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有了心事。
心事像蟲子似地，噬咬得老人睡不著覺。
老人睜開眼，透過窗戶望見天上掛著一輪明晃晃的圓月。月光從窗戶裡瀉進來，照得屋裡亮堂堂的。老人側轉身，摸出煙袋。煙袋的鍋是銅的，桿是竹子的，嘴是玉石的。老人將煙袋鍋插入笸籮裡。笸籮裡盛著老葉子煙。老葉子煙又辣又嗆，老人喜歡這勁兒。煙袋鍋滿了，老人用大拇指摁摁後，劃亮火柴，點燃煙。老人狠勁兒吸了一口，又噗地一口吐了出去，煙霧先是瀰漫，接著就一縷縷繚繞起來；繚繞著房間，也繚繞著老人的心。
老人的心事是兒子和兒媳帶來的。
今天下午，兒子和兒媳來了。兒子是獨兒子，當然，兒媳就是獨兒媳了。兒子來，老人沒什麼反應，因為兒子經常來。老人有反應，是因為兒媳的到來。老人心裡有筆賬呢，老人記得兒媳自從搬下山後，就再沒來過老屋。
老屋是老人的爹留下來的，雖然後來老人翻新過，但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所以，到現在來說仍是老屋。早年，老人的爹來此蓋屋，是為了給人看山。老人家四輩單傳，老人的爹是獨兒，老人是獨兒，老人的兒子是獨兒，如今，老人的孫子又是獨兒。老人本以為自家會世世代代在這裡居住下去，可五年前，兒子、兒媳和孫子卻從這裡搬走了，搬到了山下的村子裡。
老人吧嗒吧嗒地吸著煙，煙袋鍋一閃一閃的，老人停止的思緒又縹緲起來。
當時，兒子要老人一塊兒搬走。當兒子對老人說這話時，兒媳鼓著嘴不吱聲。有一天晚上，老人起來上茅房。當老人走到天井裡時，透過窗戶，從兒子和兒媳的房間裡傳來兒子和兒媳的嘀嘀咕咕聲。兒媳說，你問過我，同不同意讓你爹跟咱搬下去住嗎？兒子說，這還用問嗎？兒媳說，我要是不同意呢？兒子說，你不同意拉倒！兒媳說，老東西就歇著眼皮吧，愛管閒事不說，光身上的老人味就夠人受的了。兒子的聲音明顯軟了，老人沒聽清兒子嘟囔了些什麼。這樣，兒子、兒媳和孫子就搬山下的村子裡去了，老人獨自一人留在了山上的老屋裡。
煙袋鍋熄滅了，老人磕掉煙灰，將煙袋放入煙笸籮裡。
今天下午，兒媳來了後，表現的是那樣的慇勤，她拾掇拾掇這裡，又拾掇拾掇那裡。當她拿起笤帚掃著坑窪不平的地面時，嘴裡嘟嘟囔囔地說，不能住了，真不能住了。兒媳說完後，兒子囁囁蠕蠕說，爹，您年紀大了，不能沒有人照顧，我們想讓您搬下去住。
老人的耳朵靈得很，兒子的聲音雖然像蚊子似地細小，但老人還是聽清了，老人像瞅怪物似地瞅著兒子和兒媳，他不明白兒子和兒媳的哪根神經出了問題，竟要接自己下山，難道兒媳不怕自己愛管閒事、身上有老人味嗎？要知道自己年紀越來越大，老人味是越來越重了啊。兒子和兒媳像被老人看穿了心思似地心裡發起毛來，兒媳把頭轉向一邊，迴避開老人的目光；兒子嘴裡喃喃地重複著說，爹，我們是真心真意的。這時，兒媳轉過頭來，擠著笑說，爹，您拾掇拾掇，明天我們就來接您。
老人躺不住了，他下了炕，走出老屋。月光下，老屋靜默不語，像知道了老人的心事似地，默默地望著老人；老人也默默地望著老屋。老了老了，老屋老了，自己也老了，兒子和兒媳的理由是那樣的充分，就像當年他們是以孫子上學為由而搬下去住那樣，是那樣的讓人挑不出毛病，人老了，確實是不中用了，確實是需要人照顧啊。老人想到這，就想起了兒子和兒媳的話，想起兒子和兒媳的話，老人心裡像流進一股暖流，看來，兒子和兒媳心裡還是有自己的。
可是，想到自己就要離開老屋，老人的心裡又戀戀不捨起來。老屋再破，再舊，也是自己的窩啊，自己畢竟在裡面住了一輩子，怎能沒有感情啊？再說，這棟老屋是老人用一塊塊石頭壘起來的。那些石頭都是老人一鏨子一錘鑿出來的。想當年，那時候老人還年輕，有的是力氣，他天天拿著鏨子錘就地取材，將那些石頭呀劈開，再修磨成一個個四方形。所以，直到現在，老人每當看到房子時，都會感到自豪，因為老人鑿的石頭漂亮，壘起來的屋子也漂亮。老人來到牆邊，伸出老樹枝樣的手，情不自禁地撫摸起石頭來。老人覺得每一塊石頭都是有生命的，就像自己的孩子；石頭上那一條條鏨子留下的紋理，老人覺得像自己的血管在突突地奔湧著。捨不得，捨不得離開啊。
老人來到石磨前。石磨也是老人鑿出來的，自從兒子和兒媳搬走後就棄置不用了。為鑿這個石磨，老人用盡了心血，從選料，打磨，老人用了整整一個月的工夫。孩子是自己的好，對老人來說，石磨就是自己的好，老人怎麼看，怎麼覺順眼。老人曾看過山外一些村裡的石磨，和他的石磨相比，那還能叫磨嗎？粗糙不說，磨出來的豆沫也沒他的石磨磨出來的豆沫好吃，他的石磨，在山外的一些村子都有名氣呢，曾經有好幾個石匠來向他取經學藝呢。現在，石磨雖然棄置不用了，但每當老人看見它時，心裡就會有一絲安慰，一絲自豪。
月亮越來越圓，越來越明，院子裡銀白銀白的。老人點上煙袋，無聲地抽起來。這時，院子南邊的牆根下傳來狗的訇訇聲，狗的訇訇聲提醒了老人，老人站起來，走到狗跟前。狗是大黃狗，老人叫它大黃。大黃是老人在野地裡撿來的。老人撿它時，大黃又小又髒，是那麼的可憐。老人將它撿回家時，兒子和兒媳還沒搬走，兒媳厭惡大黃，要攆走它，老人不答應，收留了它。大黃在老人的餵養下，慢慢長大。大黃很懂得知恩圖報，每當在山上發現兔子時，總會奮勇當先，抓住兔子。自從大黃能抓兔子後，兒媳就不嫌棄它了，會主動地把剩菜剩飯扔給它。大黃見了老人，從地上爬起來。老人蹲下，撫摸著大黃的脊背說，大黃，咱們明天就要下山了，你願不願走啊？大黃像聽懂了老人的話似地，訇了一聲。老人說，不願意吧？我也不願意。可沒辦法啊，我老了，需要人照顧了，咱們不能再在這裡呆了；再在這裡呆，沒人照顧咱。你放心，我不會撇下你，我會把你帶走的。大黃又像聽懂了老人的話似地，訇了一聲。
月亮鑽進雲彩裡去了。老人收起煙袋，告別大黃，回到屋裡。老人又躺到炕上，可他怎麼也睡不著，總覺像有什麼心事沒了似地。老人翻了一個身，噢，想起來了，還沒去跟老伴道個別呢，他怎能撇下她不管呢？明天吧，明天一早就去向她道別。
老人朦朦朧朧中醒來，天已大亮。老人穿上褲子，披上襯衫，出門了。大黃跟在他後面走出去。現在是初夏季節，天開始發熱了。老人走出屋子，來到院子，抄起一把鐮刀別後腰上，就走出院子。老伴的墳在屋後的半山腰上，有一條碎石小路通向它。路是老人修的，修成後，為避免雨天泥濘路滑，老人又把一塊塊碎石鋪在了上面。路是從老人的大門口開始的。順著小路，走到老人的屋後，是一片竹子。竹子繁殖力強，當初只栽了二十幾棵，現在已長成了片，成了林。竹林裡棲息著各種各樣的鳥，鳥兒們唱著各種各樣的歌，為老人排解著寂寞。穿過竹林，是一條小溪，小溪常年流水，叮叮咚咚，為鳥兒們歌唱伴奏著。好地方，不光老人覺得是個好地方，連外人也覺得是個好地方。
十天前，兒子領來一個城裡人，兒子稱他老王，老王一到這裡，就連呼世外桃源！世外桃源！老人雖然不知道什麼是世外桃源，但他從老王的表情、動作裡看得出，老王對這個地方是讚美的。老人沿著碎石小路來到老伴的墳塋。老伴是十年前走的。老伴得的是腦溢血。老伴走的太突然了。十年前的夏天的一個晌午，老伴在小溪裡洗衣服，洗著洗著就歪倒了，老人發現老伴時，老伴已硬了身子。唉，老伴走了有十年了，十年，不算短啊，可老人卻覺得非常短。十年間，老人時常到老伴的墳前看看她，陪她說說話。老人有什麼憋屈啦，都來給老伴說說。老人坐到老伴的墳前，抽完一袋煙，老人說，他娘，我就要走了，不能陪伴你了，我來給你說一聲啊。老人說到這裡，不說了，他默默地坐著，像在傾聽老伴的聲音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