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盡,冬將至,十一月二十五日蘇南大地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塘馬村劉家祠堂門前的空地上沾滿了霜花,場地上散落著塊塊的絨毛似的霜花,場邊沿、樹幹上、雜亂的稻草上、四散的碎磚碎瓦上,沾滿了晶瑩的具有美麗圖案的霜花。空氣清冽中夾有一層寒意,上大墳的桑樹靜立著,紋絲不動,西溝塘的水面猶如平鏡,波瀾不現,劉秀金家門前的大樹上鳥雀也少了那份聒噪,大祠堂那古老的牆面仍是那樣斑駁陸離,霜花的侵襲使之有了一種柔和的潤濕感。除了農夫農婦的開門聲和各地傳來的雞的叫聲外,什麼聲息也沒有,許久,遙遠可辨的戰士的步伐聲隱隱傳來……一切是那樣的寂靜。
寂靜在艷陽的照射下,在聲浪的衝擊下終於被打破。八點鐘左右空場上聚集了許多人,他們或穿著灰色的軍裝或穿著普通的棉衣,在空場地上交談著。神情是那樣的豐富,交流的話語是那樣的暢快,偶爾的爭論伴有嚴肅的認真的神情,突來的喜悅使歡笑聲在牆樹間迴盪,在水面上跳躍。掰手指頭,攤開手掌,叉腰,握拳,揮舞雙臂,一系列肢體的動作可以看得出群體的心靈激盪、語言匯合,與塘馬四周的寂靜環境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二樊與洪天壽爭論著。樊玉琳留著短髮,面容清瘦,一副文弱的模樣,初一看,你很難與其茅山保安司令部司令的頭銜聯繫起來。這位句容有名的紳士,和陳毅有過神奇的交往,並擔任過鎮、句、丹、金四縣抗敵總會負責人,現任茅山保安部司令,他在談著今年春荒的事。一旁的路北特委的財經處處長樊緒經則掰著手指頭,報著今年的田賦、河口稅、坐商稅的稅收數目。副司令洪天壽則不時地插兩句,這洪天壽天庭飽滿,臉龐圓潤,身著灰色制服,腿打著整齊的綁帶,倒有一副司令的派頭。
他們三人都來自路北特委,還有三位領導人沒有在場。巫恆通已經犧牲,陳洪被捕,汪大銘剛從旅部開會回去。他們三人來旅部,句北不能沒有人,所以汪大銘留在句北了。
陸平東、陳練升兩人在柿子樹下交談著溧陽的民主建設,李釗、諸葛慎、田禾等人則談著金壇、丹陽地方的武裝鬥爭。一談到地方武裝,田禾深有感觸,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天荒湖畔的那場驚險的遭遇。
三月份,他,專署糧食科長和路北特委第二任宣傳部長趙雲、金丹縣委副書記王曼以及建昌區委書記張松柏到天荒湖畔開會。走到呂墟附近便聽到槍聲,一打聽才知道延陵敵偽軍出動包圍了縣政府,孫邁等四位同志被抓走。他們借一隻小船趕到出事地點,灰堆裡的文件、書籍還未整理完,敵人又從呂墟轉回來了。無奈,他與趙雲、王曼三人跳上小船向天荒湖畔蘆葦蕩突圍。敵人追到岸邊,對準小船開槍,田禾提出棄船跳水,他跳下水後用力向對岸游去,終於脫險,王曼跳下湖中,差點淹死,而那位趙雲下落不明,半個月後才從天荒湖畔蘆葦叢中發現他的遺體。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悲壯的一幕,趙雲陷在蘆葦叢深處齊胸深的一片淤泥中,身上棉衣已脫掉,貼身毛衣已拉到頭頂,在他身後留下了一行他緊拉蘆葦根在淤泥中艱難爬行的足跡。
看到此情景,田禾淚流滿面,以後每當提到天荒湖畔,他便會想到趙雲那凍僵了的雙手在脫毛衣的雕塑般的動作,耳中便會響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悲愴的音樂,東北漢子趙雲帶著微笑的臉龐便會在眼前浮現。現在在塘馬村的祠堂前提到地方武裝鬥爭時他便會想起趙雲,一想到趙雲,鼻子便一酸,他對著諸葛慎說道,「諸葛團長啊,我們以後一定要加強地方武裝,這地方武裝一上升到主力團,我們的地方工作同志的安全就難以保證。我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這地方武裝力量也沒發展起來。如果特委、縣、區手中有機動的地方武裝力量,事情就好辦多了,這次開會,我們應該多提提。如果能搞到槍、彈藥就好辦了。」
「羅、廖司令早就考慮過了,困難太多,他們兩人是日理萬機啊,現在鄧仲銘同志到了蘇北,蘇皖區黨委所擔負的地方工作的重任也落到了他們的肩上。我們現在什麼都缺。我們正規部隊都缺彈藥呀,這些只能靠地方政府自己想辦法解決。現在著力解決的是錢糧問題。這次開會的主題是錢糧,當然也包括地方武裝建設,會議本來想在金壇召開,但目標太大,沒安全保障,想來想去還是旅部所在地塘馬較安全……」四十七團團長諸葛慎意味深長地說:「趁著相對平靜的日子,我們好好議議,找出辦法,回去好解決問題。」
諸葛慎在北平讀過大學,思維縝密,又在家鄉發動過地方武裝,在金壇、武進、溧陽、宜興四縣邊區進行過抗日自衛活動,擔任過自衛團團長,後又從教導九隊畢業,和熊兆仁、鄒躍堂、周樂生等人率領四十七團奮戰在長滆地區,素有威名。他說發展地方武裝存在許多困難,別人不會不信。政治處副主任李釗點著頭:「好好議議,現在困難太大,看來還得先解決財經問題,田科長,現在財政情況如何?」
「田賦要調整,今年春荒,老百姓日子不好過呀,另外我們田賦主要是收錢,但收錢也有害處。這錢在貶值,且游擊區使用的偽幣有時有錢買不到糧,或者只能買到少數的糧。胡服政委講過,我們六師總不能一直花錢買糧吃,如改為公糧和錢幣相結合的方式更好,據說塘馬一帶的百姓就交了許多公糧,這是好辦法。」
「對,是好的辦法。大家要推廣……」
那一邊歐陽惠林和錢震宇熱切地交談著,鄧仲銘離開後蘇皖區黨委的日常工作由歐陽惠林擔負著。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首長來了」,眾人抬頭望去,羅忠毅,廖海濤等人從東面款款而來。
眾人追了上來,羅、廖和眾人攀談起來,沒多久,管理科科員小王出來說一切準備就緒,可以入場了。羅忠毅一揮手「大家入場吧」,眾人隨羅、廖魚貫而入。
會議在劉家祠堂的二進宗族議事廳內舉行,會場牆上貼著毛澤東、朱德的畫像,主席台為條形長桌,長桌旁置長凳,會場上放著許多長凳,有的是祠堂裡原有的,有的是請木工剛打的,有的是從老百姓家裡借來的。
會議由張其昌主持,羅忠毅、廖海濤、歐陽惠林作了簡單的發言,隨後便是與會代表發言。
張其昌代表十六旅供給處發言。
陳輝認真地作著記錄,他比以前更瘦了,繁重的財經工作使他廢寢忘食,但他鬥志旺盛,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房東劉秀金不無感慨地說,「陳軍需呀,有些事可以讓別人做呀。」而陳輝總是笑笑說,「大叔!這點事算不了什麼,我們的財經工作很特殊,我們的工作做不好,直接影響戰士們的吃住,戰鬥力就很難保證了。」
「噢。」劉秀金點點頭,他讀過幾年私塾,屬於粗通文墨之人,「對對,古書上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是呀,大叔,古代兵書上講,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古代和現代一樣,如果部隊戰士不吃飽肚子,不穿暖身子,怎麼能去打仗呢?」
「對對對!」劉秀金點著頭微笑著,臉上即刻顯出關切之色,「重要,重要,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你工作太繁重,可不能累壞身子,你呀,有時候一直幹到深夜。」
「沒問題。」陳輝拍了拍胸脯,「大叔,我們年紀輕,身子扛得住。」嘴上這麼說,心裡確實感到疲倦,為保證部隊日常供給,地方政府從田賦、河口賦,坐商賦繳來的鈔票要經常清點,他常常忙到深更半夜,這工作在常人看來,馬虎一些關係不大,但一想到戰士們每人每日食米老稱十八兩,菜錢三角,陳輝絲毫不敢馬虎,哪怕破損的幾分錢,他都要清理好,補貼好。「這可是我們新四軍的財產啊。」這是常常掛在陳輝嘴邊的一句話,有時候到了深夜,頭昏眼花就用濕毛巾擦擦臉,繼續工作下去。蔣氏見之,深為感動。泡上炒米粥遞過去,陳輝都婉言謝絕,推來推去,許久才端上碗。第二天,他把錢交給蔣氏,蔣氏說什麼也不肯收。陳輝悄悄地把錢放到蔣氏的鹽罐頭裡,蔣氏見之,便知道是陳輝所放,望著鹽罐頭中的錢,再望著陳輝的背影,蔣氏點著頭,「新四軍是我們塘馬老百姓的軍隊啊!」
張其昌的話語在祠堂四壁迴盪。「尊敬的各位代表,我代表十六旅供給部匯報總結一下。財經工作……
「抗戰四年來,財務供應、標準、制度、手續比較簡單,一切報表簡化,手續簡化,以適應游擊戰爭的環境……我們的開支主要有七項,第一伙食費,實報實銷佔了正常經費開支的百分之七十。第二是辦公費,每個連隊每月十餘元,主要是燈油和筆墨紙張、連部辦公用品。第三項:擦槍費,各連自購白布,生發油,擦拭機槍、步槍,按武器實有數領報。第四項是津貼費,從團長到戰士,一樣的標準,每人每月三元,這是物資匱乏的情況下,實行的軍事共產主義生活……」說到津貼,有位抽煙的同志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口袋空空如也,時近月底,生活緊張,因為抽煙,津貼實在不夠。
「第五項雜支費……第六項特支費,戰鬥中,幹部戰士犧牲用的棺木白布等費用,負傷後發的負傷費。第七項醫藥經費,由旅部衛生隊統一籌劃開支,通過地方關係到敵占區購買藥品,紗布,棉花等……
「部隊流動性大,每天都在行軍作戰,供給處經常保存著各種老法幣,七八萬元打包。晚上行軍時由三個運輸員挑著,每擔二十公斤,會計出納每人負擔幾公斤。作戰行軍,都要很好地照顧保管,以備必要時使用,會計出納的任務,就是把錢保管好,保證供應。」
與會代表認真聽著,作著記錄,陳輝的話語不時地撞擊著他們的耳鼓。「抗戰供給工作,主要是兩項,一是吃飯,二是穿衣,完成起來,難度很大,首先是缺錢,沒有物質基礎,其次是部隊流動性大,沒有穩固的後方基地。
「一個連隊一天消耗一百多公斤糧食,一個營一天消耗三百五十—四百公斤,一個團,一個旅可以類推……
「部隊行軍時,炊事班要帶二十五公斤大米,三個人背,每個人負重八—九公斤,以便到營地時馬上可以做飯。糧食管理上,過去有浪費現象,現在沒有了,如剩下不好帶走,我們就給了群眾。
「抗戰初期,紅軍部隊剛下山,衣服穿得破破爛爛。新四軍成立後,國民黨曾承諾每月發十三萬元軍餉和衣服。國民黨背信棄義,有時給一點,有時不給,前年冬天皖南軍部的棉衣是上饒顧祝同部隊換下的舊棉衣,今年,在羅、廖首長和蘇皖區黨委領導的關心努力下,在財經工作戰線上的同志的努力奮鬥下,在蘇南各屆人民的支持下,我們的冬衣被毯已全部解決了……
「我們現在的武器裝備很落後,彈藥沒有系統補充過,因為我們的經濟確實有困難。今年一是春荒百姓負擔重,我們要全力減輕百姓的負擔,另一方面法幣一天一天跌價,當不得過去中央蘇區票子,現在每元鈔票當我軍進入江南時一角錢用,甚至還當不得,所以我們印發流通券,它的名稱叫『匯業流通券』,原是計劃五十萬,現印發了十五萬。
「尊敬的領導與會代表,對於十六旅供給財政情況,我作了一個簡單的匯報,希望與會代表群策群力,拿出更好的主意,想出更好的辦法,讓我們擁有更雄厚的物質基礎,讓戰士們吃飽穿暖,更好地為抗戰服務……我的講話完了,謝謝大家。」
言畢,掌聲一片。
接著樊緒經上台發言,樊緒經代表路北特委作財經工作發言,他掏出稿紙,用洪亮的聲音朗讀著,「抗戰初期,我們在茅山地區,解決經費方法簡單,那時候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向富戶借糧借款,捐獻籌集抗日經費,解決部隊給養。現在區鄉均設有財經組織,區有財經股,鄉有財糧員和稅收員,從縣到鄉建立了財經工作一條線組織,我們的經濟來源主要依賴於稅收。稅收主要分三塊,一是公糧,二是貨物稅,三是營業稅,也就是常講的農業稅、行商稅、坐商稅。坐商稅由集鎮的商會會長或鎮長承包繳稅,每個稅收少則兩人,一般有五六人,最多有十二三人。」
羅忠毅、廖海濤聽得很認真。羅忠毅喝茶時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把搪瓷蓋子蓋在茶杯上,廖海濤則沙沙地記著筆記。
「我們的財經工作稅收工作是十分艱難的,主要體現在——爭奪稅源的武裝鬥爭上,這個鬥爭很壯烈,許多同志因遭到不法分子武力襲擊,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樊緒經說到此處,語調特別沉重,不禁流下淚水。
會場一片肅靜,羅、廖的臉上顯出一股凝重、悲壯的神色,羅停止了喝水,廖停止了記錄。
「第二我們發揮政策的威力,爭取稅源的鬥爭,這一點說明了我們黨的英明。在田賦上,我們對鰥寡孤獨、抗日家屬減征,對烈軍屬免征……在敵偽據點附近,一律徵收代金,代金是兩元偽幣一畝,同時將偽稅收人員爭取過來為我服務,利用偽方名義徵收貨物稅,徵收的稅款、除他們的工資和開支外,其餘部分交給我們的縣政府。