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中國勞工來到鐵路工地後,鐵路工程進展得相當快。鐵軌在華工們的艱難勞作中,一米一米地向遠方伸展而去。詹姆斯儘管對中國勞工一直懷有成見,但對中國勞工的工作態度和工作熱情還是滿意的。作為公司老闆之一的查爾斯·克羅克,平時總是隨著鐵路工程的進展而不斷挪動自己的窩,那窩往往設在離鐵路工地最近的一個小鎮上,那裡的條件儘管沒有美國東部甚至於舊金山好,甚至說太差了,但不管怎麼說,那裡仍然有咖啡,有雪茄,有酒,有女人。只要有了那些東西,他就心滿意足了。男人想要的不就是那些嗎?但隔三差五,他從來不忘到工地上走走,察看工程的進展情況,每次察看的結果,總讓他很放心,有一種相當滿意的成就感。當初由他極力倡導使用中國勞工的決策,在公司內部也已不再有任何的異議。但公司還嫌工程挺進太慢,決定把過去開山炸石使用的黑火藥,改為用炸藥。炸藥的威力巨大,隆隆的炮聲震得地動山搖,好像天被震盪得要坍塌下來。
最先看到的是那些被驚嚇的鳥兒,它們撲動著翅膀拚命向遠處飛去,漸漸消逝在天邊;緊接著是山野上許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各種動物,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可以看到它們嚇得四處逃竄。一些野兔受了驚嚇,反而會成群成群傻傻地向山下衝去,從人群裡穿越而過。白人勞工覺得機會來了,忙丟下手裡的活,三人一群,五人一夥去圍捕那些野兔子,然後等到收工的時候,在帳篷邊上點上一堆篝火,一邊燒烤,一邊有滋有味吃著野兔肉。野兔的香味立時在帳篷間瀰漫開來,讓人聞一下就會流下口水來。監工詹姆斯看著聞著,有時也會禁不住誘惑,走到香噴噴的篝火旁,向白人勞工說:「也給我來一點吧,兄弟!我聞著那香味都嘴饞了!這可是你們在誘惑我,不能夠怪我。」
白人勞工自然樂意和他一道分享美味,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跟詹姆斯關係處理的好一點,對他們來說,只有好處,沒有任何的壞處。
開山炸藥威力雖然大,安全性能卻相當差,特別在那個年代,大家對炸藥之類還相當陌生。但作為公司來說,他們首先考慮的除了工程進度還是工程進度。在保證工程進度的前提下,任何事情都可以克服。詹姆斯首先在中國勞工中選定幾個人當點炮手,中國勞工一點也不懂得爆破技術,頭一天就被炸死了幾個人,以後每天,幾乎都有被炸死和被炸缺胳膊少腿的。被炸死的華工就在鐵路邊上挖了個坑埋下來。剛開始時,大家看著活生生的一個個生命轉瞬之間在眼前消失,心裡都有說不出的哀傷,但後來就麻木了,每天都在死人,誰也不可能永遠哀傷下去。人死了,工作仍然還得有人去幹,詹姆斯便在華工中找人一個個往上替補,叫上誰,誰也不能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我的曾祖父說,自從上次李倉和白人發生衝突過後,詹姆斯就從心裡恨上李倉了,處處刁難李倉。詹姆斯為了報復李倉,他瞄上李倉,讓李倉去負責爆破是再正常不過了。詹姆斯怎麼想也不會明白,那麼多去點炮的人,都死的死,傷的傷,偏偏就李倉毫髮未傷。詹姆斯並不知道,李倉一次次逃過劫難,並不是他運氣比別人好,而是念過書的李倉畢竟要比那些沒有文化的華工多了一些思考。在實踐中,李倉發現,那些被炸的勞工多因為炮眼挖得太淺,導火索預留太短造成的。炮眼太淺炸起來沒有多大力度,但碎裂的程度比那些深埋的炮要強烈,碎石飛得要遠,要快,勞工多是點炮後還沒來得及跑遠,就被那些飛起來的碎石亂石炸死炸傷了。導火索太短,就更要命了,點火後往往人還沒撤離到安全地帶,後面就炸開了,點炮手被炸也就很自然了。後來,李倉把自己總結的經驗告訴給了其他的勞工,點炮造成的傷亡事故就明顯減少了下來。
傷亡事故減少並不等於說沒有傷亡,每天都有人死去。施工階段,任何不可預測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華工們一面往嘴裡塞著品質低劣的糙米飯,一面不要命地為鐵路公司幹活,除了鐵路工地,除了天天面對那些荒野和群山,誰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樣,美國到底有多大。
從鐵路工地通往外面世界的是一條狹窄的土路,只夠兩輛馬車並行,路面凹凸不平,一碰上下雨天,路面更是泥濘不堪,連走路都很困難。路的兩旁,儘是那些蘆葦、刺玫瑰和一些不知名的樹木,藍色的牽牛花花籐像一群不想回家的野孩子,不知疲倦地在那些樹木和刺玫瑰的枝蔓中纏來繞去。偶爾有鳥兒和蝴蝶在上面飛舞嬉戲,給大自然增加了生命的情趣。實際上,那是一條生命的通道,那時工程列車還沒開通,鐵路勞工們一日三餐的食物和一切生活用品,以及那些修鐵路用的工具,開山炸石用的炸藥,便從那條路以外的世界源源不斷被送到鐵路工地上的。中國勞工和黑人勞工成了那些貨物的搬運工。
我的曾祖父說,那是一個非常辛苦的差事。勞工們必須頭頂烈日徒步走過幾十里的山路,來到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小鎮上,然後每個人要背扛肩挑百來斤重的給養和施工用品,又從小鎮走回到鐵路工地上,一路辛苦,可想而知。但是,儘管那是一個苦差,不少的華工還是願意去的,在華工們的心目中,小鎮就是美國的大城市了。華工們自從到美國後,每天所面對的除了那些灰濛濛的山,就是那一座座灰濛濛的帳篷,帳篷以外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太陌生了,但又有強烈的誘惑力。小鎮就不一樣了,那裡有各式各樣建築風格的房屋,有酒樓,有商店,有教堂,還有穿戴各式衣著的白人黑人和當地的印第安人,還有少量早期移民到美國的中國人。華工們沒有去過華盛頓,沒有去過紐約,不懂得華盛頓和紐約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但看一眼小鎮也就夠了,就心滿意足了。
蘇文清第一次去小鎮是因為工地上的炸藥用完了,詹姆斯讓他和幾個中國勞工一起去背炸藥。蘇文清非常樂意去,他對工地以外的世界和別的華工一樣,一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至於期待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那時候,天已經轉冷了,大地上被長長的夏天烤焦和搾乾了汁液的各種植物的葉片,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濕潤和生動,開始變干變黃,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等待著來日無多的歲月。蘇文清走在小鎮的石板路上,面前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既新奇又熟悉,有時他的眼前甚至於會出現一種幻覺,好像羅秀雲就坐在哪一間的酒樓裡,他心裡正一陣激動,待要上前時,卻發現自己是在做白日夢,心裡難免落寞。蘇文清還不死心,繼續朝著酒樓走去,而且他真的看見羅秀雲了,羅秀雲在衝他笑著。不過,蘇文清很快就發現自己看到的不是羅秀雲,而是剛來美國時在輪船上碰見的女牧師凱西。凱西身後也不是什麼酒樓,而是一座高大的基督教堂,教堂前有一個池塘,池塘裡的水像玉一般清澈透明。有風吹過,池面蕩漾起一層細微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