洋炮,天王洪秀全自知奇跡難現,與其被擒受辱,不如自行了斷,還可保一點天王的尊嚴,最後選擇服甜露自殺。這個消息是在太平天國被滅幾個月後,我的曾祖父是從一個叫江振祥的中國勞工那裡聽到的。
那時,鐵路工地由於各種事故不斷,人員傷亡驚人,勞工嚴重短缺,便不斷有勞工被補充進來。江振祥剛從中國到舊金山謀生路,聽說鐵路工地需要勞工就來了。我的曾祖父聽到這個消息後,猶豫不決,他拿不準主意究竟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李倉,他想不出曾經作為太平軍一員的李倉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有什麼反應。他甚至於做過種種的假設,考慮到告訴給李倉後可能會出現的種種後果,但還是沒法決定下來。我的曾祖父只好去找蘇文清商量,其實這種事情就是放在誰的身上也不好表態,蘇文清卻當下說:「我們不好向李倉老師隱瞞這件事,他把大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太平天國敗了也就敗了,他怎麼可能太在乎呢?其實老師早就預見到太平天國會有自取滅亡的那一天,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把消息告訴他?」
這天晚上,我的曾祖父他們把太平天國在天京陷落的消息告訴給李倉了。
李倉聽後先是搖頭不信,後來他信了,但他很平靜,眼神有些呆滯,想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他的眼睛始終盯住帳篷上的一處破口,從破口的地方可以看到帳篷外的天空。天上有半個月亮,邊上佈滿了一顆顆的星星,有時會有數只螢火蟲從帳篷外飛過,帶出一道藍藍的光,那光只在帳篷破口處一閃而過,就再也看不到了。看著看著,李倉忽地從地鋪上跳坐起來,把我的曾祖父和蘇文清兩個人的手一人拉一隻放在自己的手裡,然後問他們說,你們真的聽說太平軍已經全部被朝廷的軍隊打敗了?天王真的自盡了是不是?你們沒在騙我是吧?
我的曾祖父和蘇文清都被他的舉動驚駭得不知道要怎樣回答。蘇文清想了一下說:「老師,你不是早已經說過太平軍到處燒殺擄掠,必定會有自取其咎的那一天嗎?現在太平軍的結局不是被你言中了嗎?」
李倉忍不住叫道,「是呀!天意!這完全是天意!舉事之初,太平軍號稱五十萬餘,自武昌夾江而下,水師萬艘,風帆蔽江,一路是何等威風,只短短時間,太平軍發展到百餘萬,大清的大半個江山都讓他們拿下了。誰能想到說滅就滅了,你們說,這不是天意是什麼?是上天在保我大清。大清國有救了!」
李倉這時把目光轉向那面金龍旗。自從到了美國,李倉更是把金龍旗當成了寶貝,當成了自己的生命。每天,李倉去工地修鐵路,他就把金龍旗扛著一起帶上;到了工地,他把金龍旗插在工地上,看著著金龍旗隨風飄揚,他覺得心裡很寧靜,很舒適;到了晚上收工回來,他也就把金龍旗帶回到帳篷裡,立在他睡的地方。金龍旗幾乎和他形影不離。這下,他用手心一遍又一遍輕輕地撫摸著金龍旗,那感覺就像是在撫摸一個已經患了重病,馬上就要離去的孩子。他覺得自己眼睛火辣辣要流淚了,他在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流下來,但是忍了幾次,淚水還是嘩啦啦流下來了,一滴滴落在了金龍旗上面,金龍旗便被洇濕了一大片。這時他抬頭發現大家都在看著自己,他知道自己失態了,不禁苦笑說,「讓你們見笑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也說不出自己這會是一種什麼心情。」
蘇文清卻說,「老師,你說我們的國家還有希望嗎?從眼下看,大清國是保住了,可保住了大清國有用嗎?那個腐朽的大清又能給百姓帶來什麼?什麼也沒有!如果大清強盛,我們就不用來美國當苦力,受那些白人欺侮了。老師你別不承認,你不也是被大清趕到這裡來的嗎?要不是因為太平軍的事,你自己真的願意離開文淑姐,一個人跑到美國來嗎?」
我的曾祖父沒有什麼文化,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但百姓要的是什麼樣的皇帝,想要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是知道的。他認為蘇文清的話是對的,他於是說:「我們當農民的什麼也不懂,就知道自古民以食為天。要我說,如果說一個皇帝讓他的百姓連肚子都顧不飽的話,這樣的朝廷還要它幹什麼?這樣的皇帝早就該下台了!要換一個明君當皇帝。」
李倉聽我的曾祖父那樣說,趕緊制止不讓說下去,他說:「唐念祖你不敢那樣說,你那樣說是對皇上大不敬,如果在國內是要被殺頭的你知道嗎?」
李倉說的認真,我的曾祖父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說:「我才不怕呢!我說錯了嗎?不管誰當皇帝,他如果讓我們有飯吃,有衣穿,我們會平白無故去反對他嗎?我們老百姓只認肚子飽不飽,不認你什麼人當皇帝不是嗎?」
這話都說到大家的心坎上了。帳篷裡那些已經累得一塌糊塗的勞工這時也來了精神,跟著七嘴八舌說開了,都在數落朝廷的不是,罵朝廷的無能和黑暗,否則的話,大家就不用漂洋過海到美國來做苦力,大清根本已經不是百姓想要的大清了。
面對大家對大清國的責難,李倉的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當大家都睡去的時候,他還在心裡想著這個問題,他也開始覺得,大家說得也許都對,大清是已經千瘡百孔,是已經不可救藥了。但有一點,他和大家的想法不一樣,他覺得大清再不好,大清仍然還是自己的大清,大家的大清,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那感覺就像是你總不能因為母親丑或者窮而不要自己的母親一樣,沒有了母親,你就什麼也不是,就連什麼都沒有了。
他不想把自己的這種感覺告訴給大家,他並不強求大家的想法跟自己一樣。李倉知道大家嘴上雖然那樣說,心裡想的實際上跟他是一樣的,大家從心裡也是愛大清,都恨不得自己的國家能夠早一天好起來,強大起來的。他們善良但脆弱,他們真的像是一群沒爹沒娘的孩子,有誰來關心過他們,愛過他們?他們在遠離大清的大洋彼岸從事這麼艱苦繁重的勞動,忍受這麼大的屈辱,又有幾個人知道?想到這些,李倉心裡就更加懷念起大清,並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大清的名字,如果真的把大清,把自己的國家比做母親的話,李倉想自己真的是一個戀母狂了。他是真正地熱愛自己的母親的。
李倉一點也不知道,他的這個國家,他所愛的這個母親的肌體已經全部老化,就像是一個渾身都是病的老人一樣,並不是靠什麼藥靠什麼人能夠救得了的。
咸豐帝駕崩後,慈禧太后雖然可以大權獨攬,宮內也沒有誰敢跟自己爭權奪利,但是自己的兒子同治皇帝繼承的卻是一個破碎的江山,江南的長毛造反日見猖獗,在江寧,分明有一個太平天國要跟自己分庭抗禮,直至把大清的江山全部搶走。現在好,太平軍被殲滅了,江山保住了,大清總算可以過幾年太平的日子了。後來的人給同治送了一個「同治中興」的雅譽,實在有點名不副實。事實上,一個乳臭未乾,在龍椅上尿尿的孩子又能幹什麼?整個中國權力樞紐的開關全都掌握在那個女人身上。而那個女人又能做什麼?
慈禧二十幾歲開始守寡,孤燈殘燭,顧影愴然,夜晚的月亮即便照遍了乾清宮的每個角落,卻照不亮慈禧那顆寂寞苦悶的心。慈禧最害怕的就是每天一大早時就醒過來,那就慘了,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好,那時正是天下夫妻在相擁相抱顛鸞倒鳳做著美夢的時刻,而她卻要一個人孤零零躺著,幹什麼也不是。回憶與咸豐帝的恩寵嗎?那也只是短暫的,回憶來回憶去就那些東西,空虛卻是永久的,不可替代的。慈禧便只好把所有的精力全投在了小皇帝同治的身上,投在了權力身上。她要輔佐同治打理這個國家,這個國家不能沒有她。
糟糕的是,一個國家要由一個年輕的女子來打理是非常吃力,又是非常可怕的。不說外寇對大清虎視眈眈,挑起事端是常有的事,單說國內的擾亂就足夠讓這個女人操心,忙得她焦頭爛額了。太平軍雖然被殲滅了,但太平軍少量保留下來的勢力和以遵王賴文光領導下的越來越強大的捻軍已經合二為一,進入了一個新的抗清階段。這一年,捻軍用千里急行軍設伏殲敵的戰法,在山東菏澤高樓寨,一舉殲滅清王朝在北方勁旅——僧格林沁的馬隊一萬餘人,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內閣學士全順、總兵何建鰲等重要將領和一些文職官員,全部被擊斃。這次大捷使慈禧大駭,連忙調派剿滅太平軍的功臣曾國藩為欽差大臣,率湘淮軍北上攻捻。
曾國藩接任後,一反過去僧格林沁「狂奔窮追」的戰法,採用「重點設防」、「佈置河防」等方針,在安徽臨淮、山東濟寧、河南周家口等十三府州地,只駐紮少量清軍,「企圖以尾追之兵為攔頭之師,以有定之兵制無定之賊」,另外,在運河,沙河等河岸上駐紮軍隊,構築長牆軍事,以阻擊捻軍。這是由「點」發展到「線」的防禦,即所謂「佈置河防」。曾國藩則以徐州為大本營,坐鎮指揮,以逸待勞對付捻軍。
但是,賴文光領導的捻軍,只走鄉村,不攻城市。清軍在城裡駐紮,捻軍在農村活動,各行其是,而捻軍也因此更加速發展起來,成為朝廷的心腹之患,無所適從。整個朝廷猶如一艘到處漏水的破船,說沉什麼時候就沉了。誰也救不了。
所有這些,身處美國的華工李倉,他如何能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