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3章 第一輯 歷史河畔的垂釣(上) (2)
    讓皇帝意外的是那個身材欣長的孩子。顯然只有十一歲,但這個名叫弘歷的孩子的眼睛裡卻閃爍著一種異常的光,那是一種讓人過目難忘的神采,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魅力,是一種交織著自信心與進取心的風範。與這個孩子相比,就連盛開的牡丹也黯然失色了。

    皇帝想到了兒時的自己。

    人老了總會有些記憶力衰退,有時候剛剛說過的話一轉眼就忘了個一乾二淨,有些人的名字明明就在嘴邊可就是想不起來,但那些久遠的事情卻記的越來越清晰,甚至連一些細節也歷歷在目,清晰得如同就發生在眼前。

    皇帝永遠也忘不了61年前的那個冬天。新年鞭炮的硝煙尚未散盡,年僅二十四歲的順治皇帝就駕鶴西歸了。順治十八年正月,在皚皚白雪的映襯和祖母殷殷的注視下,八歲的康熙孤獨地走向太和殿那張冰冷的龍椅。那一刻,他是否也像眼前這個孩子般清純爛漫,卻又不失從容與穩重!而這個孩子的未來,是否也將像自己那般沉著、堅定,百折不撓!

    皇帝幾乎有些眩暈了。

    這一夜,皇帝輾轉難安。他決定再去一次圓明園。

    十二天後的黃昏,剛剛經歷了一場甘雨的京師正在從沉睡中醒來,空氣裡到處都瀰漫著生機勃勃的味道,雍親王的花園裡再次為皇帝的駕臨而燈火輝煌。燈火輝煌中的皇帝顯得心情格外好。

    皇帝直截了當地提出了此行的目的:「我要把弘歷帶走。今後這個孩子的教育與生活由我負責。」

    就這樣,公元1722年4月27日,一場發生在京郊圓明園裡的聚會徹底改變了一個帝國的政治走向。

    《法門聖骨》

    一、瘋狂

    你是否能想像出這樣一種場景:成千上萬的人們衣著光鮮的湧上街頭,匍匐在用鮮花、錦綢、金玉、珍珠鋪成的道路的兩側,焚香誦經,磕頭不止。遠處,一支由幾萬名裝備精良的兵士組成的護衛儀仗緩緩而來。隊伍的正中央是一尊製作精美的黃金寶剎。在震天的鼓樂聲中,寶剎越行越近。人群突然騷動了起來,不知是誰發出了第一聲嘶喊,彷彿陰悶的夏夜裡突然劃過的一道閃電,跟著,不計其數的人膝行著爬向寶剎,一雙雙揮舞的手在喧囂的哭喊聲中盡力向它伸去。道路一下子變得狹窄了許多。寶剎幾乎是踩著人們的頭頂上被抬過去的。這時,走在護送隊伍外圍的一名士兵顯然因為群情激昂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他拔出佩刀,奮力斬斷了自己的左臂,然後右手高舉著斷臂,雙膝跪地,一步一步爬向了寶剎。他的行為提醒了周圍狂熱的民眾,許多人在效仿中砍斷自己的肢體,只為了能一觸寶剎。無數的人將自己畢生的積蓄,累世的家產通通捐獻了出來,心甘情願。也有人焚頂斷指,割肉見骨,以示虔誠。隨著事態的發展,更為聳人聽聞的事情開始出現了:一個老嫗當街將一壺水銀灌入了自己女兒的口中,用一條鮮活的生命充做貢獻……

    這已經不再是幾個人的瘋狂了,這是一種國家的瘋狂,全民的瘋狂,是一種來源於統治者,自上而下席捲整個社會的瘋狂。整個國家在這種瘋狂的強刺激下透支著自己的健康與活力,發出了不可抑制的劇烈顫抖。而這種顫抖正是一個帝國機能行將衰竭的最先預兆。

    穿過歷史厚重的迷霧,一方泛著淡黃色光芒的人指骨映入了我們的眼簾,它就是那場瘋狂的肇端——大名鼎鼎的法門寺佛指舍利。

    二、沉思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身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以一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訴說了自己在面對這場瘋狂時心中無盡的悲涼與無奈。在完全沒有勝算的情況下,他的《諫佛骨表》與其說是一聲悲天憫人的吶喊,倒不如說是一場頭腦發熱的殉道儀式更為恰當。而且他的聲音太微弱,微弱到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是否是自己搞錯了。還不到一年時間,緩過神兒來的他又急匆匆的寫了一份深刻的檢討書——《謝上表》,從此再也不敢做與佛骨對著幹的事情了。憑此,他的政治生命在不久後得以延續,但他的聲譽也因此被打了一個巨大的折扣。

    歷史的前進受制於生產力發展的規律。從小的政治課本裡都是這麼教的。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卻常常不顧政治經濟學的講義而肆意妄為,歷史的腳步也就因此而常常被深一腳淺一腳的引入歧途。

    在中國,這個問題表現的尤為明顯。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這個職業代表著天地倫理,代表著尊卑有序,代表著禮制綱常。所以,皇帝的意志可以替代了全體臣民的意志,皇帝的興趣愛好可以決定整個國家的大政方針。因此,在中國的歷史上,億萬蒼生的命運走嚮往往取決於某個人一瞬間的心血來潮,甚至一場關乎國家前途的戰爭可能僅僅源於一次毫無必要的炫耀。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這種看似荒唐的現象事實上真實的就像是一種賭博。

    李唐一代,國人普遍信佛,皇帝亦不能免。作為社會的一種麻醉劑,宗教,尤其是佛教,在中國的歷史上確實發揮過積極的作用,並附帶促進了哲學、文學、美術、音樂等多門學科的發展,甚至還有推動了對於化學、天文等一些自然學科的研究,在中國這個以文取仕的國度裡,宗教幾乎成了理工學科唯一的棲息地和自由思想最後的避難所。

    因此,如果皇帝僅僅只是出於個人愛好而信奉宗教,並且仍能夠對國家,對百姓,甚至那怕僅僅只是對自己的子孫後代,抱有兢兢業業的心態的話,原也無可厚非,至多便是修幾個寺院,捐幾缸香油而已。可是一旦皇帝對宗教失去了應有的理智,那麼由他所代表的整個國家距離精神崩潰的時間也就不遠了。由於宗教本身不僅不創造社會財富,反而需要消耗大量的社會財富,佔有大量的生產資料和勞動力。如果宗教皇權與政治扯上了勾,它便會利用政治無限的擴大自己的影響,擴張自己的勢力,從而侵佔大量的社會資源,淘空作為整個國家根基的經濟基礎。所以,一旦發生此類情況,宗教便會迅速從社會的麻醉劑變成為整個國家的毒品。

    三、舍利

    法門寺地處陝西省扶風縣,從西安玉祥門外的長途車站上車,經高速公路,一個小時左右就可到達。

    汽車在飛速中向西前進。兩側飛馳而過的,是一望無垠的麥田,遠處若隱若現的,是終南山千年不化的積雪,腳下顛簸起伏的,是千年前那條鋪滿了黃金與絲綢的道路。

    一到法門寺,顧不上看菩薩與羅漢,也顧不上看雕樑與畫棟,逕直奔向塔下,去一睹那個流傳了三千年的傳說。

    法門寺的真身舍利塔通高47米,系1988年仿原明代真身舍利塔建造而成的。地宮的入口就在塔的正南面,接納著洶湧的人流。進入地道,狹小的空間裡,幾百人激動的心跳在石壁上奏出巨大的共鳴。一千年前,我們虔誠的祖先正是懷著類似的激動來到這裡,他們的心跳聲至今清晰可聞。

    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才發現當年的地宮已被封閉,只留下了一扇小窗戶供人一窺,要看佛指舍利必須繼續向下,去新的地宮裡。

    新地宮建造的十分寬敞整潔,牆上粉飾著佛經裡的各種故事,天花板上是數以萬計的佛祖的浮雕。但幾乎沒有人願意為此稍作停留,甚至連同靈骨一起出土的晶瑩碧透的影骨們也無法更多的吸引人們的目光。人頭攢動處,大名鼎鼎的釋迦牟尼真身舍利正在接受著眾人的膜拜。

    紅燭與聚燈的光輝交織在一起,輕柔的籠著佛指舍利,泛起橘黃色的光暈,神聖、莊嚴、肅穆。佛指舍利,這個全世界億萬佛教徒心目中至高無上的聖物,正在以最平凡的姿態,接受著來自世界各個角落人們的瞻仰與朝覲。經歷了千年孤寂之後,它的面前,仍是跳動的火燭,跪拜的朝聖者,仍是悠揚的梵音,虔誠的誦佛聲。但是永遠不會再有斷指焚身的荒唐,也永遠不會再有「投諸水火」的厄運了。

    佛指舍利真的靈驗嗎?宣傳欄裡有照片為證,那升騰而起的佛光和亦真亦幻的佛影,被製作成大幅照片,玄之又玄的向世人講述著一個個發生在人類肉眼之外的傳奇故事。據專家考證,照片均系一次成像,沒有經過後期製作。

    那麼,在它孤寂的一千年裡,是否也有類似奇跡發生過呢!如果那些照片確實是真的,那麼我完全相信,這樣的奇跡曾經孤獨的在過去的千年中多次上演:在彷彿已停滯不前的時間的某一刻,在冰冷刺骨、漆黑如墨的高塔之下,在早已無從辨別東西南北的地宮深處,突然劃出一道五彩的光暈,穿過時間與空間的封鎖,穿過自然與心靈的禁閉,輕柔的灑在陰暗潮濕的石壁上,用世人無緣目睹的過程,用世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感受著塵世間的大慈大悲。

    四、聖境

    法門寺博物館就建在法門寺西側,原來是法門寺的西院。博物館於1989年11月動工興建,次年6月10日竣工,11月9日向海內外開放。從破土動工到使用歷時一年,堪稱陝西建築史上的「深圳速度」。

    博物館裡陳列著從法門寺地宮裡出土的各種文物,包括著名的迎真身銀金花雙輪十二環錫杖,大唐盛世的絲綢珍品,製作精美的地宮四重石門,石刻的護法金剛,唐朝六次奉迎佛骨所用的各種金銀琉璃器皿,包裹舍利用的寶函,已失傳千年,被稱為「千峰翠色」的秘瓷,世間僅見的十三枚玳瑁開元通寶……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世人述說著一段千年前繁盛的歷史,一個人類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編織的神話,一首用夢想和憧憬唱就的史詩。

    博物館的唐密曼荼羅展廳裡有一個按原樣1:1複製的唐代地宮,遊客可以詳細的瞭解當年佛指舍利出土前地宮裡的景象。而紛繁複雜的唐密曼荼羅又把人們引向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神佛世界。在那裡,人類的想像力與創造力被發揮到了極至,佛指舍利也因此被付予了最大的尊嚴與權威。

    釋迦牟尼是佛祖,是神,是佛教世界裡無所不能、至高無上的領導者。人類稱頌他,讚美他,把一切獲取歸功於他。但喬達摩·悉答多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凡夫俗子。他創建了一種宗教,創立了一門哲學,卻無法創作出如此絢爛多彩,嚴絲合縫的佛教文化,更無法創造出這些美輪美奐的藝術珍品。是人類自己為我們的歷史寫下了如此美好的詩篇,是人類自己在對美好詩篇的幻想中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人類在膜拜中將自己奉獻給了神佛,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超越了神佛。

    五、賢人

    這是一個所有為法門寺驚歎的人都應當記住的名字:良卿法師,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法門寺主持。1966年,一群狂熱的紅衛兵衝進了法門寺,妄圖搗毀佛塔下秘藏了千年的地宮,危急地刻,良卿法師捨生取義,將自己的血肉之軀化為了一柄擋在佛塔與毀滅者之間的熊熊火矩。這柄火矩,點燃的,是人類為追求真理與理想不畏犧牲的崇高品質,迸發出的,是人類誓死保衛正義與安寧的巨大力量,驅散的,是阻礙文明前進與發展的層層黑暗,照亮的,是人類仍將矢志不渝走下去的通向遙遠未來的路。

    朱子橋,國民黨下野將軍,時任華北慈善會會長。1937年出資維修法門寺。1938年春,維修人員在施工過程中無意發現了地宮後室。考慮到時局動盪,朱將軍沒有貿然擾動地宮,而是將地宮重新封存,並忠誠的保守了這個秘密。歷史證明,正是他這一顧全大局的舉動,保護了這一世界性的文化瑰寶。

    西蜀居士,一位為法門寺英勇獻身的明代無名壯士。今天的遊客仍可以在法門寺博物館裡看到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這樣一首詩:「法門寺,成住壞,空中忽起癡僧債。百尺鐵鎖穿肩筋,欲與如來增氣概。增氣概,爾毋苦,好待當年許玄度。」這裡講敘的就是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明朝隆慶年間,法門寺原有的唐代木製佛塔因年久失修而崩塌。為保護地宮,重建佛塔,這位西蜀居士將鐵鏈穿入肩胛,打上死結,沿街化緣乞討,用生命為法門寺佛塔的重生換來了第一滴鮮血。

    還有千千萬萬為法門寺貢獻出自己綿薄之力的人們,他們都應當為歷史所牢牢銘記,也同樣應當為我們今天的人們所深深景仰,無論我們是否擁有相同的信仰。

    其實,人類的信仰或有不同,但人類為追求信仰而奮勇獻身的精神和品質卻是一致的,而這種精神和品質,也正是推動人類歷史不斷前進的根本動力。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