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沒下去的時候,秋嫂就開始支稜起耳朵傾聽東屋玉秀家的動靜。
平時秋嫂傾聽玉秀家的動靜,是帶點兒監視的味道。她要聽聽都是哪個男人到玉秀家去,特別是聽聽這些男人中有沒有自己的男人秋。
秋嫂反感秋到玉秀家去。玉秀的男人活著時,秋嫂就懷疑秋和玉秀有一手。為此,秋嫂沒少挨秋的莊戶揍。玉秀男人上山打石頭被石頭砸死後,玉秀成了寡婦,秋嫂就更是疑神疑鬼了,時時提防秋和玉秀來往。秋嫂時常隔著牆指桑罵槐,暗罵玉秀是個狐狸精,弄得玉秀見了秋嫂就像老鼠見了貓,總要繞道走。
現在,秋嫂傾聽玉秀家的動靜,不是監視秋到沒到玉秀家去,而是要聽聽玉秀什麼時候離家,什麼時候去趕海。
今天早晨,秋嫂走出家門時,看見玉秀提著一大竹簍沙蛤蜊到集市上賣去了。秋嫂看到這個情景時,眉頭就蹙了蹙,算了算日子,昨晚落潮,就想玉秀昨晚趕海又發財了。秋嫂很動心,她也想去挖沙蛤蜊,也想發個小財。可是她不常趕海,是個旱鴨子,不摸海的習性,不像玉秀那樣天天趕海,像個海貓子似地熟悉海,什麼時間、哪裡出什麼海貨,哪裡海貨多,玉秀一清而楚,所以她天天趕海,天天不空簍子。回到家裡時,秋嫂就有了心計,她知道今晚還落潮,玉秀今晚一定還會去趕海,所以她決定今晚跟蹤玉秀趕海;玉秀到哪裡,她也跟到哪裡。
秋嫂有了這個想法後,就在日頭沒下去的時候,開始留意玉秀的動向了。
吱拗拗,玉秀家的門響了,秋嫂連忙打發閨女小蓮出去看看玉秀。小蓮跑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小蓮說,小亮(玉秀的兒子)他媽拐著簍子往東邊去了。秋嫂哦了一聲,就喊坐在炕上看電視的秋,要秋今晚做飯,她說她要去趕海。秋聽了她的話,隔著玻璃朝院子裡喊,你個熊樣,能弄到什麼東西?秋嫂聽到秋這麼說,就火著說,就那個×能弄到東西嗎?秋知道她說玉秀,也火著說,你他媽少驢東狗西,胡說八道!
秋嫂裝了手電,帶上小鋤,提上一隻大竹簍,出門了。
這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沒下去的日頭還發著霞光。沐浴在霞光裡的村子像一副淡淡的水墨畫,也像一副濃濃的水彩畫。放牛的老漢吆著一大一小兩條牛過來了,小牛時而蹦到大牛前邊,時而落到大牛後邊。吆牛的老漢不時地喝一聲小牛,好好走你的路吧。聲音裡含著親暱,含著嗔怪,像教導自己的孫子。有幾個孩子,有的拿竹把,有的拿掃帚,跑著跳著追逐著頭上亂舞的蜻蜓。老槐樹下,老頭老太太們坐著馬扎,手搖芭蕉扇,談古論今……
秋嫂顧不得和乘涼的人們打招呼,急匆匆地追趕玉秀。走出村子時,秋嫂遠遠地望見了往海裡趕的玉秀。秋嫂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跟著玉秀。玉秀走進兩塊玉米地中間的小路了,沒了身影。秋嫂加快腳步走起來。當秋嫂也走進玉米地裡的小路時,玉秀突然邊繫腰帶邊從玉米地裡走出來。秋嫂明白了,玉秀剛剛在玉米地裡方便過。玉秀見了秋嫂,尷尬了一剎,問,嫂子,你也要趕海?秋嫂臉微微紅了紅,像被玉秀看穿了心思似地惱怒地說,海又不是你家的,只許你趕,就不許我趕?秋嫂說完就扯身走了。秋嫂走得很急,她要走玉秀前面,她要讓玉秀明白,她不是她的跟屁蟲,她不是要跟著她趕海。
秋嫂到達海裡時,大海已退潮了,退出了一片大海灘。秋嫂模模糊糊聽人說過,那些沙蛤蜊就藏在這片大海灘裡,但藏在哪裡,她卻不知道,玉秀知道,所以她要跟蹤玉秀。
秋嫂挽起了褲腿,向大海灘走去。
這時,天上出了一輪月芽兒,曚曨的月光照著大海灘,海灘上的積水閃著粼粼波光。秋嫂赤腳走在沙灘上,踩著細細的淤泥,舒服極了。秋嫂走了十幾步,就停下了,她要等著玉秀,讓玉秀前面走,看玉秀到哪裡,她再跟上去。
秋嫂拿出小鋤,裝作挖蛤蜊的樣式胡亂地在海灘上挖起來。
玉秀走過來了。
秋嫂裝出沒看見玉秀的樣子,只管挖著海灘。
玉秀走到她面前,停下,說,嫂子,你就別挖了,這裡沒有,走,跟我走。
秋嫂裝作沒聽見似的,不搭理玉秀。
玉秀搖搖頭,前面走了。
玉秀走出一百多米時,秋嫂拾起簍子,帶著小鋤,跟了上去。
在快趕上潮水的地方,玉秀停下來不動了。秋嫂知道這就是玉秀挖沙蛤蜊的地方。秋嫂沒有馬上走過去,她隔著老遠停下了。她又拿出小鋤,放下簍子,在海灘上挖起來。秋嫂雖然不常趕海,但她知道海灘上生活著各種各樣的海貨,有蛤蜊,有蚾螺,有蟶子,有海瓜子……蛤蜊又有花蛤蜊、蚾螺旋蛤蜊、西施舌蛤蜊、沙蛤蜊………蚾螺又有白蚾螺、香蚾螺……這些海貨藏在海灘的泥土裡,卻把「眼」露在灘面上。秋嫂認識這些海貨的「眼」。花蛤蜊的「眼」是酒盅形狀;蚾螺旋蛤蜊的「眼」是「8」字形狀;蟶子的「眼」也是「8」字形狀,但它的「8」字比蚾螺旋蛤蜊的「8」字要大;西施舌蛤蜊的「眼」就像養在深閨裡的西施似地深藏不露,得用小碌碡碾一碾後,它那大大的酒盅形狀的「眼」才會暴露出來;白蚾螺和香蚾螺的「眼」是一樣的,都是一條軌道,沿著這條軌道尋找,在山窮水盡的時候,便會發現一個小泥凸,白蚾螺或香蚾螺就藏在這泥凸裡……
月光很微弱,無法辨清這些海貨的眼,秋嫂只能用小鋤亂挖著。突然,有一個東西硌著了小鋤,秋嫂伸出手掏了出來,是個沙蛤蜊。秋嫂心裡一陣激動,她又不停地揮起鋤來。這時,從遠處傳來玉秀喊她的聲音,嫂子,到這裡挖,這裡多。她沒理會,心裡卻在恨恨地想,婊子,偷了我的漢子,還想來討好我。她挖啊挖,可收穫甚微,挖了半天,卻只挖到十多個沙蛤蜊。她不想再跟自己賭氣,就拿著小鋤,提起簍子,向玉秀那裡走去。
玉秀在一片大沙灘上,大沙灘被海水刨出了一道道稜。
秋嫂走到玉秀身邊時,玉秀高興地說,嫂子,沙蛤蜊就藏在這一道道稜裡,快挖!
秋嫂仍沒吱聲,她蹲下來,拿出鋤,挖起來。呀,這裡沙蛤蜊就是多,一鋤挖下去能挖三四個。這是叫人多麼高興的事啊,怪不得昨晚玉秀能發那麼大的財呢。
這時,玉秀邊挖沙蛤蜊,邊問,嫂子,你就這麼恨我嗎?
秋嫂恨恨地說,你偷了我的漢子,我能不恨嗎?
玉秀說,嫂子,你就確信我和大哥有那種事嗎?
秋嫂說,有沒有你自己知道。
玉秀說,你要懷疑,我也沒辦法,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啊。
沉默了一會兒,秋嫂說,一開始,聽別人說,我也不相信,可當我看到他幫你拉耛子種地時,我相信了。
玉秀帶著苦腔說,大哥是看我孤兒寡母,可憐我,才幫我種地的。
秋嫂說,他怎不可憐別人呢?
玉秀無奈地說,你既然這麼認為,我就無話可說了。
兩個女人都不說話了,各人挖著各人的沙蛤蜊。
沙蛤蜊太多了,秋嫂只顧收穫,把對玉秀的不快都忘掉了。
秋嫂先是蹲著,後來乾脆跪下,褲子濕了,也顧不得了,這些沙蛤蜊太有吸引力了,她要把它們全部俘獲。突然,秋嫂的鋤刃發出「嚓」的一聲,秋嫂意識到是一個大傢伙,她把手向前一伸,就抓出了那個大傢伙,大傢伙是個大沙蛤蜊,足足有拳頭那麼大,秋嫂認定這一定是沙蛤蜊的媽媽,沙蛤蜊們一定是她生的。
秋嫂沉浸在收穫的喜悅裡,所以,當玉秀喊她要回家時,她沒有聽到。玉秀提起了簍子,又說一遍,嫂子,要漲潮了,我要回家了。
秋嫂聽見了,她不滿地想,你挖滿了簍子,當然想回家了,可我還沒挖滿呢。她這麼想著,嘴裡說,你走你的,我又沒給你綁著腿!
玉秀什麼話沒說,提著簍子走了。
秋嫂挖得那個起勁兒啊,她恨不得把大沙灘上的沙蛤蜊全部挖完。她只顧收穫,以致什麼時候起的霧,什麼時候開始漲潮,都沒覺出來。當潮水淹沒了腳脖子時,秋嫂意識到漲潮了,她直起身,這時,她發現了霧。霧是那麼大,那麼稠,天和地聯成一體了,處處霧濛濛的。那個月牙兒沒有了,秋嫂什麼也看不清了,只能聽見隆隆的海潮聲。秋嫂摸出拴在腰間的手電筒,可能是沾了海水的緣故吧,無論怎麼開,手電筒也不亮,秋嫂緊張起來,她不敢耽擱了,她挎上竹簍,憑著感覺往前趕。
今晚的收穫海啦,沙蛤蜊差一指就滿竹簍了,要不是漲潮,要不是大霧,秋嫂一定會收滿簍子的。
秋嫂抱著這一點小小的遺憾急急地往前趕著。
秋嫂前面走,潮水像一群狼,也像一群獵犬,嗅著她的蹤跡,緊緊地跟隨著。
大竹簍沉甸甸的,阻礙了秋嫂行走的速度。潮水緊緊地咬著,秋嫂想扔掉一些沙蛤蜊,以便輕裝前進,可她想想又心疼了,不捨的啊,這每隻沙蛤蜊可都是她的心血啊。
撲通一聲,秋嫂掉進一條海溝裡去了。水有大腿深。秋嫂被蛇咬了似地縮著身子,向後退。秋嫂退回來時,折身向另一邊走。她走呀走,走到哪裡,哪裡是水。她迷路了,迷失方向了。她緊張了,害怕了,心咚咚地跳起來,想想走不出去的後果,她覺得頭皮發麻,頭髮都豎了起來。難道自己就要被淹死嗎?她想起了七歲的兒子,兒子剛上小學一年級,難道他就要成為一個沒娘的孩子嗎?她突然想起一首歌,是怎麼唱著來的?噢,想起來了,說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想起兒子,她又想到自己的丈夫秋,這個該死的,自己死了,他可稱了願,這下兒就可以和玉秀那個×過到一塊了,就可明鋪明蓋了。
娘啊,我就這樣要死了嗎?秋嫂哭了,嗚嗚地哭,像有滿腹的委屈。不能這麼等死,得逃!秋嫂擦擦眼淚,豁出去了。秋嫂往前走著,又是撲通一聲響,秋嫂又落入一條深水溝裡,水沒了腰。秋嫂不管不顧了,只管往前掙命。當秋嫂走出這條深溝時,她舒了一口氣,可她很快又心痛起來,原來剛才過溝時,竹簍裡的蛤蜊不知什麼時候撒了。秋嫂伸進手去找那個大沙蛤蜊,大沙蛤蜊不見了,撒了,掉進海灘裡繁衍後代去了。秋嫂又是一陣心疼。顧不得了,連命都保不住了,還能顧得上它們嗎?秋嫂往前走著,突然,秋嫂的腳像被什麼粘住了似的,拔也拔不動了。秋嫂知道自己陷進淤泥裡了。秋嫂使出渾身的力氣拔著腿,可那些淤泥卻故意和她作對似地牢牢地扯著她,不讓她挪動。潮水攆上來了,咆哮著,怒吼著。完了,這下完了,秋嫂絕望了,又嗚嗚地哭起來……
突然,秋嫂聽到了呼喚聲,好像在喊,嫂子,秋嫂……秋嫂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這樣的夜晚,這麼大的霧,誰會到海裡來喊自己呢?可仔細聆聽,那聲音又的的確確是喊自己的。聽出來了,那是玉秀的聲音。當秋嫂確信是玉秀時,她惡毒地想,好,她也沒走出去,自己臨死還有一個墊背的。有一剎那,秋嫂有一點快意,她不再擔心自己死後秋娶玉秀了,因為她就要和玉秀一起死了。這時,秋嫂心裡又湧上一個念頭,她要聽聽玉秀的真心話,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個時候,玉秀該跟自己說真心話了吧,說說她和秋到底有沒有那種事了吧?秋嫂這樣想著,就喊起了玉秀,玉秀,我在這裡。
玉秀喊,嫂子,你站著別動,我馬上過來。
撲通撲通,玉秀踩著水過來了。
玉秀走到秋嫂眼前,秋嫂問,怎麼,你也沒走?
玉秀說,我走到岸邊時,起了霧,我怕你迷路,就回來找你。
通,像有一塊石頭落盡秋嫂的心裡,濺起了水花,羞愧、感激……秋嫂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反正她覺心裡熱乎乎的。
玉秀上前扶著秋嫂說,走,咱們快走。
秋嫂擔心地問,咱們能走出去嗎?
玉秀說,放心,這海,我太熟悉了,閉著眼,我也能走出去。
秋嫂心裡又是一熱。
兩個女人手扯著手往前走著。
突然,秋嫂說,玉秀,我對不住你。
玉秀說,嫂子,你相信我吧,我不會做對不住你的事。
秋嫂說,往後,你家裡有什麼事,你找你大哥幫著幹好啦。
玉秀故意問,你不怕我和大哥有事啦?
秋嫂說,不怕,走,咱們走。
玉秀說,咱們走。
霧越來越大,濃濃的,稠稠的;兩個女人的心也濃濃的,稠稠的,像有一股熱流,汩汩地湧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