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裡的秘密 第32章 幸福的拖拉機手 (1)
    一

    羅小滿的幸福生活是被表哥王高攪亂的。

    那天,羅小滿進城買「眼」。羅小滿是個拖拉機手,開小六輪拖拉機。坐在拖拉機上,手握方向盤,聽著「突突」聲,對他來說,像欣賞搖滾樂。每當這時,他會吹起口哨,為「突突」聲伴奏。瞧他那搖頭晃腦的樣子,是既開心,又神氣。可樂極生悲,那次運石頭時,口哨聲正由低轉高時,「通」地一聲,拖拉機撞到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嘩啦」一聲,碎了一隻大燈,像人瞎了一隻眼,成了「獨眼龍」。羅小滿是個過日子的人,到修理廠給拖拉機裝「眼」,他嫌貴;他要進城給拖拉機買「眼」,自己安裝。

    羅小滿進了一家農機店,詢問完「眼」的價格,心裡算計著。算計完,就罵娘,娘條腿的,兔崽子們多掙多少錢啊!他罵修理廠的人太黑心,棺材裡伸手,死要錢。

    羅小滿提著拖拉機「眼」剛從農機店走出來時,一輛轎車經過他身邊,又突然在他前邊剎住,冷不丁,羅小滿嚇了一跳。這時,車窗裡抻出一張臉,喊:「小滿,小滿—」

    羅小滿把眉心皺成問號,在城裡,誰會喊自己呢?仔細瞧,原來是表哥王高。

    表哥王高是二姨家的,排行老三,和羅小滿同歲,比羅小滿只大一天,羅小滿叫他三哥。小時候,羅小滿從不叫他三哥,都是直呼其名王高。當年,因為王高,羅小滿沒少挨爹娘的罵。

    王高上學時,很刻苦,是學習尖子。羅小滿呢,貪玩,不愛學習,聽老師講課時,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有時,思想變成小鳥,在田野裡胡亂飛翔。有一次,老師講課時,他睡著了,夢見自己正在灣裡摸蝦捉魚,老師突然點他名,讓他回答問題,他站起來,糊里糊塗地回答,摸蝦捉魚。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向他爹娘告了一狀。爹娘訓他時,拿王高比,看人家王高,學習多好!王高考上大學,爹娘又訓他,人家王高拿筆桿子,你就握鋤把子吧。再後來,王高大學畢業留在城裡,娶了一個城裡姑娘當媳婦。羅小滿呢,回家握上鋤把子後,爹娘給他找了鄰村一個姑娘。

    起初,他不同意,爹娘訓他,有本事像人家王高那樣,娶個城裡媳婦?就你這熊樣,還想老鴰嫌豬黑?你就是個吃地瓜干的命,還想吃餑餑?能娶個這樣的,就算燒高香啦,怎麼,還想挑挑揀揀?歇著眼皮吧。他沒脾氣了,只好硬著頭皮娶了秋香。嗯,還好,婚後,他覺出了秋香的好,就對她心滿意足了。王高呢,沒娶媳婦時,每年正月,還來看羅小滿他爹娘。後來,娶了媳婦,就不來了,說是讓他兩個哥哥代他看望老姨好啦。屁話,他是他,兩個哥哥是兩個哥哥,誰能代替誰?多年不見,對王高的情況,羅小滿不是很熟悉,只模模糊糊聽說他辭了工作下海經商,發了財,有好多錢吶。

    羅小滿剛想叫王高,可想想都這麼大了,再直呼其名不禮貌,就改口叫一聲:「三哥。」王高問:「上哪?」羅小滿說:「回家。」王高說:「到我家坐。」羅小滿說:「不了,我要回家。」王高說:「多年不見,到我家來吧。怎麼,看不起我嗎?」

    羅小滿猶豫了。他最怕別人說他瞧不起人,他認為自己不是一個瞧不起人的人。王高按按喇叭,說:「上來吧。」

    羅小滿坐進車裡。

    王高邊開車邊問:「來幹啥?」羅小滿說:「買燈。」王高問:「還開拖拉機嗎?」羅小滿說:「開。」王高問:「掙錢嗎?」羅小滿說:「還行。」王高問:「都拉什麼?」羅小滿說:「什麼掙錢,拉什麼。」

    王高不說話了,一心一意開車。

    進了一個小區,到了一個樓道前,王高停車。下了車,王高掏出煙,給羅小滿一支,自己叼一支。羅小滿轉著煙,看清是中華,說:「三哥,你光抽好煙啊。」

    王高沒接話,轉換話題說:「先過過癮,回了家,就不能抽了。」羅小滿問:「回家為什麼不能抽?」王高說:「你三嫂不讓抽。」羅小滿沉默了。

    兩人抽完煙,王高摸腰,鬆開手說:「糟糕,忘帶鑰匙了。」說完,按門鈴。門鈴響了,一個女聲問:「誰?」王高說:「我,開門。」女聲問:「弄到錢了嗎?」

    王高說:「回家再說。」女聲說:「弄不到錢?哼!」王高狠狠踹門,罵:「恁娘的!」

    卡嚓,門開了。

    進了電梯,上到五樓。走出電梯,在502戶門前停住,王高又按門鈴。羅小滿嘟囔:「真費事,怎這麼多門鈴?」

    門開了。

    見了三嫂,王高說:「小滿來了。」三嫂叫姚娜。姚娜什麼話沒說,只冷冷地盯了一眼羅小滿。王高脫鞋,換上拖鞋。羅小滿往裡走。王高瞅瞅他的腳,欲言又止的樣子。羅小滿在茶几後邊的沙發上坐下。王高對姚娜說:「沏茶。」姚娜「嗤」一聲,說:「你沒有手,不會沏嗎?」羅小滿連忙說:「我不喝。」王高找茶,放茶壺裡說:「別,你大老遠來了,怎能不喝呢?」羅小滿說:「三哥,都是自家人,別客氣!」

    王高沏好茶後,羅小滿端杯哧溜哧溜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後,不自覺地掏出煙,剛要點,王高剛要揮手,又放下了,說:「你抽吧。」羅小滿想起剛剛在樓下王高說的話,想收煙,王高說:「抽吧,你是客人,沒關係。」說完,從茶几下面掏出一隻灰缸。羅小滿點煙,剛吸一口,就聽姚娜在臥室裡咳嗽。羅小滿捻死煙。王高說:「你三嫂對煙過敏,聞不得煙味。」

    這時,姚娜從臥室裡出來,雙手卡腰問:「弄到錢沒有?」王高怯怯地說:「錢就那麼好弄嗎?容我想想辦法。」姚娜惡聲惡氣說:「弄不到錢,耽誤女兒出國,我和你沒完!」說完,「啪」地一聲摔死門。

    羅小滿的心顫了顫。

    王高苦笑笑:「別理她,她就是這個驢脾氣!」羅小滿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出按死在灰缸裡的煙,想想,又戳進去。他望著王高家的樓梯問:「還有樓梯?」王高說:「複式的。唉,別說了,都怪她,要不買這個複式樓,女兒出國,還不會沒錢!」說完,歎口氣。羅小滿問:「複式的貴嗎?」王高說:「貴。當初,我不想買,她哭著叫著要買,把錢掖這裡,弄得企業都沒了流動資金。」說完,搖搖頭。羅小滿問:「在國內上學不行嗎,非得出國上?」王高說:「國內教育不行,國外好。」羅小滿沉默了,王高也沉默了。半天,王高唉聲歎氣說:「難啊難!」

    羅小滿又伸出拇指和食指,將煙夾著,點燃。王高受到感染,掏出煙盒,捏出一支煙,也點燃。羅小滿朝王高努努嘴。王高說:「去她娘的,不理她!」

    羅小滿將煙吸完,把煙屁股按進灰缸裡時,抬抬頭,挺挺胸,豪邁地說:「三哥,沒錢,我有。」

    王高怔怔,眼放光,隨後又搖搖頭。

    羅小滿是個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人。比方說吧,從王高家出來,到了公共汽車上,他就燦爛起來。裡面只有座位、司機和售票員,沒有乘客。司機將腿搭方向盤上,襪子露著大拇哥,大拇哥像拱出窟窿的耗子搖頭晃腦著。那個女售票員呢?手拿小鏡子,不停地往嘴上塗著唇膏。羅小滿找了個中意的座位坐下。到汽車開動時,座位沒有了,好多乘客只得站樁。坐當然比站舒服。羅小滿想想自己坐,別人站,就挺滿足的。他愜意地閉上眼睛,迷糊起來。汽車晃了晃,他睜開眼,望望窗外,又閉眼迷糊起來。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汽車已過他家鄉的車站,他連忙喊:「停車!過站了!」售票員不滿地說:「早幹什麼來?」

    下了車,羅小滿邊走邊摸後腦勺,直後悔自己因迷糊而坐過站,而走冤枉路。回到家裡,小女兒妮妮跑出來喊:「爸爸回來嘍。」

    生了大女兒後,享受政策,羅小滿還可再生一胎。生二胎時,羅小滿盼望生個帶把兒的(兒子),結果又生了個沒嘴葫蘆(女兒),他的臉陰了好多日子,後來,他想開了,生個兒子脫層皮,將來得給兒子蓋新屋,娶媳婦,負擔像大山,會壓死人;女兒呢,沒這些負擔,可輕裝上陣,光享清福好啦。這樣一想,他的臉上陰轉晴,而且陽光燦爛起來,見到生了兒子的人,他不再感覺矮三分了,他會挺直腰桿,雄赳赳、氣昂昂起來。

    妮妮上前接「眼」,羅小滿說:「別動。」妮妮噘嘴說:「什麼破東西,還不讓動!」生氣地走了。

    瞧著妮妮,羅小滿想到三哥王高。王高真是,操那瞎心幹啥,還非得叫女兒出國上學,國內還不夠上嗎?沒錢,王高那麼有錢,還能沒錢嗎?沒錢就別出國了唄,還非得出嗎?瞎操心,王高忘了家鄉有句話,叫一輩不管二輩事,把自己管好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吶。

    欲進屋裡時,羅小滿想想王高脫鞋換拖鞋的樣子,就覺好笑,哪裡那麼多的講究,所以,他進了屋裡,穿著鞋,大步通通地,還故意跺跺腳,跺下腳上的泥土,想,多自在?他放好「眼」,坐到沙發上,掏出哈德門煙,點燃,大口吸,大口吐。想起王高,訕笑笑。王高吸煙,還得在外面,不敢進家,雖吸「中華」,又能怎樣?也太窩囊了。哼!他轉頭四下找,喊:「秋香—」

    沒回音。

    羅小滿嘟囔:「哪裡去了?」

    剛嘟囔完,秋香和妮妮回來了。

    羅小滿狠狠吸口煙,吐出來,問秋香:「我在家裡抽煙,你管嗎?」秋香白他一眼說:「不光在家裡抽,我不管,到茅房裡抽,我也不管。」說完,去了東間。羅小滿喊:「秋香,給我沏茶。」

    秋香順從地拿來茶壺,沏上茶。

    羅小滿想,王高真是窩囊,家裡來了客人,老婆都不給沏茶,還得自己親自動手!

    秋香將茶倒入杯裡,放羅小滿眼前。

    羅小滿蹬掉鞋子,脫去襪子,搬起腳,腳火燒火燎地難受,都是因為多走了三里冤枉路造成的。他抬手摸腳,剛低頭,一股臭味鑽入鼻子,他立即將頭轉一邊,放下臭腳,喊:「秋香—」秋香從東間出來,問:「什麼?」羅小滿說:「打盆熱水,我要燙腳。」秋香順從地打來熱水。羅小滿將腳插入水裡,又神經質地抬離,說:「燙死我啦!」秋香舀來涼水,邊往盆裡倒,邊用手試水溫,說:「好啦。」羅小滿將腳插入水裡,說:「給我揉揉。」秋香蹲下,給他揉起來。羅小滿問:「沒問到臭味嗎?」秋香說:「聞到了,權當他是一隻豬腳,想想好吃,就不臭了。」羅小滿說:「不是豬腳,是香腸。」說完,嘿嘿地笑。

    羅小滿瞧著秋香,想起王高。王高雖然進了城,成城裡人,泥腿子變金腿子,娶了城裡媳婦,有了錢,卻是驢糞蛋子,表面光。三嫂姚娜雖長得俊,細皮嫩肉,卻那麼厲害,母夜叉似地,對王高那麼橫。自己女人,丑是醜點兒,皮膚也粗糙,可對自己卻多麼溫柔,多麼依隨啊。想到這,他禁不住伸手撫摸秋香頭髮,說:「老婆,你真好。」秋香抬頭瞟瞟他,說:「不好,能給你當老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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