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到了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
海南經濟突然降溫。一兩年前躊躇滿志攜帶大批資金上島的老闆們,又帶著沒有用完的資金潰退回去。還有的把資金壓死在項目裡,再沒有後續資金的支持,只好把半拉子項目留在海南,人回內地去了。海南還沒有機場,人們都擁擠到秀英碼頭和新港碼頭,搭乘輪渡退回海峽對岸,氣勢絲毫不差於一兩年前的海安碼頭和湛江碼頭。
金龍路新開張的秦人飯店面臨進退兩難境地,原來在南寶路開的秦人飯店賺的錢,連歐陽莉雪轉包工程和王傑超中介聚苯乙烯賺的錢,全部用到了新飯店的裝修上還不夠,又借了毛麗麗三十多萬。海南經濟大退潮,公司撤了,項目下了,人員走了,飯店就沒人消費了。兩千多平方米的空間,開上一天空調就得不少電費,加上廚師、服務人員的工資,天天都要賠兩千多元。又堅持了半個多月,水電費都沒有錢交了,人家就把水閘關了,電源掐了,飯店只好關閉了。
丁東國的公司也撤退了,老闆臨走的時候和丁東國在一塊喝酒,說你要是跟我回內地,我還讓你擔任副總,待遇不會比海南差。丁東國說我們一塊闖海南的朋友都在這裡堅持,我怎麼能退回去,讓別人怎麼看我?
畢志磊的公司也要撤了,老闆說公司準備轉讓濱海大道旁的八百畝土地,轉讓費一千五百萬,先付一些定金就可以了。畢志磊說現在是低潮期,這個時候轉讓吃虧,為什麼不堅持下去,低潮過去必有高潮。
老闆苦笑著跟他說,我都六十多歲了,誰知道這低潮持續多長時間,要是持續十年二十年,我能不能堅持下來?我先把公司的人員辭退了,你留下幫我把項目轉讓出去再離開。
畢志磊從老闆那裡出來,就趕到金龍路的秦人飯店。飯店不營業了,裡面就空蕩得難受。他趕到飯店的時候,別人還沒有來,只有夏侯博坐在那裡,低著腦袋歎氣。畢志磊走過去坐在他對面,說:「夏侯博,咱們公司撤退,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沒有啥想不開的。咱們剛上島的時候那麼難都堅持過來了,現在還擔心什麼?」
夏侯博苦笑了一下,說:「我們上島都一年多了,我幹了什麼?就是干了十個月保安,堂堂研究生當保安,說出去人家都笑話。」
「我和你一樣也是研究生畢業,還不照樣開飯館,擦桌子抹板凳端茶送水哪一樣活不幹?我們圖啥哩,就是圖把自己的事業幹起來……」歐陽莉雪給他杯子裡倒上茶,勸說他。
「不管怎麼說海南的機會就是多,沒有找到機會就喪氣,怎麼能行,還是堅持下來尋找機會。」石箐箐也勸說夏侯博。
這個時候,他們覺得門口一暗,抬頭朝門外望去,見塗麗婕和李泊螯從外邊走進來。歐陽莉雪和石箐箐驚喜地叫了一聲:「麗婕!」就朝門口跑去,和塗麗婕擁抱到一塊。
畢志磊和夏侯博也朝李泊螯走過去,說:「進來坐,喝茶。」
「中午的時候,塗小姐給我打電話,說她今天出院。我就沒有驚動你們,去把她接回來啦。」李泊螯說。
歐陽莉雪和石箐箐搬來椅子讓塗麗婕坐下,問:「敢不敢喝茶水?」塗麗婕說:「喝點白開水就行啦,喝了茶水晚上失眠。」石箐箐就拿了個杯子,用開水涮了,給她倒上開水,很欣賞地看著塗麗婕說:「麗婕越來越漂亮啦。」
「哪有你漂亮,箐箐就是會噁心人。」塗麗婕說話還是細聲細氣。
「現在身體怎麼樣?」畢志磊問。
「還行,醫生說基本治癒了。」塗麗婕看了畢志磊一眼,臉上突然有了紅暈。
「我昨天還給東國說找個車子去看你,沒想到今天就出院啦!」畢志磊內疚地說。
「我在療養院聽說大批公司、資金撤退,人員回潮,估計你們的壓力也很大。」塗麗婕對畢志磊說。
「丁東國的公司和我們公司都要撤退,杜泓伯的公司也在收縮,他辦的那份小報要停下來,估計下一步都要失業。」畢志磊簡單把情況介紹了一下。
他們說話的時候,杜泓伯、王傑超也趕過來,看見塗麗婕都高興地圍上來問長問短。杜泓伯就問塗麗婕:「你下一步怎麼辦?」
塗麗婕看了畢志磊一眼,說:「你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跟著你們一塊在海南闖蕩。」
「莉雪,阿曼的功課怎樣了?」塗麗婕又問歐陽莉雪。
「連續幾次統一考試,都是全省第一。」
「太好啦,阿曼要是考上了西安交大,該多好。」
「麗婕,你回來了,阿姨知道嗎?」歐陽莉雪問塗麗婕。
「我明天就去阿姨家,我也想阿姨和阿曼了。」
「你們就用我的手機給阿姨家打個電話,你們要是去看阿姨,我開車送你們。」李泊螯從皮包裡取出手機遞給塗麗婕。
塗麗婕撥通了阿姨家的電話,阿姨聽到塗麗婕的聲音,驚喜地問:「小塗,你在哪裡?」
「我出院了,剛回到海口,明天去看你。」
「你回來住在哪裡?」
「飯店有很多包廂都空著,可以對付著睡。」
「你和歐陽莉雪、石箐箐都回來住,我前天把空調都裝好了。我聽國強說,人家把你們的水電都掐了,這麼熱的天連電風扇都沒有怎麼受得了。」
塗麗婕收線以後,對歐陽莉雪和石箐箐說:「阿姨讓我們都回她家住,還說把空調都裝好了。」
畢志磊思謀了一會兒,說:「阿姨讓你們回去住,你們就回去住,太客氣了反而讓阿姨不高興。我們一塊送你們去阿姨家。」
塗麗婕、歐陽莉雪、石箐箐坐李泊螯的奔馳車,畢志磊他們騎單車,朝邢國強家駛去。
從邢國強家裡出來,畢志磊對李泊螯說:「你忙你的去吧,我們四個走路回去,好長時間沒有這麼散心啦!」李泊螯就把車開走了,畢志磊、杜泓伯、王傑超、夏侯博就從很有文化韻味的月朗新村走出來,順著龍華路的椰子樹,朝金龍路走去。
已到深夜,馬路上的車輛減少,行人也寥寥無幾。路燈發著冷冰的白光,照得街道很是朦朧。有海風不大不小地吹來,吹走了白天的酷熱,留下了涼爽。路邊的椰子樹挺立,排成兩行向著遠方延伸。杜泓伯和王傑超走在前邊,把畢志磊和夏侯博丟在後邊。
「你真的要回內地?」畢志磊問。
「我舅舅給我聯繫了西安的一所大學,我沒有去報到的那家研究所也答應讓我回去。」
「人各有志,我也不強迫你留下,但我覺得你不應該離開海南。我們年輕,有的是時間尋找機會……」
「這段時間我反覆考慮了,覺得還是回內地好。」
「咱們的飯店有你的股份,以後不管是轉讓還是繼續開張,我們會隨時把收入給你匯過去。」
「我又沒有往裡面投錢,還天天在裡面白吃白喝,怎麼能拿飯店的股份?」
「咱們當初說好了飯店是大家的,貢獻大的多拿股份,貢獻小的少拿股份,大家都通過了,你怎麼能不要哩?」
「老畢,咱們這些人都是好人,俠肝義膽,對人忠誠,能和咱們這些人共事也是難得的福分。我學的是哲學,和經濟不搭邊,海南最需要的不是人文科學,哲學在這個時期不會被重視。」夏侯博還是不甘心地說。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不能只單方面地發展經濟,還必須同時發展人文科學和文化。否則,就是一條腿走路,蹦躂不了多長時間。別看海南現在只注重經濟發展,遲早會注意人文科學的發展,到那時候你就有用武之地了。」
「誰知道這個過程有多長時間,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人的一生能活多長時間,我等不及了,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耗費在無望的等待之中!」
畢志磊拍了下夏侯博的肩膀,再沒有說話。
幾天以後。
天氣陰得很重,黑色的雲霾覆蓋著城市的街道、樓房。風卻不大,輪渡可以起錨。新港碼頭上聚滿了退潮的闖海人,黑壓壓一片,不大的海風刮過,吹起黑色的頭髮。和去年對岸的海安碼頭相比,失去了那時候的狂熱、激情、幻想、豪放、高談闊論,充滿了沮喪、茫然、失落、傷感、無可奈何。碼頭安裝的高音喇叭播放著蔣大為歌唱的《送戰友》,也和海風一樣在人群的上空飄蕩:
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路漫漫,霧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戰友啊戰友,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
送戰友,踏征程,任重道遠多艱辛,灑下一路駝鈴聲。山疊嶂,水縱橫,頂風逆水雄心在,不負人民養育情。戰友啊戰友,親愛的弟兄,待到春風傳佳訊,我們再相逢!再相逢!
頗為悲愴的歌聲中,激盪著碼頭上的離島人和送行人,淚水在一張張年輕又充滿滄桑的臉上潸潸流下。在濃重的黑雲下邊,男的擁抱著男的,女的擁抱著女的,男的擁抱著女的,女的擁抱著男的,幾乎沒有言語,全是用眼淚訴說即將分別的痛苦。畢志磊他們也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間,夏侯博擁抱著畢志磊,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了。丁東國、王傑超、杜泓伯、歐陽莉雪、塗麗婕圍在他們周圍,也流著眼淚,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天上的黑雲飄落下稀疏的雨,是那種人們不太在意但足以淋濕衣服的雨。候船大廳的門口,有幾個闖海人彈起了吉他,唱著充滿悲情的歌子。馬路上,劉陽生駕駛著轎車,車裡坐著汪新望。劉陽生在候船大廳門前停下轎車,站在人群外邊,望著黑壓壓的人群,聽著蔣大為的歌聲,沐著不大的細雨,心裡也翻騰出濃郁的淒苦。
「老劉!」歐陽莉雪最先發現劉陽生和汪新望,向著劉陽生跑去。
畢志磊、夏侯博他們也向劉陽生迎過去。
劉陽生握住夏侯博的手,又望著碼頭內外的大學生,長長歎了口氣。
「夏侯博,活得不快活就回來,不論到啥時候,兄弟們這裡都有你一碗飯吃。」丁東國走到夏侯博跟前說。
杜泓伯也走到夏侯博跟前,說:「離去的是明智,堅守的是英雄,不管離去還是堅守,畢竟有了這一段經歷,這一生活得也值!」
喇叭裡的蔣大為不唱了,換上了海南姑娘生澀的普通話,報告夏侯博要坐的輪渡開始驗票登船了。聲音還沒有落下,碼頭內外的悲哭聲霍然增大,送別的擁抱更加有力。幾個彈奏吉他的人又用力地彈奏起來,還扯著喉嚨唱,聲音都有些嘶啞。夏侯博猛地抱住畢志磊,吼了一聲:「我不甘心呀!」
送走夏侯博,他們又回到空寂的秦人飯店,都想著上島後一直賣報紙、擦皮鞋、當保安,話語不多整天看書的夏侯博,就這樣結束了闖蕩海南的生活。
雨天的夜幕要比平日到來得早,黑暗在人們傷感的情緒中悄悄地籠罩過來,完全籠罩飯店的時候,他們還是默默地坐著,還是沒有人說話。歐陽莉雪找來一支蠟燭,塗麗婕用打火機點著,黑暗中就有了蠟燭燃燒的光,給這些茫然惆悵的闖海人帶來一點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