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過去了,一九九一年的四月,蘇南已綠色一片,春意盎然,俗話云:「暮春三月,江南草長,草鶯亂飛」,那古人的描寫確有一種古樸的意味,自然,雋永,純一色的自然之景,人們大可沉浸於江南特有的田園山水的韻味中,去領略那江南特有的迷人的風情,忘卻人世的一切苦難,但飛速發展的工業文明使人們已沒有心境去尋求那古老的韻致,那些古樸的詞句所匯成的意蘊只能停留在古老的紙頁上了。
溧陽的山水由多種色澤構成,綠黃二色成為色彩的主旋律,大片的綠是小麥,大片的金黃是油菜花,農夫們見慣了,自然沒有了那份新奇感,只有久居都市的人才會在觀賞心理上引起劇烈衝動與反應。
溧陽縣城的西面,有一山,名為笠帽山,山如青螺,佳木蔥蘢,綠色一片,山邊,一路東西橫亙,四周麥田、油菜田環繞,那大塊的綠、那大塊的金黃,平鋪於山腳下,相互交錯,與青山構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
山的南面有一道南北縱貫而下,行人從南往北,行數百米,見一大門,門楣上書有「西山烈士陵園」之名,陵園的管理人員陪同一位年邁的長者進入大門,便向那位長者介紹此山山名已改,名為西山,緣由是此山在溧陽西郊,且陳毅有詩作云「西山紅葉好,霜中色愈濃,革命亦如此,鬥爭見英雄」。便改笠帽山為西山,接著便向那位長者介紹羅忠毅、廖海濤之墓在西山之巔。
年邁的長者步履沉重,拾級而上,一見羅、廖之墓,神色凝重,頓顯悲痛之色,睫毛上掛滿淚花,沉寂片刻後,他對二公之墓極其莊重地三鞠躬,然後獻上花圈。
他隨管理人員繞羅、廖墓拜謁一周,雙眼又緊緊地凝視著兩塊方形的墓碑,眼前又展現出往昔的歲月來。
這位年邁的長者便是參加當年血戰塘馬時的李明同志,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已離休的李明同志特意前來拜謁祭掃羅、廖之墓。
李明沉默許久,久久不願離去,臨行前,管理人員請李明講幾句話,李沉思良久,朝羅、廖墓看了看,又朝北面的塘馬方向看了看,用極其深沉的語調說道:「我們是倖存者,我們只有把國家建設好,才對得起羅、廖二公的在天之靈……羅、廖二公的戰鬥精神永遠激勵後人奮發向上,開創美好的明天……」然而他拿出一部手稿交給了管理人員。
管理人員接過手稿,出於瞭解血戰塘馬的迫切心情,待客人一走,便走進宿舍,急速閱讀起來。
但見手稿紙張不一,書寫的顏色不一,可見不是一時寫成,且敘寫羅、廖犧牲處,紙張有明顯的漬痕,顯然是淚水滾落所致。另外,手稿中語言風格不一,有些地方內容有明顯的斷裂,標點也不甚清晰,可見是在不同的心境下完成的。
手稿約三萬字,管理人員閱讀完後,感慨萬分,旋即打開電腦,照著原稿,原封不動地打起電子稿來。
文字急速地在word文檔中顯現:
朝陽升起在黃金山上,秋風吹起枯草,在晴空中旋揚。平靜的塘馬,變成了血腥的戰場。我們的羅、廖首長,身先士卒,英勇頑強,沉著指揮,馳騁疆場。為了民族獨立,社會解放,犧牲在祖國江南的土地上……
歲月已經整整過去了四十五年,然而這悲壯蒼涼的歌聲仍時時激盪在我們這些倖存的新四軍十六旅老戰士心上。
槍聲響起
塘馬村,位於溧陽縣城西北四十華里的一片丘陵地帶上,約有百多戶人家,屬溧陽三區後周鄉。當時在塘馬及外圍觀陽、玉華山、王家莊、潘家莊、戴巷、下林橋、下梅、南山窪、邵笪裡等十幾個大小村莊裡,駐紮著我十六旅旅部和中共蘇皖區黨委及蘇皖特委、蘇南行政督察專員公署,蘇南保安司令部等領導機關以及旅教導大隊、醫院、被服廠、修械所等後方機關,還有旅部特務連和四十八團第二營及團特務連等戰鬥部隊五百人,共一千五百餘人。在此開會整訓已多日,被敵偵知。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拂曉,日軍十五師團調集步、騎、炮兵三千餘人,偽軍八百人,至句容、天王寺、金壇、薛埠一線,分東北、西北、西南三個方向,突然長途奔襲包圍塘馬我十六旅旅部。
十一月二十七日旅部已得到情報,敵人在天王寺、薛埠重兵集結,但進攻對像不明。旅部決定暫不轉移,作好戰鬥準備,如果日軍進攻國民黨,那麼旅部便進擊日軍,如果日軍進攻我們,我們則相機行事。
二十八日廖海濤一大早起身發現門外竟是彌天大霧。
廖海濤大吃一驚,殘酷的戰鬥經歷使他對濃霧有一種本能的警覺。他暗思道:今日之大霧,又值軍情緊迫之際,會有什麼遭遇,這種天氣對於偷襲太有利了。萬一日軍全力進攻我們,那就太可怕了,可能敵人瞬間就會出現在眼皮底下,那麼我們的那些哨兵,那些哨所就起不了作用,預警將成為一場泡影。沒有預警對於我們防守反擊,對於我們的戰術的選擇,對於我們部隊機關行動的機動性將大大的不利,那麼很有可能我們精心策劃的那些計謀反而成為束縛我們手腳的繩索,那……那將是天大的誤會與悲劇。
我必須趕往司令部,必須和羅司令一道命令通信兵迅速下達命令,要各部隊嚴密注視敵人的動向,自己還必須查一查塘馬村村邊的崗哨。
廖海濤見羅司令也早早起來了,他們一見面就談到霧,羅忠毅的眼圈也有一道深深的黑影,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他的咽喉正在發疼,嗓音略帶嘶啞。連日來,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今天,這不,一大早就起床了。
談到霧,他眉毛緊鎖,神色凝重,他似乎陷入沉思中,皺著眉,踱著步,托著下巴,不知為何,他對老天輕輕地發出一聲長歎,「廖司令呀,這大霧可不是個好兆頭,有點兒像在蘆葦叢中行船,看不見方向呀。」
「是呀,在閩西一遇到這種天氣,我們反而格外小心,有一次大霧天我們就遭到了敵人的包圍。這種天氣能見度太低,利於偷襲,不利於防守呀,」廖海濤深表憂慮,「我看應該傳令通信兵迅速傳達命令,要求大家保持高度的警惕性。」
「對,我剛才正在考慮這一問題,這種天對面不相見,我們要求連隊幹部必須下哨查崗。」羅忠毅點著頭。
命令下達了,廖海濤自己親自去村頭查看,羅司令則在司令部隨時聽取通信兵的匯報。
廖海濤從上大墳查起,下大墳、路碑、北頭、上木橋、直至下木橋的哨兵都說沒有發現異常問題。廖海濤清楚這樣的霧即使有異常情況,也很難發現。
回到司令部,廖海濤還是不放心,建議趁濃霧未散前,趕快吃早飯,「昨天已下過命令,今天提前開飯,不管敵人來不來,有備無患,吃飽肚子再說。」
重霧迷漫,煙雨濛濛,「轟」,「轟」,「轟」,派往青龍洞,陸笪裡、大山口方向的偵察人員與敵遭遇,擲出手榴彈搶先報警;「叭」、「叭」、「叭」,觀陽方向的哨兵發現敵情,亦鳴槍報警;「光」、「光」、「光」,瓦屋山、大山口山頂據點之敵,開始以九二式步兵炮炮擊塘馬村頭,「噠」、「噠」、「噠」,輕重機槍聲連續傳來。
西北方向傳來第一聲槍響後,廖海濤就地跳了起來,拿起望遠鏡往西面走,羅司令幾乎同時也趕往西面,叭叭叭不斷地槍響,轟轟!西南方向也傳來兩顆手榴彈爆炸聲。
他們迅速地越過西秧田,上了溝沿墳,向西北方向觀看。腳踩墳包,手舉望遠鏡向西眺望。馬狼山一片槍聲,槍聲的間隙處能聽到西祺、南莊一帶也隱約傳來陣陣槍聲,聽那槍聲的密度,寬度,確知敵人是來進攻我們的,而且數量不少。還沒等羅忠毅、廖海濤作出較為可靠的判斷,特務連方向即觀陽至黃金山方向槍聲大作,如爆竹一般,而且煙霧騰騰,聽那槍聲的密度與寬度絲毫不亞於西北方向……看來敵人分兩路採取鉗形攻勢了。
廖海濤又舉望遠鏡往正北方向看,下宅、大家莊方向一片沉寂,難道那兒沒有敵人,因為四十七團二營就駐紮在那兒,如果敵人從正北撲來,是不可能避開四十七團的呀,看那情形敵人沒有從正北突擊,但西北、東北的敵人離他們很近了,「羅司令呀,敵人是來進攻我們了,看來敵人來得不少,出人意料的是他們來得這麼快,一下子到了我們的眼前。」
「這該死的霧使我們的排哨、復哨、流動哨失去了作用,如果我們派往竹簀至白馬橋方向的流動哨、我們在瓦屋山青龍洞的哨卡、我們在黃金山北面的哨位預先報警,情況就不一樣了。」羅忠毅用嘶啞的聲音說著,他並沒有放下望遠鏡,而是一邊說一邊向東北瞭望。
「看來敵是從兩個方向來進攻我們,西面和西南暫時沒有情況,我們必須迅速作出決定。」
「對!」羅忠毅放下了望遠鏡,「沒什麼了不起,西南方向有四十八團六連和團部特務連……」羅忠毅話音剛落,西南也響起一片槍聲,而且和西北東北一樣密集。
「看來敵人是下了狠心來攻我們了,我有點擔心西南方向,那兒基本上是平地,地形不利,得趕快通知四十六團九連從前村趕往中梅,與四十八團的六連特務連共同據守。」羅忠毅和廖海濤一道用望遠鏡朝西南觀看,同樣那兒也是火光沖天。
「東面是長蕩湖,南面是國民黨防區,廖司令,我們馬上回祠堂,一方面要通訊員傳令參戰各部隊嚴守陣地,決不能後退,急命四十七團二營劉祿保領兵收縮到塘馬,四十六團九連頂住西南方向,另外,迅速帶領機關人員向東轉移至蘆葦蕩,在圩區待命,命令地方工作人員組織群眾向南突圍,南面是國民黨,他們不可能向百姓開槍。」
「好。」他收起望遠鏡剛想走下墳包,只見村邊有兩個女青年在向他們招手,看樣子是招呼他們撤離。
羅忠毅見狀揮著手,「快跑,往南面跑,」他朝南揮著手,「往南面跑。」
廖海濤看清了那兩個女子是塘馬村村西的崔玉英與袁秀英,廖海濤也忙揮著手,「快跑!」
廖海濤的話語還沒傳到兩個女子的耳中,一顆炮彈落在村西的西秧田中,火光一閃,響雷一聲,泥土四濺,天空中佈滿了飛散的灰白的稻稈根樁。
「好危險,快跑!」廖海濤與羅司令揮著手:「多好的女青年,生死關頭呀,你們還掛念著我們,你們快跑呀,我們是職業軍人,這樣的場面見多了,我們還必須再在這兒觀察一番。」
廖海濤與羅忠毅站在墳包上用望遠鏡又掃視了一周,才跳下墳包,兩位女青年終於被警衛員推走了。
塘馬外圍的戰鬥
駐紮在東北觀陽村的旅部特務連,先行與敵交火,奮勇抗擊,直至與日軍展開面對面的拚搏,以保衛旅部東北側的安全。
槍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晨霧還未完全消融在晨曦下,戰爭的硝煙已瀰漫在蘇南塘馬的上空。
英俊而又瘦弱的十六旅特務連指導員雷應清,憑多年戰爭形成的經驗,知曉一場可怕的戰爭已經悄悄地來到了眼前。
旅部通信兵傳令,特務連迅速奔赴塘馬東北兩公里許的後巷高地,阻擊來犯日寇。
一九四一年的歲月是艱難的,一九四一年的晚秋是寒冷的。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凌晨秋霜滿地,北風凜冽,寒意吞噬著每一個趕早的人。特務連指導員挎著槍,整好隊,右手在空中一劃,隊伍直撲觀陽後巷。
晨霧已完全清盡。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火藥味,槍聲零星地響著,顯然敵人已和四十七團的戰士接上了頭。雷應清與戰士們登上了後巷的小山包。只見日本兵密密麻麻,遍佈丘陵田野,號叫著端著槍向高地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