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畢志磊在辦公室,電話鈴響,是劉陽生打來的,說他今天不加班了,想出去走走,還有些事情和畢志磊商量。畢志磊問:「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開車去接你!」
劉陽生說:「我開車過去接你。」
太陽很大,陽光很強烈。畢志磊猛地從辦公樓裡出來,眼睛不由得瞇了一下,閉了好幾秒鐘才睜開。心裡又琢磨起來,劉陽生是有名的工作狂,怎麼捨得把整塊的時間用來遊玩?還沒有琢磨出答案,就看到一輛轎車開過來,還打了兩聲喇叭,再看車號,是瓊A牌,二百號以內都是副廳級以上領導幹部的坐騎。
畢志磊鑽進車裡,說:「你今天怎麼有時間啦?」
「我想休息一個星期。」劉陽生情緒很低沉。
「出事情了?」畢志磊驚奇了。
「工作累了休息幾天怎麼能說是出事情了?當今時代,只要在經濟上不犯事情,政治上跟上頭保持一致,不上別的女人的床,能犯啥事情?」
畢志磊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又開起玩笑:「今天坐上副廳級領導的轎車,肯定一路暢通。」
劉陽生苦笑了一下,說:「中國要完成改革的路程還很長,官員特殊化、以權為本的執法理念,在各個領域還非常頑固,甚至很多領導還認為這種執法理念就是有特色的社會主義,不斷地加強這種理念,結果離改革的初衷越走越遠。」
畢志磊連連點頭。
劉陽生又問:「想到什麼地方玩?」
「我是陪你的,你說到什麼地方我們就到什麼地方,中午和晚飯我做東。」
「你現在是大老闆,有這個條件啦。」
「是老闆不錯,談不上大老闆。」畢志磊伸出小拇指比畫了一下。
「我的人生道路馬上有個重大轉折,目前還沒有告訴任何人,你是唯一的一個。」劉陽生說。
「我早上一接你電話,就感覺你有重大事情。」
「省委批准我到西藏的申請報告啦!」
「援藏?」
「不是,是長期調到西藏工作!」
「你在海南幹得挺得意的,為什麼要調到西藏?」
劉陽生半晌沒有說話,連著過了兩個十字路口,才說:「像我們這些出身農民家庭的人,沒有一點政治背景,要想幹出名堂,就要拚命地幹,幹成別人幹不成的事情,才有出頭的可能。要是按正常的工作態度去幹,正廳級是個坎兒,很難邁過去的。我現在是副廳,調到西藏就是正廳,四十歲的正廳在中國沒有幾個,下一步就是進入省領導班子,迅速提拔的可能性很大。人家那些有政治背景的人,一般不願意到西藏去,我們去了就沒有這方面的競爭對手,加上自己努力工作,進步的可能性很大。在海南要進步,工作以外的條件太複雜,我不具備這方面的條件。」
畢志磊想起最近聽的一個故事,一個二十八歲的人剛提拔成副處的第三天,遇到局領導班子需要降低年齡,馬上就被提拔成副廳長,下令剛幾個月又遇到省領導班子需要降低年齡,又被組合到省領導班子,不到兩年時間從正科提到副部。
「幹我們這一行的,光拚命幹不腐敗還不行,還要上頭有人給你使勁。咱沒有政治背景,上頭就沒有人給咱使勁,咱就得自己給自己想辦法。」
畢志磊眼睛裡有了一陣潮熱,鼻子也酸酸澀澀。
「我們先到秀英古炮台看看。」劉陽生說。
畢志磊點了下頭。
劉陽生在古炮台外邊的馬路上停下車子,兩個人從車子裡鑽出來,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荒蕪,一個被雜草掩蓋的石頭和紅土築成的高崗,有幾堆已經風乾的人屎。幾隻狗在高崗上遊戲,互相追逐。他們走上高崗以後,才看到從掩體裡伸出來的大炮筒子,黑黢黢地指向大海。掩體殘破不全,隨時都可能倒塌,有塊石碑被攔腰折斷,上邊的字已經看不清楚,估計是「文革」的壯舉。秀英古炮台是國內聞名的海岸炮台之一,與上海的吳淞口炮台、天津的大沽炮台、廣東的虎門炮台,並稱中國四大炮台。他們沿著炮台向前走,滿目滄桑、荒涼,情緒不由得低沉下來,走過了拱北、鎮東、定西、振武、振威五座炮台,又站在炮台上眺望面前的大海,思維追憶當年的激烈戰鬥。日本鬼子的軍艦在這一帶海面上準備登陸,鎮守海南的國民黨軍隊不會使用當年的古炮。清朝時期的炮長得知消息後,穿上當年的「勇」字兵服,率領當年的清朝炮兵,登上古炮台,一發一發的炮彈準確地射向日本鬼子的軍艦,迫使日本鬼子沒有在這裡登陸。
劉陽生和畢志磊站在炮台上,迎面的海風吹過來,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天空陰下來了,雲塊遮蔽了太陽,越發增添了他們情緒的低落。一個象徵著民族精神的古炮台,竟然荒蕪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是不可思議。兩個人默默地走下炮台,站到炮台後邊的操場上,荒草萋萋,一派敗落,再沒有參觀兵營和彈藥庫的興致,就走出這片荒蕪之地,站在馬路上什麼話都沒說。突然,幾十個小學生排成一隊,高唱著歌子走過來,近了,他們聽清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武裝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後面有全國的老百姓,咱們中國軍隊勇敢前進!看準那敵人,把他消滅!把他消滅!衝啊!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殺!
這個應該充滿戰鬥力的歌,從八九歲的孩子們嘴裡唱出來,確實欠缺陽剛,欠缺力量,欠缺戰鬥的激情,甚至還顯得稚嫩,底氣不足。但掃蕩了劉陽生和畢志磊胸中的沉悶,情緒也高漲起來,走到孩子跟前,撫摸著他們的腦袋,透溢出無限的親情。
劉陽生又駕駛著車子向海瑞墓開去,快到海瑞墓的時候才說:「古炮台荒蕪成這個樣子,真沒想到!」
畢志磊說:「我們公司要是賺了錢,我來重修古炮台。」
劉陽生說:「這應該是政府的事情,現在,我們的政府、老百姓,就是一個心眼賺錢,好像把錢掙到手了就一切都好啦,其實不是這麼回事情。就像一個很瘦弱的人,人家稱他是東亞病夫,他就拚命地鍛煉肌肉塊,用了幾十年時間把一些肌肉塊鍛煉起來了。相信再過上若干年,也會把骨骼鍛煉得很結實,真正成為彪形大漢。但是,他幾十年只鍛煉了肌肉和骨骼,放鬆了對大腦的鍛煉,變成了癡呆人。咱們試想一下,一個十分強壯的癡呆人走到街道上,會是什麼情況……」
十五分鐘後,他們趕到海瑞墓所在的濱濂村。海瑞墓保存得十分完好,有人拿著香火滿臉尊敬地進去。有人燒過香又滿臉嚴肅地出來。他們站在海瑞墓的門口,看到裡面一派青煙繚繞,莊重肅穆。正門的石牌坊前,有「粵東正氣」的通紅大字。他們想著海瑞的浩然正氣,胸腔中湧騰出無限崇敬。
畢志磊跑到旁邊的小賣部,買了蠟燭、供香、火紙,對劉陽生說:「咱們也給海瑞燒幾炷香。」
劉陽生也朝小賣部走去,畢志磊擋住他說:「我買得多,你就不用買了。」
劉陽生還是繼續朝小賣部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這事情不能代替,我親自買了表示我的心誠。」
劉陽生和畢志磊走到海瑞墓前,有一個很大的香爐,裡面插滿了供香蠟燭,瀰漫著濃濃的青煙。有七八個海南老太扛著口袋,口袋裡裝著整捆的供香和火紙,把整捆的供香和火紙朝香爐裡扔。畢志磊、劉陽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燒香燒紙,就有些驚奇,還有些自愧,人家對海瑞的尊敬遠遠超過自己對海瑞的尊敬,手裡拿的那點供香火紙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就學著她們的樣子,把火紙供香丟進香爐,頓時被熊熊燃燒的大火吞沒。而後又恭恭敬敬地站在海瑞墓前,雙手合十,低頭默哀,表示尊敬。
海南老太們把口袋裡的供物全部丟進香爐以後,又跪在海瑞墓前磕頭,還用海南話喋喋不休地念叨,畢志磊和劉陽生如聽天書,只聞其聲,不解其意。恰好有一海南學生經過,劉陽生就拉住他的胳膊,請他翻譯老太太的念叨。海南學生給他們說,他們村子的地被當官的賣完了,賣地的錢全被當官的弄跑了,老百姓沒有見到一個。現在沒有地種了,吃糧吃菜都要花錢買,也沒有辦法養豬養羊養雞了。老太們禱告海青天快點下凡,收拾這些貪官污吏,讓老百姓過安寧日子。
海南學生離開後,劉陽生還站在那裡,心情又沉重起來。社會都發展到了這個時代,老百姓還給海瑞燒香,期盼海瑞復活來剷除貪官污吏……
從海瑞墓出來,已到午時,畢志磊說:「咱們到秦人飯店吃飯?」
劉陽生說:「咱們就在這裡吃點海南飯,像海南粉、抱羅粉之類。吃完之後,我就送你回去,下午我開始收集西藏的資料。咱既然當了人家那地方的官,就要給那裡的老百姓做點事情,要不也會被老百姓指著脊樑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