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人性的「秘密」
——《別墅裡的秘密》
溫奉橋
我與欽夫相識雖晚,但每次見面都感愉快,在我的印象中,欽夫雖然在文學上已取得了很大成績——他的小說多次被《小小說選刊》等選載,並多次獲得全國年度評選獎——但他總是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為人謙和,做事低調,不張揚,不造作,樸實自然一如他的小說,因此贏得了朋友和讀者的廣泛尊重和讚譽。熟悉欽夫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小說創作起步很早,至今已逾廿載,在這2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他的社會角色從中學教師到水利工作者幾經轉換,但對文學的執著卻依然如故。一方面,欽夫寫的很苦,他幾乎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在了小說創作上,在這樣一個喧囂浮躁的時代,能夠坐下來已經相當不易,還要承受世俗的不解的目光;另一方面,他寫得很快樂,因為他是一個對文學有信念的人,對於一個有信念的寫作人而言,苦即是樂。他的小說創作源於對生活的愛,愛生活的人才會愛文學,在這個意義上,生活給了他兩個世界,雙重饋贈。
同時,欽夫對文學懷有一顆虔敬之心。文學永遠是寂寞的事業,文學創作與金錢、地位無關,在文學日益邊緣化的今天,欽夫還能堅守文學,勤勤懇懇,孜孜矻矻,這麼多年在文學園地默默耕耘,不棄不離,一是源於對文學的「愛好」,更重要的則是對文學的虔敬之心。在我與欽夫的交往中,深切感受到,文學不但是他的愛好,而且是他畢生的追求,甚至是他的信仰和「宗教」。許多專業的作家,表現出了對文學嘻嘻哈哈的態度,但是,在一些「業餘」作者那裡,我們往往能發現他們懷有對文學更多的虔敬之意和純粹之心。欽夫即是其中之一。
閱讀欽夫的小說,感受最深的有以下幾點:
首先,原生態寫作。一般說來,作家大體有兩種類型,一類是生活-經驗型,即以對生活的深刻認識和思想取勝,一類是感覺-激情型,即以才華、靈性見長,欽夫屬於前者。在我的印象中,欽夫的藝術感覺和靈性在同齡作家中並不特別出眾,他的優長是對生活的熟悉。讀欽夫的小說,就像莊稼人晚飯後在院子裡乘涼講故事,樸實,自然,親切,沒有距離和陌生感,處處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村長家的花生》、《灣裡的菩薩》、《喊魂》等小說,就像從大海裡掬出的一捧水,連帶著海草,鮮活流動,滴滴拉拉,渾然地呈現在你面前。因此,他的小說原生態地展現了膠東鄉村的生活氣息。
欽夫的小說以冷靜的寫實主義手法,以原生態的寫作方式多層面、多視角表現了當代農村特別是膠東農村的自然景物,風土人情,世態百相,人生百味,以及農民的精神-心理狀態。賈平凹有一句名言:「我是農民」,欽夫更是生活在鄉村裡的農民,他生活、工作在鄉村,所以,他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生於斯、長於斯的鄉村,他的文學的根在鄉村。因此,他的小說很自然地繼承了當代作家關注農村、表現農民的優良傳統,他最熟悉的是農民,他對農民的發自心底的愛與同情,為他的創作提供了先機,也為他贏得了聲譽。他的小說寫的都是最普通的農村的故事,他寫出了農民的悲喜,特別是他們的憂傷、痛苦、無奈與絕望。為農民歌哭,是他創作的出發點。
其次,欽夫的小說並沒有停留在故事層面,而是在每篇小說中都體現了一種思想力,一種穿透和突入的努力。細心的讀者能夠發現,欽夫的小說沒有一篇是隨隨便便的,都是凝涵了他一種人生思考和價值體認。他的小說並不追求簡單化地與時代保持所謂表面的一致——因為長期做過宣傳工作的他知道,宣傳不是文學——而是努力突入生活的內層,深入發掘社會巨變在芸芸眾生心理和精神上引起的新變化。
中國農民長期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因此形成了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的性格特點,但是,當他們一旦獲得解放(經濟上、政治上)或可能,他們就會立即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精神風貌。從魯迅開始,我們的許多小說家以批判性的姿態,描寫了農民的麻木和不覺醒,我要指出的是,那是沒有給予他們覺醒的機會和可能,欽夫的《落選》向人們展示了另一種可能:藏在山旮旯裡的黃家村,由於「直選」,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像過年一樣」,雖然那些握慣了鋤把子的手還拿不住抖抖索索的筆,但誰也不肯輕易放棄這種權利,他們要選自己的「村官」,他們的精神面貌也隨之一下子發生了變化:「他們突然覺得腰桿硬了,也直了,見了村官,不再低三下四、低眉順眼,不再怕了」。如果說何士光的《鄉場上》(1980年)較早地反映了農村經濟變革帶給農民心理-精神變化的話,於欽夫的《落選》則敏銳地表現了「直選」帶給農民的第二次解放(政治權利的獲得)。《落選》中的二狗旦不就是《鄉場上》的馮ど爸嗎?《落選》不是一般的政治書寫,而是具有更深的寓意。欽夫的小說,更多是從精神層面來關注和描寫農民的生存狀態,這是他超越一般鄉土小說家的地方。
除此之外,欽夫還寫出了農民內心深處的苦澀、惶惑和夢想。欽夫長期與農民生活在一起,深切理解農民的苦與痛,喜與悲,因此,他的小說寫出了中國當代農村由「傳統」走向「現代」的真相,特別是寫出了當代農民面對新的生活所引發的心靈—情感上的漣漪。通過他小說描寫的膠東農村的生活,我們發現傳統的價值觀念、倫理規範開始解體,而新的價值坐標尚未確立,他們不願回到原來的自己,又找不到新的自我,於是出現了惶惑、不安,《山裡的老屋》、《隕石》、《局長和他的弟弟》等,都本真地描寫了農民面對新的生活所表現出的那種不適感:一種尷尬、荒誕乃至滑稽和無名的狀態。
第三,欽夫的許多小說表現了對人性的思考。欽夫不但能把對他對生活的觀察和體驗,化作一個個動人的故事,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努力發掘故事背後的人性主題,在這一個個故事的背面,凸現了一個作家的人文情懷和價值追求,這使他的小說創作走向了一個更高的層次。對小說而言,好的故事是需要的,是小說的第一要素,但故事不是唯一。一個優秀的作家,總是通過故事表達他對人生、人性的思考。事實上,欽夫擅長從人性的視角進行關照和書寫,對人性的開掘,使他筆下的人物具有了不同於一般鄉土小說的深度。他的最好的小說,都表達了一定的人性主題,體現了一種人性的自覺。在這一方面,欽夫顯示了一個優秀小說家的潛質。
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說:「小說之『存在』的唯一『理由』,在於發現那些為小說所發現的東西。如果小說未能發現任何迄今未知的有關生存的點滴,它就缺乏道義。認識是小說的唯一道義。」小說的更高要義,不是在現實層面再現生活,而是發現生活,創造生活。欽夫的小說不是以故事來吸引讀者,他更專注於表現故事背後的深層人性內涵,他善於從庸常生活中,發掘、表現人性主題。
就故事類型而言,欽夫的小說大體分為三類:第一類,溫暖的故事:《兩個趕海的女人》、《假錢》、《幸福的拖拉機手》、《拉網》等都表現了「人性美」的主題,都是一些溫暖的故事,表現了人性的善良和美好,這類小說在情感基調上閃耀著一種溫暖的亮色;第二類,苦澀的故事:欽夫並沒有像許多「主旋律」小說家那樣,忙著製造所謂小康帶給農家的虛假歡樂,也沒有被抒情詩、田園牧歌之類的幻象所眩惑,而是以清醒和冷靜的心態,表現了生活溫情面紗下面的酸苦味道,《偷蘋果的少年》、《鄉村名人賈麻子》、《商業街的笑聲》、《那一片大沙灘》等,皆屬於這類酸苦小說;第三類則是批判-諷刺性故事:《一張相片》、《上鏡頭》、《校長和他的女人》、《約會初戀情人》等,皆具有強烈的批判-諷刺色彩,這類小說顯示了欽夫作為小說家「冷酷」和決絕的一面,他無情地撕破了人性虛偽的假面:城市文明對人性的異化和扭曲。而這三類不同的故事,都從不同的側面表達了相通或相近的主題:對人性的思考。邁克爾?伍德曾說:「秘密是從歷史中拯救出來的,或者是四散在歷史各個不起眼的角落中的。」他認為小說家的使命就是不斷與「沉默打交道」。欽夫在「沉默」中,悄悄走進了人性幽暗和深邃的「秘密」。
此外,在藝術性方面,欽夫的智慧集中表現在小說結尾的經營方面。一般而言,長篇小說靠生活,短篇小說靠技巧,也就是說,短篇小說對技巧有更高的要求,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從整體看,欽夫的小說平實本色,不炫弄技巧,更不賣弄離奇,但也許習慣了小小說的創作,這個小說集裡面絕大多數小說的結尾,既有點類似影視小品「抖包袱」,又有歐?亨利小說的味道:奇崛,出人意表,而又耐人尋味。例如《鑽石戒指》、《別墅裡的秘密》等,順著小說的思路,你可能設想了許多種結局,但你還是被作者「戲弄」了,他似乎故意與你捉迷藏,就在這種捉迷藏與被「戲弄」之中,我們得到了驚喜,也獲得了閱讀帶來的愉悅和審美體驗。
作為朋友,我也願意指出欽夫小說的薄弱之處。欽夫的小說在表現生活的深度和思想力度方面尚嫌不足,審美意蘊尚嫌單薄。好的小說,除了故事、思想外,還應該有「意味」,意味往往構成小說的持久藝術魅力,在這方面,這個集子裡有些小說略顯淺白;由於過於尊重生活的原生態,語言、敘事這根弦在欽夫的腦海裡還沒有震響。青島是個十分追逐時尚的城市,但是青島的作家大都相當「傳統」,在文學的「試驗場」上很難見到他們的身影,文體自覺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一個作家創造力的標誌。從這個小說集裡表現出來的文學素養和創作功力而言,我們有理由期待欽夫的藝術精進。
欽夫的《別墅裡的秘密》即將出版,作為朋友,我為他由衷高興,他囑我作序,我躊躇不已,一再拖延,不敢下筆。以上是我閱讀《別墅裡的秘密》的粗淺印象,不妥之處,請欽夫兄諒解。
是為序,以此祝賀小說集的面世。
2011-2-11改於青島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教授,文學博士,研究生導師,王蒙文學研究所所長,著名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